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章 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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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他錢還不要了!不是要把人逼死嗎?!”
“這不是茶的事,更不是錢的事。”卓王孫吸了下鼻子,淡淡開口,阿大早年替卓家跑了幾年商,幹得不錯,與官家打交道卻少,不如說沒有更妥帖,
商人比農還賤,哪裏有和官府打交道的資格,
確如卓王孫所言,
與茶無關,與錢也無關,關乎的是威權。
被觸犯到利益,若不使用權力,就聽之任之的過去了,趙越還如何在此地立足,治理南海郡,他靠得就是拳頭,福祿祿的舉動越界了,必須要懲治她。
福祿祿也知道自己逃不過,她是沒有卓王孫看得那麽深,但也明白,大人物一反常態的留在這,是真生氣了,非要找出人懲戒不可,
“他來,抓走我就好了,我不連累。”
福祿祿語氣堅定,很多事她想不通,很多事也讓她覺得沒道理,
他們家世代茶田,憑什麽取來的茶都要給別人,明明那人沒有為茶田流過一滴汗,
“我知道稅,給一些,他都要。”
卓王孫和阿大腦補完了福祿祿的話,卻相對無言,不知說什麽可以安慰她的,
正發呆間,方才脖子上掛著茶繩的赤膊男子,衝進洞來,福璐璐剛要訓他,見他滿臉驚慌,心沉到穀底,赤膊男子一把拉起福祿祿,
“小福!快走!抓你來!”
洞口一暗,數個大漢堵進來,赤膊男子上前擋住,被一腳踹翻在地,
“就是這個女的!抓走!茶葉是她偷的!”
自入南海郡後,卓王孫耳邊都是囫圇的漢話,突兀一聲如此流利的漢話,沒讓卓王孫有絲毫熟悉親切之感,反覺得刺耳,倒不如囫圇漢話說得純樸,
“混賬!哪有這麽拿人的?!”
卓王孫暴嗬一聲,為首虯麵大漢平時生猛慣了,卓王孫嚇不住他,他冷覷眼前老頭一眼,
“依著番禺府君之令,有什麽不能拿的?!漢人?沒你事!滾開!”
卓王孫可不怕,
“府君之令?嗬嗬,拿人要照著漢律,當今聖上詔天下,依律辦法,你們依得是哪條漢律?還是說,你們的府君之令,要比漢律還大?!”
虯麵大漢被喝住,平時他招呼都是話都說不清楚的本地人,頭一次遇到這麽伶牙俐齒的,還是個漢人,
趙府君說過好幾次,不許為難漢人,
更何況,瞅著眼前的漢人氣質不凡,虯麵大漢更不好招惹了,
“蟈蟈!”
福璐璐扶起赤膊男子,赤膊男子看向卓王孫的眼神變化,卓王孫朝他點了點頭,
蟈蟈?璐璐?這都什麽怪名字。
取人,名物,都沒人用吧。
“此舉即是依府君之令,又是依得漢律,若你不信,可隨我移步署內查查漢律。”
洞口一亮,堵在那的大漢們讓開,一白麵儒生走出,聽到白麵儒生說得氣直,大漢們挺了挺腰,向卓王孫怒目而視,
“你是趙越?”
卓王孫眼皮一跳。
“非也,非也,我何德何能被認為府君,我是番禺掾吏,孔同。”
卓王孫把福璐璐擋在身後,
“我先不與你說漢律,你們代官府拿人,穿得竟是短打,看你們像是家奴,倒不像是府吏!”
沒想到,番禺縣令孔同皺眉掃過一眾大漢,孔同顯得身材最小,目光掃過,一眾大漢卻都像是被毒蜂蟄了下,
“老丈說得有理。
我與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在官府做事,要合律合規,吏服都不穿,你們不像官,倒像是賊,還不去換上?!”
“是,孔掾吏。”
“我們這就去換。”
“走走走,快走,別惹得他發火。”
“敢問老丈尊姓名什。”
卓王孫直言真名,
“卓王孫!”
孔同眼睛大亮,忙上前行禮,
“可是臨邛卓王孫?司馬中郎將的嶽丈?!”
