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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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芍!
    夜色濃濃的,帶著露水濕涼的味道。我在幽靜的庭園和回廊間穿行,像失了方向一般漫無目的。
    時而有夜巡的家人提著燈籠迎麵走來,見到遊蕩的我都似乎吃了一驚,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隻微微頷首,仍然走我的路。從前,我雖不算膽小,卻不喜歡黑暗,覺得四周總像蟄伏著什麽東西,教人不安。可是現在,我覺得這漆黑的顏色是那樣親切,走在裏麵,可以慢慢地想許多事情,且不會像白日裏那樣頭暈。
    回廊在腳下慢慢延伸,前麵,一座水榭燈火通明,將夜裏的湖水也映出金紅的光亮。有人在吟唱,伴著琴聲,婉轉延綿。那曲調有些耳熟,我仔細地停了停,竟是寶霓天裏的“白露”。
    我的腳步倏而踟躕。
    “……神君恣意風流,花君雖為神女,卻何以吸引神君注目?”柳青娘那時教訓我的話隱隱回響在耳畔。
    神君,花君。如今心裏再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卻萬分糾雜。我忍不住想再認真聽聽,移步朝那水榭靠近一些。
    明亮的燈籠已照耀在前,水榭中的一張涼榻上,一人斜倚著小幾飲酒。少頃,似發覺了什麽,他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子螭俊美的麵孔上,眼睛幽深得不見光澤。
    我遲疑片刻,朝水榭中走去。
    伶人仍在吟唱,悠然的聲音高低回轉,似含著淡淡的憂鬱。
    怎會有憂鬱呢?我微微怔神,自己以前聽這曲子,從來隻覺得歡欣呢……
    “擷英,你猜猜神君這幾日做了什麽?”那時,北鬥星君神秘地問我。他是天庭仙人中的元老,永遠笑嗬嗬的,愛吃愛酒愛八卦。
    我看著他那光滑得如童子的老臉,搖搖頭“不知。”
    北鬥星君“嘿嘿”地笑,摸摸那常年發紅的鼻子,悄聲告訴我“神君在譜曲呢!”
    我訝然。句龍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怎會有閑心譜曲?我覺得有趣,當即跑去句龍宮裏,想看個明白。
    句龍看到我來,微微一笑,將寫著譜的竹簡拿給我看。
    我看著上麵的曲調,輕輕哼了起來,竟動聽得很。
    “譜得真好。”我讚歎地說。
    句龍眸光生輝。
    “如此,贈你可好?”他說。
    “贈我?”我一愣。
    句龍聲音輕緩如風“我那時見到你的寶霓花,就想著該譜首曲子呢。”
    我高興極了,問他“此曲可起了名?”
    句龍莞爾“未名,不若擷英來起好了。”
    我想了想,道“既是觀寶霓花而作,可名‘寶霓天’。”
    句龍輕笑起來。
    “甚好,此曲尚隻譜完一段,此段須再取個名。”他思索著,道“前些時候我到凡間,見人們詠蒹葭,甚是美好,此段便取名‘白露’,如何?”
    我沒有聽過什麽“蒹葭”,雖不覺叫“白露”有什麽特別的意境,但是既然從句龍口中出來,我就篤定地覺得一定不會錯。
    我點頭,對他微笑“此名甚好。”
    ……
    出神之間,伶人一曲歌完。
    “下去吧。”子螭淡淡道。
    我訝然,回過神來。
    “為何不接著唱?”我問子螭。
    子螭修長的手指托著酒盞,緩緩飲下一口酒“有真正的花君在此,還聽什麽寶霓天?”
    我默然。
    他看我一眼,拿起酒壺,將案上的另一隻空盞斟滿。
    “我不飲酒。”我說。
    子螭言也不抬“可有心憂之事?”
