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朕的子女不能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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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速的盧溪號撞擊著江麵上的波浪,濺起朵朵浪花,嘩嘩的河水聲,浪花拍擊船頭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一曲慷慨激蕩的樂曲。
吳淞港寬闊無邊,成百的海船和江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碼頭上。密集如林的桅杆,比香江港還要密集,仿佛無邊無際的黑森林。
一座座高塔長臂,聳立在江邊,時刻不停地把滿兜的貨物在船艙和碼頭之間轉運。
數十道黑煙呼呼地衝天而起,直刺湛藍如洗的天空。遠遠看去,宛如傳說中的連接天地的通天塔。
時不時有汽笛聲響起,淩厲如刀,撕破整個天空,帶著工業革命的煤煙味,撲麵而來。
“全世界的船都來到這裏了?”馬塞洛不敢置信地問道,“跟這裏一比,塞維利亞就是一座漁村。”
萊昂也是滿臉的震驚,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麽多船,現在看上去,怎麽像是多了一倍的海船。
感受到兩人萬分疑惑的目光,何塞聳聳肩。
“嗚——!”
一聲與眾不同的汽笛聲從江麵傳過來,馬塞洛、萊昂等人不由地聞聲轉過頭,看到一艘新穎的船隻,逆江而上。
這艘船不大,大概一百噸左右,跟盧溪號相比就像是大象和小鹿。
讓人驚訝的是這艘船無帆無槳,外殼泛著金屬的灰色亮光,一根圓筒豎在船中間,突突地冒著黑煙,跟飛剪船頭相似的艦艏劈開一層又一層的江浪,逆江而上,奔走如飛。
“這是什麽船?”馬塞洛好像見到了從地獄裏鑽出來的三頭地獄犬,指著那船驚恐地問道。
何塞右手搭在額頭上,眺望了一會,無所謂地答道:“應該是小火輪。吳淞船廠最新研製的蒸汽船。”
馬塞洛盯著何塞,咬著牙問道:“何塞,你沒看到嗎?這船沒有帆,也沒有槳,卻行駛得這麽快。
何塞,你難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何塞還是一臉的無所謂,“帆和槳都是動力,小火輪隻不過用蒸汽機替代了帆和槳。
吳淞船廠的小火輪有點落後。秦皇島造船廠的蒸汽輪船有三百噸,去年已經完成了金州、江華島、平戶港、威海港的環海試航。
這艘船是吳淞船廠不甘示弱,加班加點趕製的。隻不過他們還是落後一步,加上寶山製造廠的蒸汽機,不及盧龍製造廠的好,所以隻造出這樣的小船。”
馬塞洛氣呼呼地盯著何塞。
我問的是這個意思嗎?
萊昂看著遠處的小火輪,失魂落魄,喃喃地念道:“怎麽可能,世上怎麽可能有無帆無槳的船?還走得這麽快!”
他和馬塞洛癡癡地看著這艘小火輪,看著它從江口駛過來,不到十五分鍾,就消失在遠處的水天一線間。
小火輪不見了,萊昂渾身猛地一抖,從癡滯中清醒過來,飛身撲過來,死死地抓住何塞的手。
“何塞,你剛才說的什麽蒸汽機?”
“對,就是蒸汽機。”
“你知道它的原理嗎?”
“不知道。”
“那你見過它嗎?”
“見過。”
“那你知道怎麽製造嗎?”
“不知道。如何製造蒸汽機,是大明的最高機密。無關人等,敢隨意打聽,不用一個時辰就會有錦衣衛安保局的人找上門來。
安保局啊,它找上門來,比撒旦來自家做客還要嚇人。安保局啊,大明軍民,誰不怕啊。”
萊昂絕望了。
“我們葡萄牙人造不出這蒸汽機來?”
“造蒸汽機?”何塞嗬嗬笑了兩聲,“我們先仿造出一千噸的世子帆船再說吧。飛剪船,新式火炮,新式火藥,火箭彈,冶鐵煉鋼術
學不會的。就算放開了讓你們學,葡萄牙人也學不會的。何況這幾年,大明新的科學和新的技術,就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
等你們費盡心思學會某項技術,抬頭一看,大明已經淘汰這項技術了,你們全都白學了。
所以很難學會的,學不會的,直接花錢把機器買回去就行了,何必去學呢?”
