第四十六章 家書與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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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有一瞬間臉上浮現出怒氣來,可瞥了一眼身後的莉莉婭,卻又悻悻然地將胸前的紐扣扣好。
在莉莉婭背後的愛夏拍了拍前者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擔心。
莉莉婭退下,愛夏十分自然地接過麗爾手中的茶具,進來給菲利普和範思咕嚕咕嚕地倒茶。
菲利普笑著擺手,表示愛夏不用所有事都躬身力行。
伯雷亞斯家的兒媳親自挑選的管家兼任幕僚,哪能幹這事兒?
愛夏隻是笑。
保羅則是看著菲利普,感覺有些尷尬,他輕咳一聲將昨晚提出的荒謬建議扔在腦後,走到了範思身旁,依循記憶做了個頗不熟練的諾托斯家族禮節。
“叔叔.您怎麽來了?”
範思抿了一口茶,端著,不說話。
愛夏看著他的茶杯,笑吟吟的模樣,忽得接了一句話:“米爾波茨距離這裏足足有一個月的馬車車程,而父親大人三日前返回,按照時間來說,您啟程應該不知我們回來才對。”
範思詫異地看了一眼愛夏,表情明顯是不知保羅怎麽還有個這麽大的女兒,但想到保羅曾經在王都貴族學校拈花惹草被人家綠主找上門告狀的光輝曆史,又露出恍然之色,隨即嗤笑一聲。
私生子?也是尋常。
他咚得一聲放下茶杯,側眼看著保羅:
“本家三番五次召你回米爾波茨領商議族中要事,你卻扔下家族去搞了個什麽災民搜救團。
皮列蒙鋃鐺入獄,你毫無擔當,不願回到米爾波茨領。家族無人看護,經曆了頗多波折。”
這話說完饒是保羅臉皮厚,也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作為父親和一家之主來說,他自問這兩年完全沒有虛度,但作為諾托斯的家主,那確實太不盡職盡責了.
範思眯著眼瞅著他臉上的神情,眼裏閃過譏笑之色:
“此間,有人覬覦家主的位子,想要奪權,我的兄長盎斯卻支持你擔任家主,力排眾議將你那兄弟殺了。
家族陷入了一段持續時間頗為艱難的時光,人人自危,混亂,各懷心思的小鬼們紮堆密謀著拙劣的隱晦計劃.”
說到這兒保羅一愣。
盎斯,作為已經逝去的父親大人的兄長,沒有詹姆士那樣的野心,將家庭和睦放在第一位,不爭不搶,為人和善,當年將自己的家主之位主動讓給自己的父親。
於是,他表麵是自己的叔叔,實際則是是父親大人管理米爾波茨領的秘書,據說這些年皮列蒙來到王都時,領地總是交由他來代行家主管理大大小小的事宜。
最重要的是。
在自己的印象中,他對自己很好,十分寵溺。
即便自己年輕時那樣荒唐,在離家出走之際還過來勸說自己,說著什麽‘保羅啊去跟你的父親低頭認錯就好,你們啊,都在氣頭上,也都心高氣傲,難免爆發衝突,其實緩過勁兒來,大家還是一家人嘛.他是你的父親,這次你也有錯不是麽,向他先低頭有什麽丟人的誒,別走保羅’
哦,想起來了,他擁有著和範思叔叔相似的胡子,記得小時候沒少揪過.
記憶之中,浮現出了一個和藹的老頭形象。
保羅不由露出了些許的懷念之感。
盎斯叔叔,回去見見他也不錯.以前不曾當過父親現在成為了父親才隱隱與父親大人當時感同身受.
要是魯迪也像當年我那副模樣,我肯定會對他大發雷霆,甚至還要拎起劍揍他也說不定
父親大人
啊.父親大人
如果他還在的話.那就太好了.如果
“我殺了盎斯,將密謀不軌之事的小輩們也殺了一批,這才讓米爾波茨領重回往日的寧靜。”
範思的下一句話刺入保羅的耳,將他百轉千回的憂愁思緒捶得粉碎成渣。
而保羅則是一怔,剛剛浮現在腦海中盎斯的形象驟然破碎,他瞪大了眼看著範思,露出了十分的不解與惶然:
“什什麽?”
