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明的禮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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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兌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皇上,臣的意思是待價而沽。”
    看到朱翊鈞點了點頭,吳兌繼續往下說:“現在是奧斯曼和波斯對我們大明有求,我們大明對他們卻無所求。
    我們可以慢慢等,等他們把底牌亮出來再做定奪。”
    魏學曾開口道:“這是我們跟奧斯曼和波斯使節團談判的策略,這是怎麽談,但是談判的底線是什麽,預期談出什麽結果來,鴻臚寺有預案嗎?”
    按照內閣分工,左丞王崇古分管吏部、兵部、光祿寺、太仆寺;右丞王國光分管戶部、工部、太府寺、都水寺、司農寺;右丞魏學曾分管禮部、刑部、鴻臚寺、太常寺。
    吳兌鄭重地答道:“魏右丞,戎政府那邊通報過西線情報,大明目前已經與莫斯科大公國、布哈拉汗國、阿富汗接壤。我們的邊軍與他們的軍隊,在邊境地區發生多次衝突,大有一觸即發的趨勢。
    莫斯科大公國是奧斯曼國的宿敵,雙方在黑海地區爭戰數十年;布哈拉汗國、阿富汗等國在波斯東邊,一直威脅著波斯的呼羅珊地區。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個樸實的道理,奧斯曼和波斯人都懂。現在他們的使節來了,意圖非常明顯,就是想與我們議和,與我們結盟。
    鴻臚寺在接到地方急報後,開了兩次緊急閉門會議,初步議定,大明可以與奧斯曼和波斯和談,但是必須答應我們的條件。
    一是全國向大明開放,接受自由貿易;二是承認大明對裏海、鹹海和河中地區的占領.”
    說完後,吳兌轉頭看著朱翊鈞說道:“以上是鴻臚寺初步議定,一切均聽從皇上聖裁。”
    不錯了。
    鴻臚寺能拿出這樣的談判對策,說明他們已經有了初步的外交政策,不再是以天朝上國自居,一切外國均視為蠻夷化外之國。
    藩國不進京朝貢者,一律不準接觸。敢壞規矩,執意接觸和進京和談者,視為謀逆,立剿不殆。
    一旦打不過,那就改剿為撫,彰顯上國“恩德”。
    其實最本質的問題就是懼怕與外界接觸,因為守舊的君臣們知道,外界的奇技淫巧會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把他們精心打造的一潭死水,砸得波瀾起伏,水花四濺。
    這些“聰慧”的士大夫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關竅,隻是不想改變,以為隻要把頭埋在沙堆裏,撲打過來的浪潮總會退卻,卻不知道時代已經在變了。
    浪潮不會退卻,隻會越來越大。
    於是最後留下一句痛徹入骨的感歎:“在鴉片戰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後,他們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
    沒錯,朱翊鈞心裏吐槽的是滿清。
    隻是他們自詡天朝上國、海外皆蠻夷的迂腐自大的外交思維,其實是繼承了明朝朝貢為核心的對待外藩的思維,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朱翊鈞數年的“引導教育”下,大明負責外交事務的鴻臚寺,骨子裏還有天朝上國的自傲,但是對於海外各國,不再視為蠻夷,而是視為競爭對手,或者可以拉攏的盟友。
    雖然還差強人意,但好歹有了現代外交思想的雛形。
    路不是一天就能走成的,需要一步步往前走。
    朱翊鈞開口道:“鴻臚寺擬定出這個初步談判方案,朕心甚慰。
    早在嘉靖四十二年時,朕在西苑受世宗皇帝教誨,曾經討論過太祖皇帝定下的朝貢製。把外交、貿易合為一體,這對,也不對。
    外交是國與國之間的關係,是兩國貿易的基礎。外交做得好,貿易就興盛;貿易興盛,兩國外交更好處理。所以外交和貿易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但是太祖皇帝定下的朝貢製,先是造成國與國之間的不平等,再是以恩賜取代了正常的貿易。在立國之初,有著籠絡周邊諸國、穩定邊疆的巨大作用,但是遺禍也不小。”