馬塞洛和萊昂對視一眼,無言以對,隻覺得深深的絕望從心底湧起,像海水一般淹沒了他們,讓他們陷入窒息之中。
盧溪號緩緩靠上吳淞港乙區碼頭第十一號泊位。
“馬塞洛先生,萊昂先生,滬州知州李三江大人在上海市宴請貴使節團一行人。駁船已經在旁邊等候,請移船。
何塞中校,州政事府的指令,請你作陪。”
一位港務局官員帶著兩位隨從上了船,客氣地說道。
何塞問道:“海大人在上海嗎?”
“在的,他計劃乘坐盧溪號北上大沽港。”
何塞大喜,“太棒了,能夠與海青天同一艘船,實在是我們的榮幸。馬塞洛侯爵,萊昂男爵,我們移船吧。”
大家先順著舷梯下到岸上,走了幾十米,沿著跳板上到一艘槳帆船上。
船槳劃動,馬塞洛和萊昂站在甲板上,扶著船舷扶手,還沉浸在震驚和麻木中。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風和日麗,西苑瓊華島祥雲館,朱翊鈞抱著皇五女,聽著皇長公主領著皇長子、皇二女、皇二子、皇三子、皇三女、皇四子、皇四女,奶聲奶氣地背乘法口訣。
一直背到三五十五時,剛才還算整齊的背誦隊伍開始變亂。
有的左顧右盼,嘴裏念著四五二十一;有的自信滿滿,嘴裏背的卻是五五二十六;還有的昂首挺胸,嘴巴張得最大,但用心一聽,光張嘴不出聲,上演濫竽充數現場版。
皇後薛寶琴,貴妃宋琉璃和其他五位嬪妃圍坐一圈,笑眯眯地看著八位皇子皇女。
不到兩歲的皇五女依偎在朱翊鈞的懷裏,嘴巴咬著手指頭,如寶石的眼睛忽閃忽閃著,津津有味地看著哥哥姐姐們。
帶頭大姐皇長女背誦到四六二十四時,終於意識到整個背誦隊伍已經全亂套了,已經沒法再帶下去了。
背出三六二十的皇長子,終於意識到剛才背的全是錯的,低著頭不敢出聲;皇二子背抄著手,仰著頭,大聲念道:四六二十五,正準備往下背五六三十二時,被大姐狠狠一瞪,脖子一縮,馬上不吱聲。
大姐大繼續盯了皇三女、皇四女了一眼,把這兩個跟著瞎背亂念的家夥嚇得閉住了嘴。
皇三子繼續濫竽充數,猛地發現,周圍沒聲音了,隻剩下他就像掐住喉嚨的蛤蟆,嘴巴一張一合,隻出氣不出聲。
皇五女高興地拍著手,指著皇三子奶聲奶氣地說道:“蛤蟆,哈哈。”
朱翊鈞哈哈大笑,七位後妃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笑聲中,朱翊鈞環視了兩圈自己的八位子女,神情慢慢地變得肅正。
“在遙遠的某國,實行快樂教育。孩子一定要快樂成長,童年能不能學到什麽有用的知識不管,隻要開心就好。
朕叫你們從兩三歲時就開始識字,背乘法口訣,背不好的人要挨批評。與快樂教育一比,殘酷無情,是對幼小的你們進行摧殘。
隻不過要是有人敢在朕麵前提什麽快樂教育,朕一定大嘴巴抽他。
人生下來就不公平!”
七位不到五歲大的皇子皇女,靜靜地聽著朱翊鈞的話。
“有的生在貧瘠人家,終身饑寒交迫;有的生於大富大貴,一輩子衣食無憂。
生在什麽人家,天注定,由不得你。但是怎麽過完這輩子,決定權在你手裏。
朕可以向皇爺爺學習,玄修敬天,或者吃齋禮佛;可以沉溺酒色,胡天胡地;可以得過且過,做個大明的裱糊匠。
不管如何,匆匆數十年,也是一輩子。
但朕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
如何艱難,等你們長大後會慢慢知道的。但是朕要告訴你們,不管你選擇哪一條,首先要坦然接受後果;其次是你要有足夠的能力,在你選擇的那條路上走下去。”
朱翊鈞神情越發地肅正,他的目光在自己每一位子女的臉上停留幾秒鍾,一一掃過。
“朕的意思很簡單,你們以後可以成為畫家、詩人、探險家、足球健將、馬球高手、善射手、工程師、發明家
你們可以參軍,征戰沙場,成為將軍;可以成為航海家,縱橫四海;可以成為冒險家,探索世界每一個未知的角落
你們從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終身可以享受錦衣玉食,你們可以放手去追求你們的愛好。朕,身為你們的父親,不會強求,也不會阻止。
朕,對於你們隻有一個要求,身為大明的皇子公主,你們可以愚笨平庸,但是不能躺平擺爛。”
朱翊鈞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朱翊鈞的子女,可以是龍,可以是鳳,可以是虎,可以是狼,可以是鹿,但絕不能是豬!”
