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你綰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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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綻雲和慕憐二人來到了一座山間小鎮上,這地處偏僻的城鎮雖遠比不上天都城榮盛繁華,但至少也有幾間客店供過往旅客落腳暫歇,於是綻雲和慕憐隨便撿了間客店住下,並打算在這裏多住幾天,也好趨走這一路仆仆風塵。
    翌日清晨,春風日暖,翠鳥和鳴,花綻春蕾,萬木吐翠,不論是窗前、庭院、山野都多了一抹亮麗的春色。這也是越往下走春意越濃的證明。
    綻雲住的客房窗前種著一株梅花樹,淺翠的花萼中含著晶瑩的白,像是經冬而未消融的白雪,散發著清冷的幽香。
    綻雲這日一醒來,便看見床頭擺放著一套被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色春裝,從上到下由內而外的衣物一應俱全,麵料柔軟舒適光潔,竟不比在天都時經常穿的霓裳宮衣差太多,正當她在兀自思忖這些是誰給準備的時候,不遠的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傳來的是一道溫柔聲線,隻是話中略顯輕浮,他道:“美人兒,你收拾妥當了嗎?該用飯了。”
    綻雲聽出了站在門外的是那隻狐狸,並未應聲,自顧拿起衣裳穿著,待穿戴好後,方才走到門口由內而外打開了房門,看到慕憐正長身玉立,背對著她站在門外廊下,初春柔和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仍是一身白衣勝雪,周身搖曳著瑩潤的光暈,恍若謫仙。恍惚間,腦中似乎浮現出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她愣了愣,心道這世間怎的會有比君澤還要像神仙的人物,隻是這個人物偏偏是隻妖,可細細想來,君澤身上的神仙味脫不開世俗,慕憐身上的神仙味又多了分輕浮,歸根結底,他們畢竟都不是真正的神仙,綻雲輕搖了搖頭,妄圖甩掉腦中虛影,她又從未見過真正的神仙,又怎會知曉神仙是什麽模樣呢?因此,此前的想法皆是妄加揣測罷了。她見慕憐應開門聲轉過身來,這才應聲道:“妥當了。”
    慕憐轉過身來,盯著綻雲看了一會兒,總算是發現了哪裏不對,他竟是粗心大意,忘了找個會梳頭的婦人過來幫她梳個發式,隻是這也無妨,他恰好會些這門手藝,於是他當下說道:“我幫你梳個頭吧。”
    綻雲自從天都出走後,就幾乎不曾打理過自己的頭發,平日裏隻用一根布條將頭發束在腦後,看起來鬆鬆散散的,跟沒紮沒什麽兩樣,現下也是如此,方才聽到慕憐說的這話,有了片刻遲疑,一個男子怎的會梳女子的發式?她並未深想,應聲答道:“好。”
    於是他們二人進了屋,綻雲坐在妝台前,由著慕憐給她梳頭。
    妝台上沒放什麽胭脂水粉、耳飾珠釵,隻單單地擺放著一麵巴掌大的銅鏡,妝台前便是那張敞開的窗戶,窗外盛開著一樹白梅,有陣暖洋的輕風吹過,攜著幾片白色的花瓣進了來,洋洋灑灑飄落在桌麵上,方才增添了幾分顏色,顯得不那麽單調。
    不知慕憐是從哪兒摸出一把上好的紫檀木梳,一下又一下為她梳通黑直的長發,他的指尖柔軟溫暖,在根根發絲間遊蕩,時不時會觸碰到她的耳後脖頸,引得些酥麻,綻雲顯得有些不自在。
    隻是這樣的拘束並未持續多長時間,慕憐很快便幫她挽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之後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枚流蘇發簪,插在了她的發間,這是枚做工精致的銀簪,上麵不知雕著個什麽花樣,不過看起來很好看,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在上麵流連。
    慕憐在旁看著鏡中姣好的女子容顏,柔聲說道:“女孩子啊,就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樣看起來才賞心悅目。”
    綻雲隨意撥了一下發簪上的流蘇,她麵上浮現些微迷茫,道:“賞心悅目?意思是給別人看了,他們會心中愉悅嗎?”頓了頓,她話中猶豫,低聲說了一句:“可是……我並不想給別人看。”
    慕憐聽了,不由愣了愣,這幾日他與她相處,自然也探聽得一些關於她的事情,她無父無母,從一出生便生活在人界,他想,可能正是由於她擁有一雙異乎常人的眼睛,才造成了她性格裏的自卑,他想,她在這世間定然生活不易,而在這一刻,或許便是出於她心底的敏感,所以她才不想給別人看見,他麵上帶了絲苦笑,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竟如此能體會她的心情,他說:“並不是那個意思。”
    綻雲麵露躊躇,片刻後方才淡淡回道:“哦,是嗎。”
    慕憐繼續梳理著綻雲一縷烏黑長發,時不時與她說著話:“雍州城環城水路,到時我們便乘水路進城。”
    綻雲回道:“好。”
    慕憐又說:“過兩日是你們人界的上元佳節,到了晚上,城裏會舉辦花燈會。”
    綻雲麵上迷茫又濃重了幾分,她歪了歪頭,問道:“花燈……很美嗎?”