    朱翊鈞的聲音清朗,眾人聽得十分認真。
    “國與國,有強有弱,本質上是不平等的。我們心知肚明即可,但是在交往中,我們必須給予各國平等待遇。
    這是最基本的禮。
    中華泱泱大國,禮儀之邦,外交事務必須要秉承禮數。我們不能自卑,也不能自大。我們與各國交往,隻要不是我們的敵國,都先持禮相待,以理服人。”
    朱翊鈞想了想,打了一個比喻,“我們是君子,不是強盜。
    大明的槍炮和戰列艦,除了保護大明的安寧之外,更重要一點就是讓天下諸國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與我大明談判,心甘情願地接受我大明的條件。”
    張居正太了解他的學生了,等朱翊鈞說完,補充了幾句:“皇上聖明。大明陸海軍除了保家衛國之外,就是以禮相待、以理服人的禮和理。”
    朱翊鈞笑了笑,繼續說道:“張師傅說得對。
    優雅,歐羅巴人嘴裏最喜歡講的一個詞。
    在朕的眼裏,什麽叫優雅,無非就是把對手擺上餐桌時,要點上蠟燭,放好碟盤刀叉,倒上葡萄酒,充滿文明的儀式感。
    在把血肉吃到肚子後,優雅地用餐巾布把嘴角的血搽拭幹淨。
    優雅永不過時,好的方麵我們要好好學習,歐羅巴這種講究實際的厚臉皮功夫,就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我們很多士大夫,讀聖賢書讀傻了。要麽認為別人是蠻夷,不屑一顧;要麽認為人家是君子,謙遜有禮。
    國與國之間,沒有小人和君子之分,隻有為己國謀利。
    禮和理隻是表象,真正的道理隻在火炮射程之內。所以大明需要強大的陸海軍,才能讓天下諸國好好地聽我們講道理。”
    吳兌開口道:“皇上,我們要給奧斯曼和波斯講什麽道理,還請訓示。”
    朱翊鈞想了想,斬釘截鐵說道:“首先必須接受自由貿易。
    現在大明已經興起了工業革命,海量的產品正在各家工廠生產製造,沒有自由貿易,我們的貨品如何賣到天下各地?
    所以自由貿易是我大明的命脈。要是天下各個國家豎起壁壘,不準我大明商品流入,不準自由買賣,那我大明數以千計的工廠何以立足,數以百萬計的工人何以生計,億萬種植棉花、蠶繭、茶葉、甘蔗的農民,何以生計?
    長此以往,大明國將不國。
    所以自由貿易,是我大明最要緊之所在,任何膽敢阻擋我自由貿易的壁壘,大明陸海軍的火炮,會把它轟得稀巴爛。
    由此引申,其它各國都要確保大明百姓人身和財產的安全。他們保護不了,大明陸海軍會替他們保護的”
    張居正、魏學曾和吳兌在靜靜地聽著。
    朱翊鈞這番話,說的正是大明未來的外交政策。
    其它的都好說,你敢拒絕大明的自由貿易,敢傷害大明百姓,侵害他們的利益,那就要問一問大明百萬陸海軍答不答應!
    這一條是底線,是大明外交政策的基礎。
    “以上是大明外交底線,無論何時,與何國打交道,必須遵守。
    除此之外的條件,要因時製宜,因勢製宜。鴻臚寺充分與戎政府的陸海軍、內閣的太府寺、以及少府監溝通,整合各部門的利益訴求,代表大明與其它各國展開外交事宜,竭力維護大明的尊嚴和利益。”
    吳兌拱手道:“臣遵旨!”
    朱翊鈞擺了擺手,“先不著急,你們慢慢跟奧斯曼和波斯談。這桌菜,還缺一位客人,葡萄牙或西班牙,必須來一位。
    不過朕估摸著,葡萄牙人的使節,應該在路上了。他們到了,這場宴席才才好開席。”
    槳帆船緩緩靠近上海城北碼頭,這裏多是槳帆船和駁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岸邊。腳夫挑工們就像一群群螞蟻,在船舶和岸上之間來回地搬運。
    長臂高塔集中碼頭的東區,如同一片樹林。銅哨聲嘀嘀地響起,在調度工的紅綠三角旗指揮下,起重機把一袋又一袋的貨品吊來吊去。
    馬塞洛和萊昂已經麻木了,心裏沒有多少波瀾。等到船隻靠岸,跟著大家一起上岸,坐上等候已久的馬車。
    何塞坐在馬車對麵,對馬塞洛和萊昂介紹著:“這是上海市,以前叫上海縣。鬆江府改為滬州直隸州後,上海縣就改為上海市,彰顯其工商大興,以市立城。”
    馬塞洛和萊昂也聽不出縣和市有什麽區別,探著頭在車窗看著外麵的風景。
    馬車駛出雜亂繁忙的港口區,沿著筆直平坦的水泥路向前行駛。
    鐺鐺的銅鈴聲響,有軌馬車從車窗外一閃而過。
    “平安海運保險社,為你出海保駕護航!”