見眼前老頭矍鑠英武,每根白發都熠熠生輝,氣質更不是耕稼之輩,孔同心裏已信了七八分,
“你認得我?不過賤籍商賈爾爾。”
卓王孫大感意外,他很有自知之明,自覺絕不是什麽聞名天下的人物,相比女兒卓文君和女婿司馬相如,差得遠了,故在偏地內用得是本名,卻沒想到,還是被認出了,
“您....”
正好寒暄親近,被卓王孫伸手打斷,
“我是誰都無妨,你且說說,為何要拿她,她犯了哪條漢律?”
“田律有記:禁盜官田。此女犯得就是此法,幸好罪責不重,稍加懲戒就是。您要是不信,我去給您找來漢律,您一看便知。”
孔同耐心解釋道。
“不必,漢律我都背過,確實是有這條,但那也說了,是官田,這是人家世代種得茶田,何來的官田?
按稅繳茶,沒得說,你們取之盡錙銖,是不是過分了。”
孔同看向地上的兩個越人,又視線上移,待看到卓王孫後,已帶上微笑,
“可借一步說話?”
卓王孫思忖稍許,點頭,
“走吧。”
福祿祿看著卓王孫的背影,滿眼害怕,生怕好的漢人和壞的漢人攪在一起,或者好的壞人就是壞的漢人,
“小福,漢人都是一起的!”
蟈蟈恨恨道,好似被卓王孫背叛了。
福璐璐說不出話,也沒聽到蟈蟈說什麽,
阿大怒喝,
“放屁!家主跟他們不一樣!”
“一樣!”
“不一樣!”
卓王孫跟孔同走到一旁,
“趙府君對您極為敬佩,知道您在,他定然會以師禮相對。”
“不敢。”
越聽越邪乎,官商雲壤之別,除了孔僅、東郭鹹陽那幾位,誰能湊到當官的麵前,敬佩二字卓王孫都承受不起了,還要行師禮...更扯!
見卓王孫依然警惕,孔同笑了笑,
“一切都是天意啊,越地商賈不便,趙府君一直尋著天下商賈,能與南海郡相合,把商道通開,故對天下有名的商賈都有耳聞,其中又以您名氣最盛。
一直遲遲未定,是因趙府君想尋一個知義禮之人,不可為利所趨....”
卓王孫暗驚於趙越與自己想法相同,臉上卻沒表現出來,見卓王孫還是戒備,孔同朝茶田看了眼,趙越手下刑棒換好吏服,正黑壓壓一片走來,遠比方才穿得,更有威勢,行過之處,茶田的顏色都被蓋住,
“您應還是對趙府君處置越人的事有芥蒂吧。”
卓王孫看向孔同,算是默認了,
“唉,您想啊,他們是外夷,陛下改土為流是要治此地,治外夷必以嚴,此例絕不可開先河,怎麽說,那女子都要和府君低頭吧,不然連一個女子都治不住,府君如何治此地?
還有您說得官田一事,茶田卻不是官田,這麽好的茶田,都給外夷種了,您想想,這不可惜嗎?”
孔同言之有理,說得都對,卓王孫聽得刺耳,冷冰冰的沒一點人味,
“此女名為馥壺。”孔同用越語的音調發音,卻不似卓王孫喚福璐璐叫得可愛,“她救了您從屬的命,府君崇敬您,您美言兩句,她再低個頭,也都過去了,肉刑都不必,罰些錢我都替她掏了。”
卓王孫暗道,
此人辦事說話挑不出毛病,也算夠意思,福璐璐生於斯,離不開此處,我又不能時時刻刻看著她,這件事不辦妥當,難免還有後事找她,解鈴還須係鈴人,就去趙越那看看。
“您看呢?”
孔同有些急切,早就把福璐璐的事忘在腦後了,馥壺不算什麽,當眾認個錯就是,能用她來拉攏卓王孫,再好不過,
卓王孫好,他的女婿司馬相如更好!
如此人脈,孔同絕不會放過!
“不光是她,這片茶田的茶農,都不許難為。”
“行!”都不需請示府君,孔同一嘴答應下來。
遙看著一片黑籠向阿大和蟈蟈,卓王孫問道,
“何時去見趙府君?”
