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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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鈞笑了。
    這個沈千鶴,還是很會說話的。
    當初潘應龍選他做令史,而後又極力推薦他為正使,出使海外三國,順路遊曆諸國,進行實地考察,確實沒有推薦錯人。
    視野開闊,思維全麵。要是換一個稍微迂腐古板,或者自命不凡的人為正使,寫回來的筆記,肯定是“海外皆蠻夷,無一可取之處。”
    那樣才是一場災難,白白浪費一次大好機會。
    從各方麵反饋回來的信息來看,沈萬象和王用汲做得很好,好到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朱翊鈞沒有出聲,含頜點了點頭,示意沈萬象繼續。
    “臣等在大學裏學習過的諸多政治、經濟和哲學理論知識,在出使海外,遊曆諸國,與所見所聞相互印證。書本上的理論,在現實中找到了實例。
    臣等非常慶幸,有幸被皇上欽點,出使海外,這才有此機會。否則的話,還和其他人一樣,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沈萬象頓了一下,“臣等在政治思想公共課,學習過皇上的《政治經濟學》,以及《政治經濟學新篇》,其中有一點記憶深刻。
    皇上在書裏說過,政治無非是妥協的藝術,政治鬥爭不僅是對權力爭奪,更是對資源占有以及資源分配的爭奪。
    西夷國情與大明不同。
    他們的兌洲,他們的基教世界是一盤散沙。具體到一個國家,一個諸侯邦國,也是一盤散沙。
    法蘭西、英吉利建立之初,就是諸多大小部落首領,也就是他們自稱的貴族,推舉一位首領,聚在一起建立兩國。
    中國自古有天子垂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說法.”
    說到這裏,沈萬象抬頭看了一眼朱翊鈞,發現皇上神情未變,沒有任何異常。
    “這種說法十分荒謬,但是也指出了國朝自古以來的某種政治理念。
    在西夷,貴族與國王共治社稷卻是真的。西夷有一句名言,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其本意是每個領主隻可以管轄自己的附庸,但無權管轄自己附庸的附庸。
    而每一位領主的土地和附庸都是世代相傳,隻需要國王認可一下。有時候隻要他的附庸認可,國王的認可與否都不重要的。
    因此國王的權柄隻限他的直屬領地,封臣領主的土地和附庸自有領主完全處置。
    可是維持和保護一個國家,需要征稅和征兵。國王不僅要征自己的領地,還需要征其它領主的領地。
    於是就會產生巨大矛盾,征多征少,又或者誰征得多,誰征得少?
    站在國王的角度,他肯定希望自己領地征得少,封臣領主征得多。
    站在封臣領主的角度,卻恰恰相反。
    兩者博弈,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博弈數百年,於是有了大憲章,有了三級會議,有了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沈萬象越說越胸有成竹。
    這些歐洲的考察成果,他和王用汲在漫漫的五年行途中,不斷思考,不停討論,早就有了自己的思量。
    現在說起來,自然是滔滔不絕,令朱翊鈞刮目相看。
    “英國的大憲章,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確定了國王和貴族們的經濟平等性,確保了貴族們的經濟獨立性。
    由此也確定了西夷政治體製的特點,那就是國王隻是貴族群體的第一位,而非超越貴族群體。
    再說法國的三級會議。
    參加者有教士(第一等級)、貴族(第二等級)和平民(第三等級)三個等級的代表,故名三級會議。
    三個等級不分代表多少,各有一票表決權。會議召開時間不定。
    法國每次召開三級會議,都是國家出現財政困難,主要職能之一是批準國王征收新稅.
    在臣看來,西夷諸國這些政治和社會現象,正好體現了皇上論述的兩條真理。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經濟是政治、社會和文化等一切的基礎。”
    朱翊鈞心裏暗暗點讚。
    沈萬象和王用汲對出使海外,遊曆諸國所見所聞的感悟,跟自己的理念非常相近。
    不過人家是自己感悟出來的,自己是做資深公務員在網上當鍵政客,“廣納眾長”學來的。
    所以說,沈、王二人確實是大才!
    不過兩人有一點沒說,可能他們體悟到,但是不敢說。
    那就是大憲章和三級會議,不僅是妥協的藝術,更是權力的製衡。
    在歐洲,它可以用來製衡國王的權力。
    在大明,可以用製衡文武百官的權力。
    歐洲勢力最大的是貴族,國王是貴族第一位。
    大明則是地主,皇帝是最大的地主。
    歐洲貴族靠的是血脈繼承,大明地主靠的是文化傳承。
    可以斷嗣,但不會斷根。
    兩者都可以生生不息,暗地裏把控著各自國家的實權,直到新時代到來,新的生產力崛起,出現新的生產關係。
    掌握新經濟命脈的新時代寵兒,幾經衝擊舊有的階層和體製,幾經博弈和融合,最後變身為新勢力.