菲利普正喝著茶,看了一眼範思。
範思抬眼看著伯雷亞斯的天花板,露出了回憶的神色,卻絲毫不見愧疚,隻是冷漠:
“優柔寡斷,寄希望於殺一個領頭羊便能平止事端,到頭來還是無濟於事。家主之位,是多麽有誘惑力.這樣怎麽能鎮得住那些小輩?皮列蒙雖然庸碌,但其冷血的性格倒是適合成為家主。”
保羅半晌說不出話來,額角血管跳動。
範思忽得笑了:
“米爾波茨領的一時安穩,無濟於事,想要領地長久和睦,就需要一位成熟的話事人。
老實說,保羅,一個月前,我已放棄等你回來,本打算快刀斬亂麻,趁著你不在王都的時候,直接來麵見國王陛下,說服格拉維爾殿下將諾托斯的局勢撥亂反正。將你的家主之位廢除。”
菲利普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笑得沒有什麽溫度。
範思像是沒看到菲利普神態變化一樣,自顧自地看著錯愕中帶著一絲不知該如何是好臉色的保羅繼續說道:
“昨夜之前,一路上我想了諸多說辭,該如何說服格拉維爾殿下,又該如何麵見臥床不起的國王陛下。將我的想法好好傳達給他老人家。
譬如你根本沒有勝任家主之位的能力,才學,以及城府,諾托斯在你手中必然衰敗;譬如你這自小拋棄家族之輩對米爾波茨領的勢力、貴族、產業全然不知,又如何能勝任家主?你那些冒險者的經曆隻帶給你了一身蠻力.”
他又搖頭,嘴角浮現笑意,好似是覺得荒謬:“蠻力?蠻力都算不上,上級劍士又有什麽蠻力?連聖級都不到的廢物。才情與武力都沒有,僅僅會玩弄女人和搞一些冒險者過家家
跟你那廢物兒子一模一樣。說到他嗬嗬,我來之前還以為你真生了個天才,竟是短短時間建立起了賽輪特商會,倒是有些手腕。
可府上卻隻見到那副淫靡場景。我便知曉我終究是對你們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
左右國王陛下三日前已經逝去,格拉維爾陛下登基之際也不好為他添麻煩。我便開門見山與你說了,保羅,你”
風乍起!
保羅拳頭裹著鬥氣猛地往範思臉上揮去!
砰!!
菲利普、範思的衣物被吹得獵獵作響,前者卻是詫異看著後者。
隻見範思伸出手掌,裹著鬥氣穩穩捏住了保羅的拳頭。
“還是這幅模樣,保羅,這麽多年來,真是毫無長進。”
——範思也是上級劍士,不過是北神流,即便如此,也與他一樣已是諾托斯中的高手了。
諾托斯家確實沒有什麽練劍的天賦。
保羅看著被捏住的拳頭,宿醉後情緒難以自控,喜怒形於色。
兩人形成了短暫的對峙。
一旁的愛夏卻沒有像菲利普那樣看兩人的拳掌交接的位置,隻偏頭看著範思的脖子,拇指下意識搓著食指指腹。
下一瞬。
範思收了鬥氣,將保羅的拳頭推開,擺了擺手:
“我來就是告訴你,保羅,家主過家家結束了。讓出家主之位罷,將諾托斯府騰出來,把你調用去建立搜救者團隊的家族人脈、金錢、產業都還回來,我這就返回米爾波茨領,你我相看兩厭,自此就別再見麵了。”
保羅直勾勾看著範思,被自己這位好叔叔要氣炸了。
他下意識就想甩一句‘老家夥,你以為諾托斯家家主我願意去當?’
可餘光瞥見菲利普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硬生生忍住了。
菲利普在這段時間幫助了自己很多,自己能坐上諾托斯家主的位置其實跟他自己本人沒有任何關係,王都中那些勢力、產業,都是在菲利普的幫助下才得以控製,為建立搜救者團隊提供了很大的助力。
伯雷亞斯家有意和諾托斯結盟,這對雙方都好。
而這大概也是艾倫想要看到的局麵。
艾倫甚至還一直掛念著怎麽治好塞尼斯,不能讓他們的心血白費保羅冷靜點.冷靜點.
範思壓根沒有看保羅,轉眼看向菲利普。
後者垂眼摸著手中的茶杯,麵無表情,像是在權衡著什麽。
範思扶著權杖,前傾著身體:
“菲利普,你想殺了我?”
菲利普不說話,端起茶杯喝茶,好似根本不擔心範思在這個距離會對自己驟然發難。
範思的指腹摩挲著權杖頂端鑲嵌的寶石:
“確實,當下殺了我是最簡單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很可惜,沒有用,保羅的家主之位我心知你和你那位過於優秀的兒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氣,但他無法服眾。
在我離開米爾波茨領之時,這條結論便是目前所有本家族人的共識。”
菲利普點頭,深以為然:
“既然您可以將米爾波茨領的諾托斯族人的‘共識’扭轉回來,我們自然能在您死後,將這種錯誤的‘共識’撥亂反正,範思族叔,您還是看不起如今王都的形勢啊。”
範思靜靜看著菲利普老神在在的姿態,片刻後卻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菲利普小子,你真的認為誰強,誰便擁有話語權麽?你真的清楚何為貴族的繼承權正統?正統,正統,就在於‘正’!保羅無法擔任家主,便是諾托斯的正統!”