    慕憐語氣溫柔且堅定:“很美。”
    ……
    天都城——慕容府。
    慕容逸連日來為政務操勞,此刻亦是身在府中書房,正得了些閑暇,撐著頭在桌上假寐,不覺間竟朦朧睡去,夢至一處,是一個水岸平台,岸上亦是青蔥綠柳,水榭樓閣。陽光明媚,潺潺的流水帶著粼粼的波光,魚兒在水麵上跳得歡愉,雀兒亦是唱得歡快,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向陽好處。
    那岸台上統共隻有兩人,一人坐在一樽矮凳上閑來垂釣,從背影看來,他穿了身靛藍色衣衫,身形清瘦,頭戴玉冠,腰飾環佩,應當是個出身高貴、意氣風發的少年,離他不遠處的一個女子體態慵懶地倚在貴妃榻上,有亮白刺眼的波光映在了她的臉上,以致看不清楚她的麵貌,隻能看到她抬起幹煸枯瘦的胳膊,用那皮包骨似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輕撫著自己凸出圓滾的肚子,那大肚擱在她嬌小瘦弱的身體上著實可怖了些。
    日上三竿,也未見一條魚潛上來咬食兒,那女子開口,聲音虛浮無力,猶如夢幻,她微喘著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可隻有那最後一句無比清晰地落在了慕容逸耳朵裏,她道:“……必要之時,請代替我護住這個孩子……”
    忽然,窗外吹進來了一陣風,吹得案上宣紙紛飛了一地,連帶著驚醒了夢中人,慕容逸一睜開眼,便順著目光看見了在桌角上懸著的一張將落未落的草紙,他急急探身將它拾起,執在手中,待看清了上麵的字跡,手下不住微微顫動,那上麵單寫著四個字“一世卿華”,半晌後,慕容逸方顫聲喚出了一個名字:“卿華……”
    這個名字雖是多年未曾聽人喚起過,可這短短的兩個字仍是頑固地深深刻印在他記憶深處,一刻也不曾忘卻。
    這幾日或許是因著綻雲失蹤的緣故,卿華泉下有知,才令他每每夢見當年這個場景,隻是之前的幾次都不似今日這般真實清晰,恍若身臨其境,又是一絲傷感襲上心頭,他此刻亦是作出了和當年同樣的回答:“好。”
    經年已久,或許世人已經忘了,慕容家公子曾與皇甫家郡主立下過婚約,那時人人皆讚許他們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這原本是場皆大歡喜的好姻緣,卻落得個如今這般生死相離的下場,這其中究竟孰是孰非,已然理不清了……
    自當幾年前,慕容逸初次見到了卿華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那時,他看見她,一下子便怔住了,隻因那孩子眉眼之間長得像極了卿華,像極了她重獲新生之時顧盼生輝的模樣,眼底盡是一覽無餘的清澈幹淨,可是他又十分痛恨那孩子的一雙眼睛,他想,她的生身父親應當也擁有著一雙同樣的眼睛,而那雙血瞳,似乎便成了他內心屈辱的來源。
    那時,卿華和他已有了婚約,可她卻不顧禮義廉恥,與他人暗結珠胎。受此奇恥大辱,他本該痛恨於她,可到了最後,她竟無助到來求助他這個理當最痛恨她的人,“必要之時,請代替我護住這個孩子……”她說這句話時似乎已預感到了自己大限將至。
    多年來,這句話似乎成了禁錮他的魔咒,總會在關鍵時候跳出來提醒他。
    他自問這許多年來至少沒有做出過傷害那孩子的事,如今也不會。
    正當他神思過往,書房外卻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外間侍候的小廝聲中帶著慌亂,隻聽道:“此刻家主正在房內處理公務,未經家主傳喚,小公子不能進啊!”
