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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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絲路女王!
    仰望浩瀚的蒼穹,你是否會對這天地心生敬畏?
    是否會對自己的來路和那未知的曆史,心懷悵惘?
    蒙古族,於我而言是母親的民族,是我血液裏的一半來源。但那民族特有的熱情與感性,果敢與膽魄,還有那容易激動容易感動容易惱怒的情緒,都浸染在我的性格裏。
    我出生的地方在中國的東北小城,那裏是三江交匯的地方,有一條鬆花江流經,有一片查幹湖靜守,有一座哈達山凝望。長大之後,我們在宣傳片裏聽說了一個概括,人們叫它“東北的魚米之鄉”。這豐富的天然資源,將當地人養育的強壯而高大,性格也豪爽直辣。當然這深陷東北重工業基地的小城,也因為石油資源的豐富,而在油田屆小有名氣。但在我心裏,這座小城的多元化讓它顯得格外神奇而魔幻。傳說這裏曾經是女真人的發源地,但後來這裏聚集了蒙古族、朝鮮族、漢族還有滿族。街邊的店鋪上,蒙文滿文朝鮮字漢字,都可以隨意的佇立在牌匾上各自生威。幾大民族的人們相融又保持著彼此的特有文化,這樣平和的長久的生活著。
    我兒時的記憶裏,有魔幻穿越的聲勢浩大的那達慕大會。在那盛會上,有臉頰通紅的千人小娃的馬頭琴演奏;有穿著禮服西裝的媽爸和各單位的叔叔阿姨一起跳交誼舞表演;還有朝鮮族姑娘們穿著漂亮的民族長裙手拿花束跳著《桔梗謠》。而傳統的套馬節目和賽馬項目也都會在大會上展現……
    一切都發生在那方神奇的“郭爾羅斯”大地上。魔幻交融的生發、演變,成與以往不同的新的曆史形態。它的廣袤和熱情,包容與豁達,也許隻有當你遠離它,才能夠感知,那是一方水土所賦予的那一方人的屬性。
    其實我寫完《消失的別吉》的劇本,迄今已經四年。但最近它卻像長了手一樣,在入夢時分,忽然閃現個片段,讓我精神的睡不著。或者在淩晨,將我喚起呆坐在開啟的電腦前,悵然若失。德國的冬天和我家鄉的冬天太過相似,就連人們愛吃的都是一樣的豬肉酸菜,就連那嫋嫋炊煙縈繞的雪屋都一樣閃著暖黃的燈光。我知道這個故事,似乎到了真正要走到世人眼前的時候了。而在那之前,我曆時兩年研究史料,足跡橫貫歐亞大陸的大小博物館,各種神奇的地方。我竭力尋找著被《蒙古秘史》的書記官所塗改掉而又曾真實存在過的,她們的痕跡。
    為了“她們”,我到過塞浦路斯。在那個安靜的小城一路向北,走到了懸崖邊。記得我眼前是蔚藍的地中海,浩瀚無邊,而懸崖上卻有一大片被古石圍成半圓的劇場,聽當地人說那是一處古羅馬劇場的遺址。再後來,似乎蒙古人來過,古羅馬的劇場不再傳出歌唱與吟頌聲,取而代之是蒙古人的摔跤角鬥與戰歌低吼。聽著那些傳說,我閉上眼睛,懸崖上的一簇紫色花束憑風搖曳,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因為我彷佛聽見了羅馬人的吟誦與蒙古人的戰歌混雜在一起,那嘈雜聲和著地中海的風,穿越千年,重回我的耳畔。
    我相信著,相信著他們也許來過的足跡。也感慨著,那樣的鐵蹄丈量之下的世界,是何其戰栗。那所有感受,勝似厚重的老書籍,所給予我的玄妙太多。
    後來我住在羅馬,恰逢聖誕前夕。入夜飄著雪花時,我來到羅馬城中包裹的囊中之國,梵蒂岡。梵蒂岡的小,可能都不及我家鄉的哈薩爾廣場。環繞之下,幾大石柱佇立,萬眾企盼的教皇的窗戶,就在很像東北某豪華歐式裝修的洗浴大樓的其中一扇。而恰恰就在我那些莫名親切又戲謔的小情緒裏時,我再次感知到了“她們”。那是在梵蒂岡的小小博物館,它太小,人跡罕至,連遊客都不願意到來的小房間的展櫃裏,陳設著泛黃的信件,那是來自絲綢之路上的老虎女王的筆記和大印。古老的梵蒂岡,在它有限而狹小的時間長廊裏,長情的保存著蒙古公主的信件。那些豎直站立的蒙文,看起來在一眾橫向書寫的文字前,顯得那麽桀驁不馴。那個為父親守護疆土城池,供給軍需的蒙古女孩,會在人前何其堅強與決絕,而人後的心事呢?蒙古女人的柔情與多情,熱情與豪情,又有誰見證過呢?