菲利普竟是覺得有些荒誕:“保羅是諾托斯第三代的長子,正統?恕我直言”
話還沒說完,範思仿佛變臉一樣斂去了笑意,從懷中摸出了一封信,啪得一聲扔在了桌子上。
信封已經泛黃,看起來十分老舊,上麵以貴族花體字寫著一行字,字跡的墨跡幹涸已久,帶著些許時日老去的斑駁感。
——吾子保羅,親啟。
菲利普看了過去,皺起了眉頭。
保羅也看了過去,憤怒之色霎那間消失,轉為十足的錯愕。
範思瞅著保羅的神態,滿臉戲謔:
“我知道盎斯曾經給你帶去過信箋,不過那是他自己寫的,那老東西滿腦子總是想著如何維護你,隻挑了好聽的說,說些什麽你的父親懊悔與你爭吵,總是希望你返回諾托斯,哈哈,好一出父慈子孝的場麵。
我告訴你,諾托斯從不虧欠你什麽,是你保羅·諾托斯·格雷拉特對不起”
菲利普忽然開口:“動手。”
嗡.
空氣在震顫,於範思的眼簾之下掠過,他眼底浮現出明顯的驚愕,手臂抬起,剛要有所動作。
下一瞬,一柄清冷的刀,停在了他的脖頸之側。
範思垂下眼看著刀麵上自己的麵龐的倒影,喉嚨發出了‘咕’得一聲。
啪嗒,他頭一崴,從脖頸上栽了下去。
光滑切麵的傷口嗤嗤嗤噴湧出鮮血,屍體猶然坐在椅子上不動,可見落刀之快。
菲利普第一時間便伸手遮蔽在信箋上方,避免血濺到信箋上,可恰恰因為這樣,血全甩他自己臉上去了。他抹掉臉上的血,有些責怪地看了一眼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側的基列奴:
“跟誰學的斬頭.血噴的哪兒都是”
基列奴看著範思帶來的人看著驟然的變數發懵的臉色,提刀走了過去。
“艾倫說,這樣最快.”
菲利普:“.打暈。”
說罷他反手將手中的血摸在桌布上,便去拿桌子上的那封信。
卻被保羅一把抓在了手中。
他幾乎是哆嗦著手拆開了信箋,將裏頭發黃的信紙掏了出來。
菲利普見狀快速說道:
“信看起來有年頭了,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上麵真有什麽不利於你即位家主的消息,很麻煩。
所以這封信不能是真的。
米爾波茨領那邊的諾托斯族人應該都看過了,想要扭轉他們的認知是不行的,需要一次徹底的大換血,不然即便你坐穩家主之位,也後患無窮
貴族的繼承權本質還是誰拳頭大誰說了算,可架不住那些被族人把控的產業,勢力,如果他們全都反對你,必然會聯合起.”
說到這,話語聲斷了。
菲利普看著保羅,良久,歎了口氣。
視線中,保羅握著信箋,手在劇烈地發抖,臉上的表情卻恍惚地好似在做夢一般。
——
保羅。
我心知我已時日無多。
也不曉得你在看到這封信會作如何姿態?
是像年輕時那樣的不屑,還是曆經事實後的唏噓,又或是像我一樣時常對於那時發生的爭執感到懊悔。
嗬,或許懊悔的人隻有我一個罷了。
寫字都有些困倦,短短幾行字竟然睡著了兩次。
我們爭執那件事這麽多年我總是想,一直想,所以落筆後便不自覺說起來。
想必你也不愛聽。
不愛聽,那就不說了.
近來,你過得如何?
我曾聽聞前些年你在冒險者中混跡出了一些名堂。
黑狼之牙,是個好名字,竟是到了S級,不錯。
後又聽聞你與你的隊友們鬧了些不愉快,好似是要收心與一位米裏斯神聖帝國貴族出身的大小姐隊友共建家庭?
你小子,還能有女孩子委身於如此風流的你,還能讓你收心?
真是出乎意料。
布耶納村啊,也是個好地方,菲利普那小子還算夠義氣。
我打聽了一番,那村子臨近赤龍山脈上顎的山麓邊緣。當年我也曾去過那兒,冬日的森林傘蓋都掛著一層厚實的雪,寒冷,山體料峭。
遠遠望去,讓人覺得這山真是冷傲,分明要拒人於千裏之外。
不過
風景很好。
應該有些魔物,不過這應該難不倒你吧,畢竟你可是S級冒險者團隊的隊長,嗬嗬.
寫著寫著,就帶著唏噓的口吻,念叨,陳腐。
大概是年紀大了,總是回憶過往。
不瞞你說,保羅,我偶有念頭,想著你有一天可以回心轉意,回到諾托斯。
但.終究沒等到你。
而老頭子我拖了這麽多年,油枯燈滅,終究是到了拖不下去的地步了。
保羅
保羅
你從小時便嚷嚷著想要自由。
如今,你終於可以徹底地自由了。
不過讓老頭子我感覺遺憾的是,並非我放任你去自由,而是你自己從我身邊掙脫,才得以翱翔天際。
你既不願被家族約束,今後,我死了,諾托斯家便與你再無關聯。
願你像赤龍青藍山脈上空翱翔的鷹。
永遠昂揚,展翅。
永遠自由,不羈。
不用感覺愧欠。
我一直很好。
嗬.
自由啊.
你小子.
分明就還是個孩子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