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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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屏幽!
    相伴
    京郊到底人煙稀少, 比城裏更冷些,皚皚白雪鋪了滿地, 車輪軋過時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還伴著兩道深深的車轍。
    謝崇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種痘一事必須密而不發,不能泄露半點消息, 因此便由劉百戶充當馬夫, 趕著車很快就到了別莊。
    這別莊並非謝崇名下的產業,也不算起眼, 冬日裏萬物凋零, 青磚瓦房都被層層白雪給覆蓋住。
    “指揮使就在此處?”問話時, 女人的一雙美眸緊盯著前方, 麵龐緊繃, 眼底卻隱隱露出幾分擔憂。
    “夫人放心, 指揮使並非那種耐不得苦的人,莊子裏雖然隻有一個得過天花的仆婦,但也能做一些灑掃的活計。”劉百戶邊在前引路, 邊回頭連連探看。在他眼裏, 夫人就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女子, 此刻不好好在京城呆著, 非要來莊子裏種痘, 萬一有個什麽好歹,這可如何是好?
    劉百戶越想越焦灼, 明明周遭寒風刮來, 帶來刺骨的寒意, 但他額上依舊不住滲出冷汗,心裏七上八下。
    踩在厚厚一層積雪上, 周清語氣平靜,“待會進屋後,勞煩劉百戶找大夫替我種痘,要是沒經預防就呆在指揮使身邊,恐怕會染病。”
    劉百戶呐呐應聲,不敢多言。
    魂靈盤桓在望鄉台時,周清以為自己隻在乎血脈相連的親人,之所以嫁給謝崇,是因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情意並沒有多深濃。但此時此刻她才明白,那人早已深深刻在她心口,在她生命中占據了萬分重要的位置,一旦謝崇出了事,她實在無法想象日後漫長的數十年光景該怎麽熬過去。
    最前方的瓦房略有些破舊,牆皮斑駁脫落,露出裏麵的青磚。女人推門而入,隻覺得房中分外昏暗,劉百戶掏出火折子將油燈點亮,很快便有一個幹瘦的老爺子走到近前。
    “謝夫人真是胡鬧,指揮使身體康健,等高熱退了,身體定不會有半點大礙,但你一個婦道人家來摻和這種事,這不是擎給別人添麻煩嗎?”
    聽到老爺子不滿的訓斥聲,周清麵色淡淡,並沒有展露出半分難堪或者羞窘,她默默站起身來,啞聲問,“老人家,何時能給小婦人種痘?”
    見她如此執拗,根本不聽勸說,老爺子氣得麵色鐵青,從袖中摸出一隻灰撲撲的布包,滿是瘢痕的手掌捏著一隻竹管,語氣頗為不善,“夫人仰頭坐在凳子上,老夫要將痘苗吹入您鼻中。”
    旱苗法是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加上樟腦冰片等研磨成粉配製而成。周清緊閉雙目,盡量不去想這些粉末究竟是何物,沒過一會兒,她隻覺得鼻間一陣冰涼。
    “好了,若這幾天有發熱的症狀,再服下透喜湯,便能出痘了。”說話間,老爺子將痘苗竹管等物收拾好,轉身就要往外走。
    “老人家留步,小婦人何時能去見指揮使?”周清有些急了。
    痘醫麵色陰沉,怒斥道,“謝夫人當真不想要命了嗎?必須見喜後才能保證種痘成功,這個過程短則三兩日,長則七八日,什麽時候出痘了,您才能過去。”
    周清沒想到種痘的工序如此繁複,不過就算她再是心急,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好在剛種痘時身體並沒有任何反應,她索性讓劉百戶買了些棒骨回來,在灶上熬了噴香濃厚的湯水,撇去浮油,又加了些綠豆、白米,整整燉了三個時辰,才燉好了一鍋瘦肉粥。
    在莊子裏幹活的老嫗隻能勉強將飯食做熟,味道實在稱不上好,周清嚐過一回後,這次特地多做了些,舀出一罐留給謝崇,剩下的則送給了莊子裏的錦衣衛和痘醫。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吃了瘦肉粥後,痘醫的態度倒是緩和了不少。
    在瓦房裏呆到第三日時,周清麵色潮紅,渾身乏力,她伸手探了探額頭,隻覺得跟燒沸的熱水一般,滾燙極了。
    幹裂的唇瓣微微上揚,她急忙跑到痘醫的院子裏,跟老爺子討了一碗透喜湯,也顧不得燙,大口大口的吞咽著。
    將碗放在桌上,周清試探著問,“老人家,小婦人能過去了吧?”
    “快去便是。”痘醫不耐煩的擺手,他行醫這麽多年,還沒見過這種上趕著尋死的,別人一聽天花恨不得跑出數丈開外,偏偏這指揮使夫人與眾不同,還真是癡傻執拗之人。
    周清抿唇道謝,快步跑到了最裏麵的瓦房前,剛將房門推開,一股濃鬱的藥味撲麵而來。
    老嫗在桌前納鞋底,看到女人進來,不由愣了一下,“夫人,您過來作甚?”
