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道不相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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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渡的直覺很少出錯。
這次也一樣。
驚愕之際,果然從當空畫幕裏,見得橫眉老祖望峰頂攤開手掌,隨即屈指成爪。頓有吸力憑空生出,將寵渡整個人攫住。
這吸力沛然莫禦,寵渡哪怕運轉千斤墜也未穩得片刻,眼瞅著就要離地飄起,被橫眉隔空攝去。
驀地人影乍閃,自在老人從斜刺裏跳出,將寵渡護在身後,拂袖阻斷氣機感應,正色言曰:“你要借力,也該問問人家甘願與否。如爾這般專橫跋扈,也不怕遭娃娃們恥笑。”
萬眾一時不解其意,倒是橫眉心知肚明,“此言差——”剛說半句,猛被常自在岔斷話頭。
“連最基本的禮節也不顧,爾枉為人仙;如此師表簡直誤人子弟,更不配一宗之祖。”
“常自在!老夫忍你非止一日!”橫眉勃然變色,厲聲斥道:“斬妖乃吾輩天職,除魔是我等本分。劍塚符印有形無神,非我不為也;隻恨無緣感悟先天符意,故此有心無力。
“然此子不同!
“他既悟得符意,自該有所覺悟,視補全封印為己任。一則責有攸歸,當仁不讓;一則澤被一方廣積厚德,也算福運加身。
“此舉於公於私百利無害,你卻橫加阻撓,到底是何居心?
“再與我囉唕,遲得片刻,教那穢煞衝破封印,必將方圓千百裏汙作死域。你常自在人仙了得,大可明哲保身遠走高飛,卻置此間同道及芸芸凡眾於何地?”
好一番義正詞嚴!橫眉隆隆天音如雷貫耳,回蕩遠近。各路看客這才後知後覺,原是老祖欲將寵渡攝去完善劍塚封印。
眾人略一琢磨,莫不深以為然:此間有能耐充實封印的唯那魔頭一個,他不去誰去?
卻聽自在老人口誦道號,“福生無量天尊。”笑曰:“道友憂懷天下,心係蒼生,這等胸襟委實令人感佩,常某自歎弗如。”
“少陰陽怪氣。”橫眉熟知對麵行事,對這番態度倒見怪不怪。
“道友冤煞我也。此真心實話。”常自在笑顏依舊,道:“你是曉得的,老兒我立意不高,存誌不遠;平生所求不過一個大自在。
“所謂‘芸芸眾生’……天地尚且不仁,須以萬物為芻狗,遑論肉體凡胎!直似那腳底螻蟻、城樓炮灰,倏忽百載後終不免泯然無存。
“彼生,於我無益。
“彼死,於我無損。
“非親亦非故,老兒我既無三頭六臂,又顧得幾人死活?
“反倒是想護的人護不了,想兜的底兜不住,別說位居神境之巔,哪怕貴為天仙也無甚意趣。”
“若說我專橫,”橫眉嗤笑道,“那你常自在就是冷血。”
寵渡聞言,心裏頓時罵開了花:難怪以前落雲子有事沒事便將神念偷偷橫掃宗門內外,全然罔顧個人之私;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乃一脈相承之“家學淵源”。
而那根“上梁”,更是陰損到了骨子裏!
先不先便將道義鑄就高地,後居高臨下,借勢壓人。
這不等同於將人架在火上烤麽?
答應還則罷了,無非自個兒難受。
拒絕?嗬!那便是不識大體。
是袖手旁觀。
是見死不救。
是自私自利。
是鐵石心腸。
是沽名釣譽。
是“無利不起早”。
……
諸如此類的說辭,絕非言過其實,聳人聽聞。
畢竟與之相似的場麵,寵渡親曆或目睹過不少,聽聞的更多,所以單憑經驗也足以料想,自己膽敢說個“不”字,普羅道眾會袒露出怎樣的嘴臉與惡意。
原因無他,惟人心爾!
人性如斯,無可厚非。
卻也的確惡心。
更有甚者,因寵渡剛妖化過,今雖壓製卻隻一時,遲早會再度妖化,童泰等人勢必借題發揮,冠之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誠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若不信,且看此時此刻四下裏如何竊竊私語:
“損他一個保全我萬眾,怎麽算怎麽劃算啊。”
“又沒讓他拿命去填。”
“頂多損耗些符意,養養也就恢複了。”
“到了常老這等境界,理當不拘小節才是,怎會這般斤斤計較?”
“確實小題大做了。”
“先前鼓吹‘人仙風骨’那家夥呢?”
“橫眉前輩才是一心為咱們著想。”
“同為人仙,差別咋恁大?”
