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噠。
    隨著安原裏紗拉上手刹，黑色的轎車便平穩的停在了円溪私立初中的街對麵。
    “裏紗姐。”
    坐在後排的早川由紀忽的喊了她一聲。
    “怎麽了？”
    安原裏紗愣了一下，連帶著摁開安全帶卡扣的動作都停頓了半秒。
    “江田茜的父母，是不管她麽？還是怎麽？”
    早川由紀深吸了口氣，問出了這個問題來。
    其實在開口喊安原裏紗的前一刻，她都還是有點猶豫的，但在喊出口後，那些猶豫頃刻間就成了過往雲煙。
    她其實就是這樣的性子，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就一定會把這件事做到極致。
    “她的父母麽……”
    安原裏紗抬起眉來，借著車內的後視鏡，有些意外的看了坐在後排的早川由紀一眼，然後才開口解釋了起來，“她沒有父親，隻有母親。
    “但她母親的工作又很忙，所以沒什麽時間管她，像是家長會這種活動，一般都是由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出席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江田茜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小姑娘。
    可她確實沒那個把她拽回來的本事，所以哪怕心裏再有共情，她也隻能忍。
    “所以她媽媽不知道她在學校裏被孤立的事情麽？”
    早川由紀咬了咬薄唇，眉宇間多出了幾分共情。
    她是被校園霸淩過的，異常清楚那種滋味有多難受。
    “知道。”
    安原裏紗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在了椅子裏。
    “那她媽媽采取措施了嗎？”
    早川由紀追問了起來。
    一般來講，要是家長都不重視霸淩的問題的話，那學校的老師就更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沒有必要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還容易給人說小話的事情。
    “采取了。”安原裏紗雙手抱著後腦勺，以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仰躺在了主駕駛的椅子上，“她的母親替她出了頭。
    “那位風風火火的女強人鄭重其事的去找了校長、年級主任、以及擔任教師，學校這邊也確實出麵協調了，但是……”
    她拉長了語調，沒忍住的長歎了口氣。
    當老師前，她總覺得優秀的老師可以解決學生間的一切問題，但在實際當了老師後，她才發現，原來老師有這麽多的沒辦法解決的問題。
    別說解決她那時所暢想的所謂‘一切問題’了，就是一半的問題解決起來都夠嗆。
    和心智不成熟，又頗想證明自己成熟的學生打交道，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是什麽？”
    早川由紀本能的覺察到了不對，但她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很多時候，學生之間的問題，真的不是老師能解決的。”
    安原裏紗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放在了小腹上，語調裏多出了幾分感慨。
    “什麽意思？”
    早川由紀蹙了蹙眉，不解的問了一句。
    就她個人的經驗來講，初中這個階段，擔任教師的話是相當管用的。
    至少班上沒人敢不聽，就是最調皮的那些學生也不例外，尤其是遇到那些凶巴巴的擔任教師，就更是如此了。
    “初中這個階段，學生的三觀處在一個飛速成長的時期，你想要強硬的讓他們接受某個觀點，大概率是隻會起到反效果的。”
    安原裏紗頓了頓，那股心力交瘁的感覺又重了些。
    這也算是每一位老師的必經之路了，上崗的第一課就是學會認清現實，即，自己沒辦法去當所有學生的救世主，是客觀事實上的做不到。
    “……”
    早川由紀沒有搭腔，隻是默默地望向了窗外。
    淺褐色的單向玻璃外，天空變得陰沉沉的，高樓大廈遮住了那自天際斜射下來的，剛才還算燦爛的陽光，天空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前那樣，灰的不見底。
    “越是強硬，導致的最終結果就越是陽奉陰違。”
    講完這句話，安原裏紗嗤笑著搖了搖頭。
    這一點在初中尤為明顯，其次就是高中，展開來看，當老師相對最省心的居然是小學。
    “……你的意思是，她被霸淩被孤立的現狀其實沒有改變？”
    盡管心裏已經有答案了，但早川由紀還是沒忍住的問了一句。
    “對，但也不對。”
    安原裏紗睜開了眼睛，望向了前車玻璃外的街景。