    我沒有答話。不但有,還多得很,腦子都要擠破了。
    “有心事就飲酒。”子螭緩緩道“這是天上的‘解憂’,喝了就不會想太多,憂慮自然散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酒,片刻,在一旁的茵席上坐下來。
    夜風從湖上拂來,涼絲絲的。我端起酒盞,往唇中輕送一口。酒味甘醇濃鬱,似帶著些花果的香氣,令人心脾舒暢。
    心裏有些奇異的感覺。過去在天庭,自從子螭那句“長相太差”被我聽到,我就惱怒得再也不想看到他;而每回迫不得已照麵,子螭看我也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眼角裏透著輕蔑。
    我為了報複他,還耍了些心眼。仙女們之中不乏愛慕子螭的人,每當她們談論起他,我就不經意地提到“哦,子螭君啊,我前兩日還見他與xx神女同遊太虛呢。”仙女們的臉立刻拉下來,看到她們心碎的樣子,我假裝驚覺失言,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心裏卻開心得很。
    我不知道這些小謠言子螭知不知道,反正句龍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向句龍隱瞞任何事,他無奈地笑,卻微微皺眉,斥我不該跟人胡說。我不以為然,反正子螭風流是出了名的,柳青娘形容寶霓天神君裏的話,放在他身上正好合適。
    事實也證明我沒有看錯他,被我訛傳的那幾位神女,後來也果真被子螭邀去同遊太虛。
    說我心虛也好小器也好,沒有句龍在場,我見到子螭定然繞得遠遠的。像現在這樣坐到一起喝酒,還是頭一回。
    “你早就認出我了吧。”我把酒盞放下,道“在那安陽公別所的時候。”
    子螭將目光掃我一眼,飲一口酒“嗯。”
    我目光落在他的腰上,那半邊昆侖璧光澤溫潤。
    說來,我那些前生的夢和頭疼,都是始於那夜從他身上偷得昆侖璧。句龍告訴過我,它有純正無匹的靈氣,妖邪皆不可近。灰狐狸被妖男封住的法力突然回來,恐怕也都是這璧的功勞。
    我也再抿一口酒,苦惱地說“句龍補天之後的事,我什麽記不起來。”
    “是句龍不願你記起。”子螭道。
    我訝然抬眼。
    他的手指緩緩拂過酒盞邊沿,道“你那記憶封閉之處,我也解不開。除了句龍,無人可做到。”
    我望著他,久久不能說話。
    的確,子螭神力之強大,能與之匹敵的隻有句龍。我每回想要重拾那些記憶都徒勞無獲,可是眼淚卻會不可自抑地流下來。心的一角銳銳作痛,句龍不願意讓我記起的,究竟是怎樣一段過往?
    “你方才去看了若磐?”沉默了一會,子螭突然開口。
    我點頭。
    “還在睡麽?”子螭道。
    “嗯。”我說。
    “他不要醒來比較好。”子螭將手中的酒盞斟滿。
    我詫異地看他。
    “可知天狗?”子螭緩緩道。
    我想了想“知道。”
    天狗是握有陰晦之力的上古神,每當大地間陽氣過剩,它就食日月以製衡,在傳說中,它雖不為人喜愛,卻代表了陰陽生死交替,是不可或缺的神。然而共工當年被殺前,曾與天狗搏鬥,將天狗殺死。這事忙壞了天上的眾神仙,沒了天狗,他們隻好煞費苦心地定出一整套律法,從此上至日月明晦,下至草木枯榮,全都要遵循這律法。
    想到這些,我忽然領悟到子螭的意思,睜大眼睛“你是說,若磐是天狗?”
    子螭點點頭“其法力雖弱,卻有上古純然之氣,非妖邪所有。沉睡乃是新生神之常態,可積聚神力。”
    我仍覺得不解“他為何尋句龍?”
    子螭看我一眼“天狗當年為共工所殺,他如今複生,不尋句龍尋誰?”
    我吃驚“他要報仇?”
    子螭唇角微微勾起“不見得。天狗與別的神仙不同之處,在於每代天狗都由天地靈氣匯聚而生,無前塵恩怨束縛,更不會為往生尋仇。若磐尋句龍,隻是想要回當年被共工困住的神力。”
    “原來如此。”我說。怪不得他總愛睡覺,原來竟是位新神。我看看子螭“他為何不要醒來比較好?”