    馬車車廂上寫著一行字,馬塞洛很好奇,請何塞翻譯過來後,更加好奇。
    “海運保險社?做什麽的?”
    “為出海遠洋的商業船隻提供保險。
    最初提供的是平安險,也就是海船繳納一定保險金,在一定的期限裏,在離開港口後海上行駛過程中,因為非人為的自然災害,意外事故等原因,造成的船隻損傷、貨物損失、人員傷亡,保險社按照事先約定的比例給予賠付。”
    馬塞洛和萊昂對視一眼,馬上從中意識到保險社的巨大意義。
    萊昂說道:“出海遠航,收益高、風險也高。一旦遇到風暴,或者不幸觸礁,船毀人亡,貨物盡失,船東、貨物商家都會跌入地獄,再也無法翻身。
    可是如果能夠順利抵達目的地,獲利卻是無比的豐厚。如何均衡收益和風險,不僅我們葡萄牙,西班牙、威尼斯、熱那亞等國都頭痛不已。”
    馬塞洛說道:“一路走來,我看到明國這麽多海船,海運如此興盛繁忙,一直在猜想,到底是什麽原因?
    造船技術,造船能力,還有足夠多的運輸貨物,這些我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保險社。有了保險社,出海航行就有了足夠的保障。就算遇到天災意外,也不至於無法再翻身。
    哪怕隻是獲得部分賠償,也足以讓明國人不懼海浪風暴,勇敢地繼續向大海深處遠航。
    我們葡萄牙,還有西班牙、威尼斯、熱那亞、尼德蘭,全靠海運商貿的暴利驅使著成千上萬的人投入到大航海中,但是這極其不穩定。
    一旦海運的利潤下降,風險變高,大家對航海商貿就變得十分謹慎。明國人一早就意識到風險和收益的均衡問題,成立了保險社,難怪他們的航海變得如此興盛。”
    聽著馬塞洛和萊昂的感慨,何塞嘿嘿一笑,“明國海運保險最先隻有平安保險社,也隻有一種險,大家都叫它平安險。
    後來出現了第二家海運保險公司,招商局保險公司,推出水漬險、偷盜險。也就是繳納一定保險金後,貨物在運輸過程中,被海水浸泡、雨水淋濕,或者在上下貨和運輸過程中被偷盜,都可以按比例賠付。
    緊接著出現第三家保險公司,上海保險公司,推出短量險、一切險。
    平安保險社不甘示弱,提出主險和附加險的概念,主險為平安險、水漬險和一切險,附加險為偷盜險、短量險、搬運險
    到了萬曆三年,這三家保險公司開始涉及非海運保險業,提供了人壽險、財產險、意外險、疾病險等多種新的商業險種。”
    馬塞洛和萊昂很好奇,“何塞,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
    “我妻子的堂兄以前在平安保險社,被挖到招商局保險公司,任南海區域經理。他曾經與我坐船去往龍口港,成為好朋友,後來還成為我和妻子的媒人。
    大明保險公司的訊息,都是他閑聊時跟我說的。”
    萊昂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此前我進京師談判時,聽他們說起明國工商大興,還有一件利器,就是銀行。
    何塞,你知道嗎?”
    何塞聳了聳肩:“銀行的情況我知道的不多。
    我隻知道我每月的俸祿和津貼,每月由匯金銀行直接打到我的戶頭。我妻子拿著我的聯名存折,隨時可以去匯金銀行營業所取錢。”
    “你的俸祿和津貼都是銀行發放的?”
    馬塞洛和萊昂對這個銀行更加感興趣,可惜何塞居然知道的不多。
    唉,他隻是海軍軍官,又不是萬事通,知道保險公司的情況,已經實屬難得了。
    何塞又說道:“但是曼努埃爾知道得很清楚。”
    “曼努埃爾?”
    “是的,他深入了解過銀行,很想開一家私人銀行。隻是銀行的牌照太難拿了,他現在隻能開一家錢莊,但他一直在努力,尋找各種機會繼續完成他的銀行夢。”
    “錢莊?是做什麽的?”
    “聽他的意思,就是圍繞幾家銀行的票據做生意,還有就是兌換金銀。”
    “兌換金銀?”
    “是的。海外商人來明國做生意,攜帶的金銀不能直接購買貨物商品,必須換成銀圓或者幾家銀行的匯票。
    曼努埃爾的錢莊就是做這個生意。”
    馬塞洛和萊昂相互點點頭,“我們一定要找到曼努埃爾”
    馬車突然停住,三人一愣,猛地聽到外麵傳來颶風海嘯一般的喧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