    這會兒的可見度比剛才低了很多，天空也變得黃黃的，一副瓢潑大雨即將來襲的模樣。
    “什麽叫對也不對？”
    早川由紀接上了話茬。
    車內很安靜，隻能聽到她們的對談聲。
    “不對的是，這並非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至少有了老師的出麵，大家‘約定俗成’的霸淩行為，就會被劃上一條嚴格意義上的分界線，也就是說，他們不敢再像原來那樣過分。”
    安原裏紗一邊說著，一邊仔細的觀察起了前車窗外的天氣。
    今天的天氣預報說的是沒有雨，但就眼下的這個架勢，這所謂的沒有雨怕是得劃個問號。
    “但指望他們就此收手，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會默認選擇‘無視’，把她當空氣，這樣一來，在非必要的時候不接觸，既不會被告老師，也保住了自己在班級裏的‘同一性’。”
    雖然她沒了解江田茜的具體情況，但她說的這個，是她從帶她的那位老教師那裏聽來的。
    這個階段的學生遠比她們想象中的聰明，也更清楚什麽叫做陽奉陰違。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個階段的學生學壞學的是最快的。
    “……過分！”
    早川由紀沉默足足三秒，才從嘴裏擠出了這句話來。
    其實在裏紗姐分析的時候，她就已經隱約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因為她也經曆過同樣的事情，但矛盾的點也就在於此，正是因為她經曆過同樣的事情，所以她才會有所期頤。
    她希望那最壞的情況不要發生，出現一些不同於冷酷現實的轉折。
    可事實終究還是事實，沒有因為她的想法而發生改變。
    “所以這孩子變成現在這樣，確實是情有可原的，但設身處地的想想，也確實是沒有好的解決方案。”
    安原裏紗深深地歎了口氣。
    身為老師，她是能清楚的體會到這種無力感的。
    想要幫對方，但卻幫不了對方，且礙於班上那些學生的‘陽奉陰違’，她也不能再做什麽。
    這種感覺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好。
    “嗬，所以她才會那麽珍惜那兩個用錢買來的‘朋友’？”
    早川由紀深吸了口氣，自嘲般的輕笑了一聲。
    合著這和她念初中時相比，什麽都沒變。
    “是。”
    安原裏紗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也就是說，我們擅自出手幹預，反倒容易讓她失去她好不容易擁有的友誼？”
    早川由紀順著安原裏紗的思路講了起來，隻是那語調裏的諷刺任誰都聽得出來。
    “這個問題我持保留態度。”
    安原裏紗倒是沒有生氣，她能理解由紀的那種憤慨，也明白她的感同身受。
    世界上隻存在一種感同身受，那就是真正的體驗過類似事情的感同身受。
    因為都遇到過一樣的挫折、痛苦、迷茫，所以才能無比清楚對方的脆弱、敏感與易碎。
    “意思是？”
    早川由紀的語調變得不那麽友好了起來。
    不過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我更偏向於讓她失去這用錢買來的‘友誼’，哪怕她口口聲聲的說自己清楚自己在幹什麽，但越是這麽說的人換個角度來看，其實就是最不清醒的人。”
    安原裏紗語調平緩的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們總會沉溺在自己的分析當中，無法自拔。”
    越是清醒的人，其實就是越不清醒的人。
    “那要是那兩個辣妹不壞呢？”
    早川由紀本能的反駁了起來。
    “我舉個例子吧，你是願意在一個好的學校挑好的學生，還是願意在類似於熱血高校的地方挑好的學生？”
    安原裏紗仍舊沒有生氣，隻是平和的繼續問了起來。
    這種時候，她是非常有耐心的。
    “……前者吧。”
    早川由紀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沒有硬來嘴硬。
    “對咯，那你也知道。”安原裏紗頓了頓，“我相信辣妹這個群體裏肯定有本性不壞的，甚至於心地善良的，但絕大多數的辣妹……
    “說的不好聽些，就是最早走上彎路的那批群體。
    “本來思想就容易受到影響，更別說還牽扯到實際的利益了，對比起苦哈哈的打工，這種來錢的途徑可太快太輕鬆了。”
    她是有資格講這句話的。
    因為她念大學的錢是沒有靠家裏的，也沒有靠之前收的壓歲錢的存款，是她半工半讀貸出來的。
    這一點，她是非常自豪的。
    這意味著她完全脫離了家庭，靠著自己的雙手掙到了足夠學業，足夠生活的錢。
    雖然打工確實很累，她也確實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無理取鬧的，口頭上性騷擾的，但她確確實實是在這樣的工作裏積累到了足夠、多樣的社交經驗。