    這小廝話中所說的小公子便是慕容逸嫡四子慕容平璋,此刻他怒氣衝衝地衝了進來,一腳踹翻了專門上前阻攔他的小廝。
    那小廝止不住的在地上滾了兩滾,小公子那一腳正正踹在了他的心窩子上,他受不住疼,蜷著身子趴在冰涼涼的地上“嘶嘶”地倒抽著氣。
    慕容平璋怒氣不減,橫眉倒豎,啐了一口:“我家的院子我還進不得了?哪兒容得你來置喙!”
    慕容逸聞聲出了來,看到自家出現了這番欺辱下人的情狀,自然怒火中燒,當下叱道:“胡鬧!”頓了頓。他瞪眼看向慕容平璋,指摘道:“此番行徑,成何體統?”
    慕容平璋看到自己父親動了氣,來時的氣勢頓時弱了幾分,隻怯怯地拿眼偷瞄著他。
    慕容逸交代著旁的下人把那受傷的小廝帶了下去,命府中找個大夫好好診治,並交代養病期間便不用在人前伺候了,那小廝知道家主向來和善、體察心意,於是翻身跪在地上,好一陣感恩戴德,才被攙扶著下了去。
    慕容逸轉眼看到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原隻是因他在家中兄弟姐妹之間排行最小,不用承擔什麽家族大業,他對他的管束便鬆了許多,他不指望他能夠出人頭地,在風起雲湧的官場上做出一番大事業,隻希望他將來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
    另則慕容平璋天生麵皮生得有幾分雋秀,老夫人又極寵溺他這個孫子,他與自家族中姐妹都十分處得來,因此慕容平璋自小便是被家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卻不想這幾年他不知在何處沾染了些歪風邪氣,時常出去與他平日結識的那些個狐朋狗友鬥雞走狗、飲酒玩樂,眼見著已是不知所謂,成了個實實在在的紈絝子弟。一想到此,慕容逸胸中怒火蹭蹭的又上升了幾分,他厲聲嗬斥了一句:“你給我過來。”
    說完,便轉身向書房裏走去。
    慕容平璋也知些分寸,今日他雖是來找父親說理來的,可也不能呆在院子裏讓別人看了笑話。
    於是,他們二人一同進得屋中。
    慕容逸坐於堂前,執起茶盞喝了口已經放涼的茶,方心平氣和的的詢問他道:“你今日來找為父是有何事?”