    “從今日起,我跟大人住在一處。”話落,她緩緩走到裏間,看著蒼白消瘦、神誌不清的男子,眼底湧起陣陣熱意。
    大概是常年掌管刑獄的緣故,謝崇周身的氣勢令人膽寒,以至於會忽視了他俊美的麵龐。此刻這人緊緊皺眉,幹澀唇瓣一張一合,低低喚道,“水”
    周清從痘醫口中得知,天花病人每日必須多喝些水,但謝崇一直處於昏迷中,那老嫗即使發過天花,對病患依舊懼怕,除了喂飯以外,其餘時間恨不得就在外間躲著,哪能將人照顧好?
    從壺中倒了碗水,她手裏拿著湯勺,舀了些喂到男人唇邊,但不知為何,謝崇緊咬牙關,根本無法吞咽。
    前世因為天花死過一回,要說周清對這病症絲毫不懼,那肯定是假話。但隻要一想到謝崇像她一樣,日日經受著痛苦的折磨,她心裏更是難捱,正好趕上這個機會中了痘,若她平安挨過去,自是好事;若真救不回來,兩世都死於天花,也是天意,沒什麽可怨的。
    謝崇出痘整整七日,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每日都燒的迷迷糊糊,時不時低聲喃喃,不斷喚著周清的名字。
    手裏拿著絞幹的軟布給他擦汗,周清最近一段時間每日都在喝透喜湯,從未停過,今早腹部終於出了痘。
    她發熱的症狀遠不如謝崇嚴重,這會兒雖有些昏沉,意識還是清醒的。
    仆婦探頭往裏間看了看,見屋裏的主子用不上自己,她也樂得清閑,像天花這麽嚴重的惡疾,上趕著湊上去,還真是自尋死路。
    出痘第九日,謝崇身上的痘已出齊,而且還結痂了。
    周清如往常那樣給他喂水,還沒等貼上薄唇,便被人用力攥住手腕。
    黑眸中充滿了不可置信,謝崇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本該在京城的人竟會出現在他麵前,萬一染上惡疾該如何是好?
    “清兒,你為什麽會在這兒?”許久未曾言語,他嗓子沙啞的厲害,如同被濃煙熏嗆過。
    周清將水咽進肚,因為發熱的緣故,她麵頰潮紅,比抹了胭脂還要濃豔。
    “種痘這麽大的事情,指揮使都要隱瞞,又何必在意妾身呆在哪裏?”
    謝崇額角青筋迸起,緊咬牙關,“你莫要胡鬧,快些回去,千萬別過了病氣。”
    將袖襟拉高,細白如瓷的手臂帶著零星幾顆痘痕,周清不緊不慢道,“已經晚了,妾身同指揮使一樣,用旱苗法中了痘,能否痊愈,全看天意。”
    喉結不住滾動,謝崇雙眼發澀,怎麽也沒想到清兒竟如此糊塗,他抬手輕撫著那雙嬌美的杏眼,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謝崇意識清醒後,身體很快就恢複了元氣,痘醫用甘草湯給他清洗鼻間,徹底除去痘苗,而後用清化湯、八寶丹等藥繼續治療,不出三日,已經行動自如了。
    與此同時,周清徹底病倒,謝崇衣不解帶的在旁照顧,親自給愛妻換洗衣裳,擦拭周身的汗漬。在女人癢意難耐時,將她兩隻皓腕並在一起,免得胡亂抓撓傷著自己。
    謝一來此稟報時,見指揮使這副胡子拉碴、滿眼血絲的模樣,他暗暗心驚不已。
    “是誰把夫人帶來的?”
    分辨出男人話中隱含的怒火,謝一將“義氣”二字忘在腦後,立時把劉百戶供了出來。
    “罷了,等回去後再收拾他也不遲,此刻齊王可有動靜?”
    謝一恭聲答話,“您染上天花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齊王向陛下推舉了匡千戶,由他暫代指揮使一職,上任後將瑞王手下的官員盡數打入牢中,鬧的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等了這麽久,齊王終於撕破那副清逸如謫仙的偽裝,將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如此,也能趁機將那些蠢蠢欲動的官員一網打盡。
    “你先回京部署,莫要讓匡朝衡發現端倪,本官暫且留在別莊照顧夫人。”話落,謝崇不耐的擺手,隨後便進到裏間,給愛妻喂水。
    周清體質比謝崇更弱,因此發熱的症狀也更加嚴重,她眉心出了痘,剛才謝崇隻離開片刻,那處的皮肉竟被抓破了,指甲縫兒裏還沾了些血痕。
    粗礪掌心緊握著纖細的手腕,男人心疼極了,他俯下身,滿是胡茬兒的下顎抵在她頸窩,輕輕蹭著,眼角的濕意在衣衫上留下印痕,很快便消失不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清緩緩睜開眼,她頭疼的厲害,想要伸手揉揉額角,卻怎麽也動彈不得。
    目光往旁邊挪了數寸,她這才發現謝崇趴在床沿邊上,與她十指交握,隻看著他眼底的青黑,也能猜到這段時日過的有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