    子螭瞥我一眼,神色又變成以前那樣的輕蔑。
    “天地萬物已有交替之律,天狗再世,豈不又要更改?天庭的仙官可不是整日閑得發慌。”他淡淡道,說罷,斜睨我一眼“不但長相差,心智也弱。”
    我瞪起眼睛,正要說話,這時,忽然聞得一陣軟糯的聲音“殿下,時辰不早,該歇息了。”
    望去,隻見一名長相白淨得清秀的內侍站在水榭外,身後站立著一眾內官侍婢,皆姿容俊俏。
    子螭答應一聲。
    內官小步趨前,從他手中借過酒盞,又恭敬地扶他起身。
    一個神君哪有這麽嬌矜。縱是一向知道他愛排場的習氣,我心裏仍然腹誹。
    似乎覺察到我的眼神,子螭目光掃來。
    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
    不知是否那仙酒果然解憂,我回去之後,長長地睡了一覺。待醒來,頭雖然還有些發脹,卻不像從前那般難受了。
    妖男不知蹤影,灰狐狸似乎怕我又像前幾日那樣不聲不響地悶在榻上,一定要拉著我出門,說北海王的花園修得美麗,要我陪她去玩。
    我奈何不得,隻好隨她一道出去。
    天色卻不怎麽好,陰沉沉的,時而能看到閃電劃過天空。
    “要下雨了麽?”我說。
    灰狐狸搖頭“不是,臭方士說,那是天裂的先兆。今晨他匆匆離開,就是為了這事。”
    我頷首。
    心中又想起上回天裂時的情境,我再沒有見到句龍,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思及這些,心情又低落下來。
    “殿下還未醒來麽?”
    路過一處山石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說話,望去,隻見兩個內官正在山石另一側說話。
    “可不是,他昨夜飲酒飲至深夜,一醉不醒。”一人說罷,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麽了,自從那二女一男進了府中,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另一人也歎氣“這時節,可不要出事才好。聽說陛下體弱臥病,朝中又開始為立太子之事吵得翻天呢。雖近來左相也站到了殿下這邊,可鄭王也不是好惹的……”
    那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遠,漸漸嗎,沒了聲音。
    我卻沒有再前行。
    子螭醉酒不醒?
    我和灰狐狸對視一眼,滿心訝異。
    北海王的寢殿中,沁人的馨香嫋嫋,濃而不膩。紋錦裁就的幔帳低低捶著,各式家具擺件玲瓏名貴,最耀眼的是角落一棵高大的珊瑚樹,以寶石明珠鑲嵌作花朵,閃著豪奢的光芒。
    “嘖嘖!”灰狐狸看著那珊瑚樹,滿臉驚歎。
    三四個美貌侍婢倒在床前,睡得死死的。那是灰狐狸的功勞,我們試過走正門探望,可是府中管事堅決不允。
    “阿芍阿芍,”灰狐狸扯著我的衣袖,指著地上“嘖嘖,痰盂都是鑲寶的。”
    我沒有管她,卻將目光投向那床,子螭躺在那裏,雙目緊閉。
    “果真是醉酒麽?”灰狐狸探著頭,又是好奇又是小心。
    我沒有說話,翻開被褥查看子螭身上,又將室內的箱籠衣物都翻檢一遍,果然,都沒有見到昆侖璧的蹤影。
    “阿芍?”灰狐狸不解地看我。
    我笑笑,摸摸她的腦袋“走吧,等辟荔公子回來,我們就離開這裏。”
    子螭已經回天庭應對天裂去了,這床上躺著的,真真正正的成了北海王。
    入夜時分,天上的雷愈加厲害,電光不斷,閃得駭人。
    這時候,妖男終於回來了。
    “隨我走。”他風塵仆仆,麵色沉沉。
    我和灰狐狸答應,拿起早已收拾妥當的行囊,很快出了門。若磐是不能丟下的,妖男口中念念有詞,變出一頭青牛,把若磐從小樓裏駝了出來。
    正騰雲而起,忽然,我們聽到有人敲起雲板大叫“失火了!寢殿失火了!”
    我一驚,轉頭望去。
    果然,北海王的寢殿裏透著濃煙和火光,未幾,熊熊的火舌舔著屋簷蔓延出來,與天空的雷電之光相映,將周圍照得白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