    這也是為什麽她能那麽快的就和學生們打成一片的原因。
    因為她也經曆過他們經曆的那些東西。
    “……”
    早川由紀又一次的沉默了下來。
    她聽懂了裏紗姐的說法，後者說的來錢快的路子是援助交際。
    初中時，隔壁班有幾個女生就在做這事兒。
    “她可能現在還控製的住自己，但以後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初中這個階段的學生，思想可以說是一天一變，今天她守得住自己的底線，可明天就說不定了。”
    安原裏紗歎了口氣，旋而繼續說了起來，“她可能不是因為缺錢，隻是單純的想報複母親的忽視。
    “也不是我總是往壞的地方去想，而是事實就是如此，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隻能做到不立於危牆下。”
    她見過類似的例子，最後的結局也上升到了極致，孩子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隻留下了一臉愕然，回過神來後心如刀絞的雙親。
    “可……”
    早川由紀張了張嘴，本能的想說些什麽，但那些話臨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因為她陡然發覺，她沒辦法反駁裏紗姐的話。
    “想要解決問題，就必須正視問題，而想要處理掉化膿的傷口，就必須得先進行消毒，甚至於得先切除產生膿水的那一部分，我的意思是，這是必要的‘疼痛’。”
    安原裏紗做出了最終的補充說明。
    “怎麽能說的這麽輕飄飄的呢？”
    早川由紀轉過了頭來，咬住嘴唇的牙齒甚至刮破了嘴皮，滲出了些許血液。
    前麵的她都認同，但後麵的這一句話真的讓她有些應激。
    “由紀！”
    聖女大小姐輕輕咳嗽了一聲，出來打起了圓場。
    “沒事，由紀沒說錯，這個說法聽上去確實很傲慢，但這也確實是最好的方法了，長痛不如短痛，總要選一個來痛的。”
    安原裏紗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
    車窗外，那黃黃的天空也終於陰沉了下來，變得猶如電影中的世界末日那般，晦暗而又沒陰翳。
    “就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早川由紀深吸了口氣，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目前來看，沒有。”
    安原裏紗搖了搖頭。
    能實際幫到她們的人，實際就隻有她們自己。
    “……”
    聞言，早川由紀沉默了下來，默默的歎了口氣。
    她沒想那麽多，隻是單純的覺得有些悲傷。
    “咳咳，其實是有辦法的。”
    聖女大小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麽辦法？”
    安原裏紗轉過了頭來，很是驚訝的看向了她。
    “……”
    早川由紀雖然沒說話，但也抬起了眉來，以期頤的視線望向了她。
    作為同在一個屋簷下過的人，她很明白綾奈的性子，清楚後者絕對不是亂開口承諾的人。
    “讓她徹底回心轉意，明白各取所需的背後究竟是什麽，然後，讓她成績逆襲。”
    雨宮綾奈也沒賣關子，徑直便講出了自己的想法。
    “通常來講，一個班級對某個人的霸淩，往往是因為這個人太好欺負，以及沒有相應的團體，圈子是分為三六九等不錯，但不管怎麽分三六九等，有一點一定是肯定的。”
    隻要是在學校，她的這個觀點就不可能會錯。
    對這點，她是無比自信的。
    “什麽是肯定的？”
    早川由紀開口問道。
    “你成績好且受老師器重，那大夥兒都不會來想著觸你的眉頭，反而會主動和你拉近距離。”
    雨宮綾奈輕飄飄的道出了這核心的一點。
    “你的意思是？”
    安原裏紗眉頭微微舒展，突然get到了點雨宮綾奈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我們分兩步走，第一步就是剛才你們說的讓她明白現狀，第二步則是幫助她‘強大’起來，隻有自身強大了，才不會成為別人霸淩的對象。”
    聖女大小姐表情放鬆，但卻擲地有聲的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覺得呢？”
    言罷，她轉過了頭來，先是看了看早川由紀，又看了看坐在駕駛位的安原裏紗。
    此刻，窗外的天空終於來到了最晦暗的節點，伴隨著一聲響徹雲霄的電閃雷鳴，傾盆的暴雨就這樣下了起來。
    “我覺得……可行。”
    密集的雨珠打在了車頂，傳來了陣陣滴滴答答的響聲。
    早川由紀也在這一片滴滴答答中堅定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