    慕容平璋這才想起今日來這裏的目的所在,頓時腰杆子便挺直了幾分,臉上浮了些怨怒之色,但還算有禮,先是作了一揖,回道:“實不相瞞,兒近日來零零散散的聽見了些傳聞,今日特來向父親請教。”
    慕容逸心下出奇,他這個小兒子不學無術慣了,平常例行考問功課也問不出幾句,他自己心裏發虛,遂平日裏見著了慕容逸都是繞開了走,今日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但看這架勢又不像是來詢問功課的,遂慕容逸當下有些捉摸不定,隻由著他繼續說下去,慕容平璋向來知些輕重,隻聽他含蓄地壓低了聲線說道:“我聽說九州聖女不隻是人,還是個……”
    慕容逸聽了此話,心中大震,一怒之下將手中茶盞擲在了地上,一碗上好的瓷器被摔得稀爛,他這次是當真動了肝火,中氣十足的怒吼一聲:“胡說八道!”緊接著,他一巴掌拍在了旁邊的金絲楠木桌上,以致整張厚實的桌子都震了三震、咯吱作響,他怒目圓睜,嗬斥慕容平璋道:“九州聖女冰清玉潔、身份尊貴,豈容勾欄瓦舍市井小民玷汙名聲!你休要再次危言聳聽胡言亂語,再讓我聽見一次,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慕容平璋此刻不知是哪兒來的底氣,平日裏在他爹麵前怯怯懦懦的一個人,今日竟還起嘴來,他道:“若我說的哪裏不對,父親教訓我便是了,又何必生這麽大的氣。”
    慕容逸自覺失態,若非方才剛做了那場夢,慕容平璋又緊接著便來質問他這件事,恐怕也不會像現下這般過激,平白落了絲嫌,說到底,還是他遇事太過衝動了,如今也不好轉圜,隻好喘了幾口氣,接著說道:“反正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一個字都不要說,如果……”
    慕容平璋不在此事上作過多糾結,隻連連應著:“是是是,如果我再說,父親便打斷我的腿,撕爛我的嘴,讓我從此以後再沒臉麵出這個家門……”頓了頓,他接著說道:“我才不關心聖女是個什麽東西,我也不在意聖女的死活,我不想知道這事情背後真相,途惹些無端煩惱。我在意和看重的,向來都隻有我們慕容氏的利益和存亡,即便不是出於聖女本身的問題,可肉眼可見的,如今三大家族之中,慕容式微,這於我們一族來說都是大大的不利,而究其中緣由,無非便是政見不合,慕容氏常年深受其他兩家排擠,才造成了今天的這副局麵,而這其中最過分之處便是有關聖女的一係列事情,如今天都出了聖女失蹤這等大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其他兩家皆蠢蠢欲動,隻因若是能無聲無息地鏟除了聖女,他們便有機會扶持自家女兒當上太子妃、甚至是未來的九州皇後!”
    說到此處,慕容平璋眼底閃現過一抹貪婪之色,若是這件事他們也去爭取一下呢?如果就成功了呢?那樣不止能解慕容氏眼下困境,慕容一族裏更能出一位皇後!隻是他此刻自然不敢表現出這點兒心思,隻能最後再提醒慕容逸一句:“今時不同往日,父親若再執意如此回護於她,恐是會給我們家招來大禍,隻希望父親能夠擦亮眼睛,看清楚些朝中形勢,不要再固執己見了!”
    慕容逸聽著慕容平璋說的這些話,這些道理,他又何嚐不知,隻是他答應過卿華要護住她的孩子的,他不能輕易食言,明知皇甫綻雲血統不純,可為了在這人世保住她的命,即便是錯,也隻能一錯到底,可是此時麵對慕容平璋的這番說辭,他忽地感到有些詞窮,便隻能揪著小兒無知這一點不放,於是他大罵道:“形勢?你懂什麽是形勢?敢來和我說教了!”說著,使勁兒在慕容平璋腿彎兒裏踹了一腳:“沒事兒就給我滾出去,看見你就糟心……”
    慕容逸作勢揉了揉眉心,一副很頭疼的樣子。
    慕容平璋腿彎一彎,差點兒跪在地上,他表現得疼痛至極,“吸溜”著彎腰揉了半天膝蓋骨,他看出自己父親不想讓他留在這兒,況且慕容逸是慕容一族的家主,大事仍需他親自做出決斷,於是拗了一會兒便隻得告退:“兒言盡於此,其中利害還望父親定奪。”
    慕容平璋離開後,慕容逸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很長時間,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漸漸地,空曠的屋裏燃上了通亮的燭火,光暈絲絲搖曳,暖煦的燭光下,卻襯得那一抹垂垂老矣的身影愈發頹唐,儼然沒有了年少時的意氣風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