    縱觀中國曆史,無論是漢朝外戚宦官專權,南北朝九品中正,到前唐關隴世家和關東士族,再到前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無非都是皇帝和地主們在來回地爭鬥。
    隻是皇權一直是那個皇權,助手從外戚、宦官到勳貴,來回地換。
    地主從門閥士族到世家豪強,再到官僚。
    舉孝廉,九品中正,再到科試,都是皇帝與地主們之間的鬥爭和妥協。
    在大明,兩者鬥爭形式演化成皇權與官僚,中央與地方之爭。
    朱翊鈞總結過皇爺爺,以及前朝曆代皇帝與官僚鬥爭的經驗教訓,發現一個最大的問題。
    那就是皇帝一旦親自下場,跟官僚相鬥搏殺,注定要兩敗俱傷。
    皇爺爺嘉靖帝為什麽會被人推崇為國朝權謀政治鬥爭第一人?
    就是他喜歡當謎語人,極少親自下場。
    嘉靖朝大多數朝爭,都是他扶植一派文臣跟另一派文臣相鬥,
    扶植張璁、夏言鬥倒楊廷和。
    扶植嚴嵩鬥倒夏言。
    利用徐階鉗製嚴嵩
    朝中鬥得天昏地暗,皇爺爺穩坐釣魚台。
    造成的結果就是皇爺爺的權柄,在列宗中名列前茅,僅次於二祖。
    當然了,不能跟朕比,朕的權柄,也隻有太祖皇帝能來碰下瓷。
    海瑞為何對皇爺爺痛心疾首?
    就是皇爺爺的權謀高超,拿到了極大的權柄,加上治政前期革除不少弊政,完全有能力讓大明中興。
    不想到中期懈怠了,不想再為了大明而辛苦自己,完全放飛
    自己完全可以把皇爺爺的權謀更進一步。
    扶植一派官僚跟另一派官僚鬥,還是落了下場。
    因為他們畢竟是一個群體,根源基礎幾乎一致,雖然暫時有矛盾,可以加以利用,但是終歸會合流。
    屆時利益一致,肯定會站在一起,把矛頭對準自己。
    要防範於未然。
    自己直接從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入手,直接扶植代表新生產力和關係的新利益集團,對抗代表舊生產力和關係的舊利益集團。
    直接把官僚集團,乃至士子集團分裂成新舊部分。
    現在新黨已經完全戰勝了舊黨,新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大獲全勝,可是新黨內部開始分裂,他們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
    資政局、朝議局這個平台已經無法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必須創造出一個新的平台,再引入新的勢力,比如從最開始自己一直暗中扶植的工農勢力。
    他們也是時代的弄潮兒,也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
    等沈萬象講完,王用汲又補充了部分,時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來到晚上六點左右。
    朱翊鈞留下沈萬象和王用汲用晚膳,三人在分餐的晚膳中邊吃邊聊。
    晚膳後,朱翊鈞喝了一口化食茶,緩緩說。
    “千鶴,明受,你們這次出使,必定會名垂青史。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們首要任務就是編著完成《西國誌略》第一二三卷.”
    第一卷已經定版,就等沈萬象和王用汲兩位作者審校。
    第二卷寫的是兌洲諸國政治、經濟和文化。
    第三卷是奧斯曼、波斯.
    “重點是第二卷,一定要寫好,寫翔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兌洲諸國的政治經濟經驗教訓,可以讓我們借鏡觀形。分析利弊,加以借鑒。我們不僅要集思廣益,還要博采眾長。
    大憲章、三級會議,還有它們衍生出來的‘私有財產和人身自由不可被隨意侵犯’、‘一切權力均由法律約束’、‘政治協商,少數服從多數’等原則,千鶴、明受,你們更要好好提一提,給大明讀書人推開一扇新的窗戶。
    時代在變,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在變,經濟在不斷地發展,我們的政治機製也要不斷地改進,適應時代的要求,促進生產力和經濟的發展,而不是成為障礙。”
    沈萬象和王用汲聽明白了,皇上準備用自己編著的《西國誌略》去炸廟堂這個大魚塘。
    尤其是第二卷,刪減版已經引起巨大的爭論,要是在皇上的支持下,把完整版發出來,會引起多大的波瀾?
    可這正是皇上所需要的。
    皇上施政越來越穩重嫻熟了。
    任何新政推行前,都會進行輿論先導,或者叫預熱。
    《西國誌略》第二卷完整版刊行後,大明朝野必定一場大爭論。
    但是正如皇上所言,真理越爭越明。
    皇上肯定會在暗中引導,爭論一定會沿著他的指引慢慢發生變化,向他期望的方向傾斜,最後一錘定音。
    沸沸揚揚中,朝野上下也經受一場思想大洗禮,為新一輪的政製改革做好鋪墊。
    沈萬象和王用汲恭敬應道:“臣遵旨。”
    楊金水從紫光閣告辭後,徑直轉到西安門。
    門裏值房裏聚集著一群人,看到楊金水走過來,一位內侍上前,彎著腰笑道:“楊公公,你可算來了,大家都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