    在蒙古語中,公主叫別吉。
    在《蒙古秘史》中,別吉們的行為壯舉都在某一個燭火搖曳的夜晚,被書記官給塗抹掉了。成吉思汗命書記官,隻留下了一段話“感謝我的女兒們”。如此戲劇化的結局,更像是一部史詩巨製的開幕。
    那背後的故事,是如何被人們悄悄的揣測琢磨並綿延流傳的呢?
    我總是那麽好奇“她們”,而“她們”又似乎很熟悉的在我周圍。
    總而言之,我想寫蒙古族女性的故事。
    我姥姥是個特別標致的蒙古美人,她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身上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感。她的耳垂有點大有點長,她的嘴唇總讓我想起一個詞,叫嬌豔欲滴。唇珠和唇瓣那麽飽滿,色澤粉粉的,唇線那麽清晰。她的好看,卻總藏在嚴厲的眼神後,讓不熟悉的人望而卻步。她做事講條理,麻利迅速,但又有條不紊。當房間打掃幹淨後,她會泡上一杯茉莉花茶,坐在窗戶前似有所思。
    那時候,她還健在,而我剛剛成年。
    對未來的懵懂,對長大的好奇,讓我鼓足了勇氣,問了她一個問題:“姥姥,我姥爺是什麽樣的人?性格好嗎?你們怎麽認識的?”當我問完,我才發現,她看向窗外的目光似乎更幽遠了,但卻帶著一點笑意,美極了。
    她看著窗外說“我結婚那天,我就這麽坐在窗戶邊,偷偷往外看。正好看見他騎著大馬走過來,濃眉大眼的,白白淨淨的,大高個子。然後就和他穿過科爾沁草原,來到這了。”
    我似乎從那時候才知道,姥姥是來自科爾沁草原。而對她的故事,我知之甚少。我沒見過姥爺,那是個被家人們很少談起,怕勾起思念之淚的親人。我也隻是從舅舅們的口中知道一點點,他的才學、他的儒雅,還有他的暖男性格,以及他的英年早逝。是姥姥一個人帶大了六個孩子
    那些家族故事就像散落在盤的珠子,人們隻是看到它在,但是卻從未想要串起。很久很久之後,我已經嫁為人婦,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小家。丈夫的姥姥是我在北京時最愛的親人。她和我姥姥很像,都那麽麻利,清晰,為人冷靜而又待人溫暖。她曾經是《農民日報》的創始人之一,畢業於燕京大學,是位老學院派。她北京的家裏總是隨處就有小紙條,上邊零散的記錄著一些時間和事件人名。在她離世之後,那些紙條成為了一本叫做《家書》的回憶錄。那些其實都是她彌留之際的零零散散的回憶。我曾經不止一次的翻看,而丈夫卻因為德國長大的背景原因,對密集的漢字會有輕微的閱讀障礙,無法專注讀下去。有時候我會讀給他聽,他眼眶濕潤後就會把那本書藏在書櫃的最裏麵,久久不再拿出來。
    也許每個人都會隱隱對家族故事避之不及,或許因為熟悉而無法直視某些荒誕,或許因為懊悔而不忍重提某樁舊事。但書寫家族史,並不是在樹碑立傳、歌功頌德,而是趕在時光或修改、或模糊掉記憶之前,記住那些曾經存在時光裏的人和事。如是所思,我開始嚐試理解《蒙古秘史》塗抹掉家族女人們痕跡的個中原因。但我卻沒辦法用理解而停止思考和想象,史書無法滿足我的追問,腦海裏的她們開始越來越具象,她們從我的胸中,從沉睡的古老記載中,蛛絲馬跡中,漸漸向我走來。
    於是,我開始寫下她們的故事《消失的別吉》
    “願長生天保佑黃金家族的女兒們”
    ——成吉思汗《蒙古秘史》
    哈斯托雅
    20201208於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