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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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間,寵渡總覺著是這一趟睡太久,起猛了。
    個見色忘義的老貨!
    所圖甚大啊。
    而今敬你如叔伯已然不夠,所以變著法兒讓我喊爹了?
    堂堂妖寨狼二當家,怎狗裏狗氣的?
    可憐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亦師亦友”四個字還熱乎著哩。老狼明顯也怕寵渡將話撤回去,忙搶著言道:“‘友’咱就不多說了;至於這‘師’嘛,古語也有雲……”頓了頓即比劃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抑揚頓挫,擲地有聲,每個字都像一柄鐵錘敲在頭上,震得寵渡腦瓜子嗡嗡的。
    哈!果然是這話。
    小爺就曉得會有這麽一說。
    他挖坑讓我跳。
    我不單遞給他一把鐵鍬,還幫著往深了挖……
    寵渡麵色一連數變,眼沒眨過,氣兒也沒換過,一動不動似石雕,雙目瞪如銅鈴。
    老狼被盯得心頭打鼓,“嗯嗯。該是太過突然了。”便試探著道:“再不濟咱分開論?……人前還依黑丫頭這邊,仍以伯侄相稱;私底下才走狼媽這邊兒的關係。如何?”
    好家夥。
    這算盤打得也忒響了。
    橫豎你都不虧唄?
    說起來,卻並非寵渡心懷芥蒂,甚而反對。
    須知記憶重塑後,往昔曆曆在目。遙想當年荒原托孤,據印象中顯露出的氣機來看,彼時狼媽不過一介采煉小妖。
    這十幾年下來,一則苦修不輟,一則加上或有的機緣,滿打滿算,狼媽能邁入妖丹境就已經頂天了;若得老狼庇護,也就有了依托與靠山,——還是堅實的高山。
    所以寵渡其實還蠻希望二老能結為連理的。
    症結在於,寵渡對狼媽崇愛至極,故而狼媽在其心中的地位神聖不容褻瀆。老狼冷不防整這死出,確實來得陡了些。
    好在並非不能接受,因此在最初的手足無措過後,寵渡正色問道:“前輩當真的?”老狼一本正經點了點頭,“此等大事自非戲言。”
    “圖啥,”寵渡壓低聲音,“美?”
    “美滴很。”老狼晃腦咂嘴,“美滴很。”
    “全無見色起意?”
    “此言謬我遠矣!”老狼鄭重其事地道,“狼母之美超凡脫俗,縱是蕊宮仙子也不及萬一。老夫拳拳之心,絕無絲毫褻瀆之念。”
    “先說斷後不亂。”寵渡忍俊不禁,“若契機合宜,小子我呢隻負責引薦,成與不成就看您二老緣分幾何了。”
    “有小友這話,便已功成一半。”老狼成竹在胸,不自覺重彈老調,“她額間月牙與我原靈同為幽藍,這緣分還能淺嘍?”
    “那咱就隨意嘮嘮。”
    “甚合吾意。”老狼起手一弧光罩隔絕內外。
    一老一少就此坐地暢談,時而湊近偷樂,時而開懷大笑,時而蹙眉唏噓……每每興起,或拊掌,或擊地,或仰天,氣氛熱烈。
    眾人如墜雲霧,對老少二人言論深以為奇,可惜半點風聲也探不到,就見兩邊嘴皮子翻書一樣,隻急得抓耳撓腮。
    “狼媽是誰?”
    “顧名思義,當是妖怪無疑了。”
    “跟那魔頭有啥相幹?”
    “他倆到底在嘀咕個甚?”
    “我兄弟不好男色才是……”戚寶托腮沉吟道。
    “真沒被奪舍嘛?”
    “老魔以前哪兒是這德行啊。”
    “嗚嗚!——好猥瑣。”
    “不敢看哪。不敢看。”
    “沒那麽高高在上,倒教人覺著親切。”
    “不明白有啥可樂的。”
    “跟防賊一樣,鐵定見不得光。”
    且不管外間如何眾說紛紜,老少二人隻顧細談。
    殊不知與此情此景的歡樂相比,此時此刻遠在東邊相距數萬裏之遙的某座臨海山府下,正顯露著無盡淒涼。
    淨妖地界尚為晝。
    此地卻已入夜。
    山腳處有一大鐵籠。
    籠中一獸。
    其形類犬,又像……狼!
    之所以一眼看不出是狗是狼,不單因為它較一般同類更高大,卻骨瘦如柴,以致身形走樣難以辨別;還因為隨處可見新傷與舊創,幹涸的血漬混合著塵土,早將其通體染成了紺黑,不見半點原本的色澤。
    卻也因此,狡黠的眸光被襯得越發油亮。從那眼底深處,時而泛起奪人心魄的寒芒,乍閃即逝,——明顯盤算著什麽又不欲為人所知,唯有時刻藏鋒。
    此時四下無人,狼犬正小心翼翼地啃咬著鐵柱。觀其熟稔的模樣,顯然已非頭一回試圖逃離囚籠了。
    恰逢萬裏開外老少二人促膝暢談,那狼犬冷不防連打幾個噴嚏,頓時引來洞中陣陣嗬斥。
    “那‘母狗’又在作妖?”