皇長女領著弟弟妹妹,叉手作揖:“兒臣記住了。”
朱翊鈞把皇五女交給尚宮,恭妃許氏帶著其他後妃,上前領著幾位皇子皇女下去歇息,喝熱牛奶,吃糕點。
皇後薛寶琴和貴妃宋琉璃繼續留在朱翊鈞左右。
薛寶琴拿了一塊蘋果,塞進嘴巴裏,“皇上,哥兒姐兒們都大了,到了該取名字的時候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答道:“嗯,按照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製,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哥兒們應該是常字輩。五行也應該輪到水字旁,該用三點水。
等朕好好想一想,按照順序給他們四兄弟取個好名字。”
“那姐兒們呢?”
朱翊鈞想了想,“皇女怎麽取名字,倒也沒有什麽規矩。不過對於朕來說,皇女也是血脈,也是出身天潢甲胄,不能有姓無名。
嗯,朕想了想,就以軒為輩分,再取女字旁的名。你們也幫著好好想一想,大家一起給哥兒姐兒們都取個好名字。”
薛寶琴和宋琉璃的目光在空中交織一下,輕輕一笑,又迅速低下頭。
“皇上英明,那我們就按皇上說的,先由哥兒姐兒們的親母取一個名字,呈請禦覽聖定。皇上,你看這樣可好?”
“好。哥兒姐兒們雖說都是朕的血脈,可都是你們十月懷胎,生死之間拚命生下來的,你們應該有這個權利。”
陳矩輕手輕腳走到旁邊,肅立不語。
朱翊鈞說完後轉頭看向他,“有事?”
“嶺南急報,有外國使節,內閣和鴻臚寺上了題本請旨。”
“哪國使者?”
“奧斯曼和波斯兩國。”
“好,你去把張相、右丞魏學曾、鴻臚寺卿吳兌請到紫光閣來,朕稍後就到。”
“遵旨。”
朱翊鈞又交代了幾句,看時間差不多,起身說道:“哥兒姐兒們的養育,還要辛苦你們兩位了。”
“皇上,這是臣妾的本分之事。”
薛寶琴和宋琉璃恭聲說道。
“那好,朕先走了。”
“臣妾恭送皇上。”
朱翊鈞轉出了瓊華島,雙手籠在袖子裏,走在玉河橋上。
猛地站定,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瓊華島。
晴空如凝、細風習習,碧波蕩漾、綠樹掩映,朱牆黃瓦,隱約在碧綠之間。
“祁言啊,現在朕終於明白了,天家無私事。朕的宏圖偉業不能中道崩殂,現在的關鍵在於選好接班人。”
祁言低著頭,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朱翊鈞繼續幽幽地說道:“幸好朕做好了萬全準備,現在有時間,也有精力慢慢挑選和培養接班人。
宏偉大業,不是朕這一代人能完成的,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薪火相傳。重中之重啊!”
朱翊鈞歎息了兩句,籠著袖子繼續向前走,很快就來到了紫光閣。
他先看完炎州、廣東急報,又看完了內閣和鴻臚寺的題本,若有所思。
過了二十分鍾,內閣總理張居正領著內閣右丞魏學曾、鴻臚寺正卿吳兌進到閣裏。
三人叉手作揖後,朱翊鈞客氣地說道:“三位先生請坐。”
待到內侍上茶退下後,朱翊鈞繼續說道:“奧斯曼和波斯兩國的使節,進了大明境內,正在進京的路上,再過十來天就會到。
他們此來的用意,無非是與我大明議和。怎麽個章程,我們君臣先議一議!”
朱翊鈞先開門見山,然後直接點名:“吳卿,你是鴻臚寺正卿,你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