“再這麽囉嗦下去,那石塚怕是撐不住要裂開嘍。”
群情激憤,褒貶不一。然而僅有少數看客,同樣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奉為金科玉律,將心比心,以為自在老人所言不無道理。
叵奈受大勢裹挾,為免淪為眾矢之的,被來自四麵八方的唾沫淹死,這一小撮人馬也不得不窩藏心跡,隨波逐流了。
隻苦了戚寶與穆多海率領魔眾舌戰群修,針鋒相對,競相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被拿去補封印的是老魔,爾等鼠輩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當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易位而處你們誰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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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橫眉既為人仙,耳聰目明自非尋常,既有心探聽,當然一字不漏窺得眾議,因謂自在老人曰:“聽聽。你且聽聽。何謂公道自在人心!”
“私心而已,不足為憑。”
“萬眾一心即為公。”
“爾所謂‘公心’,與那娃娃的意願有何幹連?”
“他若不願又當如何?”
“道友小人之心了——”自在老人本趁機想誇一番寵渡俠骨柔腸,對此大是大非自然拎得清;可話剛出口便覺不妙,暗惱道:“一著不慎,要被他偷梁換柱。”
果不其然,橫眉仿佛抓住了某個破綻,猛然間氣勢咄咄,“那便是願意咯?”不容對麵應聲,即連珠炮般喋喋不休,道:“既甘願,何須再問?若他不願,終須強擄。
“事急從權,吾輩行走四方當知機變,最忌一味循規蹈矩。
“既然問與不問結果都一樣,那又何必空費唇舌,耽擱這許多時候?不若直接取而用之。”
“夏蟲不可語冰。”自在老人蹙眉輕歎,“如你這般顛倒黑白,張冠李戴,縱有百口亦莫能辯。”
“同感。”老祖迫得常自在瀕於詞窮,語調也隨之輕快起來,——狀似鬥勝的公雞,“井蛙不可言海也。”
要不說是人仙級人物,連鬥嘴的功夫都出神入化。橫眉老祖前與黑風老妖,現與自在老人,耍起嘴皮子來比凡眾高出好幾樓。
字字珠璣。
句句在理。
個中急思與巧辯,非等閑所能應付。若換了一般人,別說你來我往,單是氣勢就被壓得死死的,必然支支吾吾,連半個字也吐不出口。
如此局麵,老祖卻能連勝兩場,萬眾隻覺得熱鬧。殊不知寵渡忽而福至心靈,不期然從這場看似再尋常不過的唇槍舌劍中,嚼出別樣的玄機與鋒芒來。
再細一咂摸,不由悚然。
這非止口舌之爭!
更是道之爭!
心之爭!
常自在一心“自掃門前雪”。
老祖卻管“他人瓦上霜”。
二者截然相反。
道不相謀,兩家都想趁機否定彼此堅守了數百上千年的路,借以動搖——甚而摧毀對方的道心!
一念及此,寵渡冷汗涔涔,“原來人仙鬥法,心境較量遠比法寶神通的交鋒更為凶險,無形無質,哪怕中招了猶不自知。”
即如當下,自在老人一時不察稍遜半籌,就此落了下風,心境勢必因之遭受衝擊。
衝擊有多大,寵渡無從揣測,但據老人萎靡的神色來看,料也不小,於是暗自決計道:“老前輩三番五次相護,相助,與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不可不報。但凡能助他彌合道心,死亦何妨?”
想來合該天數,正值寵渡苦思時,橫眉老祖竟得勢不饒人,意欲乘勝追擊,再發誅心之論,道:“再者,他仍是我門下弟子,受老祖我差遣也屬分內之事,應有之義。
“如何輪到你一外來者擅幹本宗事務,在此狺狺狂吠,指手畫——”
話音未落,驀地“刺啦”一響。循聲顧望,原是寵渡正將身上的淨妖道袍撕成兩半摔在地上,“不勞橫眉道長費心。”頓了頓接著說:“若前輩不提這茬,晚輩險些忘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子畢竟野慣了,更宜退宗自修,從今往後與貴宗再無半點瓜葛。
“隻事前未與前輩招呼,實感愧——呣……此言差矣。依前輩剛才所說,如若恩允此事則毋需招呼,不允的話我也要強退,故而招呼不招呼結果都一樣。
“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耽擱那許多時候?”
“好好好。”虯髯客拍牛背而叫絕,“好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常自在仰天狂笑,“吾心寬矣。”
萬眾見狀咋舌,麵麵相覷:幾個意思?
撕袍斷義?
淨妖弟子的名分千金難買,說不要就不要了?
果然是魔頭!
常人何來這等魄力!
可如此一來,豈不就是……
與外人的心思一般無二,以童泰、葉舟為首的倒魔派卻喜聞樂見,直呼大快人心,亟欲普天同慶,不禁奔走相告,隻因寵渡此舉無異於幹犯天下之大不韙——
公然叛宗!
別說依玄門慣例了,單從淨妖宗規而論,也是極惡大罪。
罪在不赦。
按律……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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