    “不長教訓的賤貨。”
    “強種。”
    “速去瞅瞅。”
    “可別驚擾了十七殿下,否則誰也沒有好果子吃。”
    不久即有腳步聲迫近,狼犬忙罷了啃咬,狀似病怏怏躺下,任鐵籠被踢得咣當作響,仍自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何嚐還有先前那股子幹勁。
    來人卻未上套,厲聲喝曰:“孽畜莫拿死樣誆人。若再擾我等清修,明早定稟明道子殿下,教你再嚐嚐‘攝魂鈴鐺’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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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罷折返,那弟子還不忘邊走邊嘟囔,道:“有幸成為道子殿下的坐騎怎就辱沒你了?多少飛禽走獸求而不得;就你清高,身在福中不知福,三年了還不開竅。
    “你自己算算,這千餘日被你壞去多少家夥?
    “鐵籠撞爛三個。
    “鎖鏈這是第五副。
    “——連自個兒的牙都啃掉兩顆!
    “猶不消停!
    “跑再遠又如何,可有哪回不被抓回來的?
    “也不怕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為斷你念想,當年便屠盡爾族上下六十餘口,——狼崽兒都無一幸免!時至今日隻怕連骨頭都朽成渣了,你還老想著回荒原作甚?……”
    前半段閑言碎語倒無關緊要,狼犬仍舊挺屍般躺著不動;但一聽最後這幾句,腦袋上原本無精打采的兩隻尖耳頓時支棱起來。
    顯見族群老小的安危,始終最令它牽腸掛肚。
    狼犬翻身爬起,也不吠,隻喉間“咕嚕嚕”低吼,更加瘋狂地拽動鎖鏈,啃咬籠柱,哪怕鎖鏈因此嵌進頸肉裏,磨擦著骨頭勒出血來,也渾然不覺,覺而不顧。
    鎖鏈不時撞擊鐵籠,“嘩啦啦”的,在靜謐的夜空裏隨風上揚,飄至山頂,換來一聲鈴響。
    丁零……
    緊接著,一道懶洋洋的人聲回蕩開來,“修行不易,故留爾命。今日受吾驅使,將來隨吾得道,亦是雞犬升天的造化,何以不從?”
    餘音嫋嫋。
    良久萬籟俱寂。
    惟、鐵籠裏爆起不甘的怒吼。
    ——嗷!!!
    空氣劇烈的震顫,推動重重聲浪滌蕩九霄。
    實難想象,那枯瘦的狼軀明明弱不禁風,卻為何還能迸發出如此具有爆炸性的力量。
    一聲冷哼帶著慍惱,宛若天怒,“敬酒不吃吃罰酒。”
    哢!
    水桶粗細的雷光狀似天刀,應聲轟擊在鐵籠上,濺起銀白色的火花,將山間照得亮如白晝。嗚嗚咽咽的狼嚎由近及遠地蕩開,宛若鬼哭一般抓心撓肝。
    隨著那火樹銀花的閃光飛快地消散,悲鳴漸趨弱不可聞。狼犬倒在籠中,渾身焦黑,肚腹因為急促的喘息而不斷起伏。
    唯有那對狼眸!
    眼底的光非但不曾黯淡,反而越發明亮,更見鋒芒。
    ——一如天上星輝!
    清冷中盡顯不屈。
    淩厲中透著堅定。
    而同一顆星辰,將在不久之後閃耀在淨妖廢墟的夜空。
    它與其他所有同類一樣,見證了從古至今的悲歡離合,雖無言訴說,卻能通過冥冥玄感,將世間的苦與念隱隱傳達。
    即如當下,寵渡沒來由心口驟緊,不免蹙眉自思:“真個奇哉怪也。何來這陣揪心?”
    旁邊的老狼早已沉浸在寵渡嬰幼時的諸般妙趣中,故此並未察覺異樣;反倒因為寵渡繪聲繪色的描述,對狼媽的印象已不再囿於識海裏一張單薄的畫片,而是變得更為飽滿與厚重。
    好似狼媽從那畫片裏走了出來,就在老狼跟前來回奔跑,縱躍,蹲立,趴臥,打盹兒……
    老狼意猶未盡,正想讓寵渡再講講,忽察氣機翻湧。
    噗!——
    嘭!
    明明兩響,卻難分先後。
    所以聽起來隻一聲。
    ——瞬閃那獨特的破風聲!
    各路人馬紛紛掐斷話頭,循聲顧望,果見中天之上,兩抹人影浮風高懸,隔空對峙。
    兩尊大神輾轉多地酣戰至今,終於重回淨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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