“你且稍等,我回去通稟一聲,府君親自來見您,也就不把她拿去官府了,就地審了,您看呢。”
“挺好。”
見卓王孫答應下來,孔同真是開心了,將一眾黑雲攏走,卷著又去遠處了。
“家主?怎麽說?”
見卓王孫走近,阿大迫不及待問道,福璐璐和蟈蟈也齊望著卓王孫,
卓王孫看向福璐璐,
“沒事了,等到趙越來了,你就說....”卓王孫看向藥罐,留了個心眼,“你就說賣了給你阿母治病。”
“我阿母沒了。”
“阿翁呢?”
“也沒了。”
卓王孫沉默,
“說給哪個老人治,她平日照顧你,漢以孝立國,斷不會再為難你。”
福璐璐委屈的雙眼通紅,
“是我們的茶田....”
蟈蟈無力的看著天空,雙眼空洞。
“他們,就是外夷!”
孔同似嘲似諷的話在卓王孫腦中回響。
先見見趙越,再說吧。
...........
..........
臨邛
卓弗陽心中痛快,狠狠瞪著來往的每一個人,出了口惡氣,
“唉!你等會!我還你沒有!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拉住一族人,卓弗陽厲聲喝問,方才在宗祠這群人圍剿卓弗陽的嘴臉,卓王孫都記著,現在絲毫不差的還回去,
被叫住的族人,捧著一篋錢,混著金銀寶器珊瑚玉都有,也不知道卓弗陽是如何在這麽短時間匯算出來的,還是說就囫圇個給出去了,
“還了,還了,家主,還得是您啊,我有眼不識泰山,說錯了話,給您請罪了......”
卓弗陽見族人的諂媚樣,哈哈大笑,身旁族人如蟻群發現甘飴,奮力往來搬運,哪有功夫搭理卓弗陽,卓弗陽抓住誰,誰就是一句認慫的話,這話扔到水裏都沒個響,偏把卓弗陽逗成這樣,
黃桑女麵色如紙,顫抖看著卓弗陽,卓弗陽傲然看了黃桑女一眼,
就差喊出來了,
“大丈夫當如是!”
尋著個空,黃桑女趕緊走過來,壓低聲音語速極快道,
“弗陽,什麽都不要問,快跑!”
“跑?“卓弗陽現在是怎麽看她都不順眼,“他們現在是對我心服口服了,跑什麽跑?”
黃桑女還要說什麽,走進兩個高大族人,麵色鐵青,國有國法,家有家法,頂大個家族,也有自己的規矩,這倆族人就是宗祠行家法的,左右把卓弗陽一架,拖著就往府內甬道走,
“你們幹什麽?!我是家主!你們不聽我的!”
任卓弗陽折騰也沒用,沒幾下,他自己倒是折騰累了,氣喘籲籲,
“我,我是家主....”
被拖到一片開闊地,卓弗陽被扔在地上,卓弗陽重獲自由,翻起身子張口欲罵,被眼前的景象驚在原地,
從卓王孫屋內取出用來償還族人蒲桃錦虧損的金銀財寶,被整齊碼在空地上,族人按房分立,都眼神速謹的齊望著他,
黃桑女撲來,
“阿翁!您就放了他吧!”
二爺搖了搖頭,“桑女,你先站在後麵去。”
“我...”
“帶她過去!”
卓弗陽眼睛死掛在黃桑女身上,片刻不敢離開,等到黃桑女消失在視線內,他覺一片孤寂,院內枯枝上粘著的最後一片黃透的葉子,萬般不甘的離枝而去,飄落在卓弗陽頭上,葉有千斤重,卓弗陽支不住身子,啪得一下摔個狗啃泥,
“卓王孫帶我們發了家,這我們都認,沒想到,他自己私藏了這麽多金銀財寶!我們都看錯他了!”
二爺的話斷續飄進卓弗陽耳中,卓弗陽想說,“都是姐夫受賞的錢,不是阿翁的,”可卻一個字說不出來,
隻能張張嘴,
二爺鄙夷的看了卓弗陽一眼,又要開口,被行家法的兩人叫停,
“他也有話說。”
其中一人看著卓弗陽說道。
“他能說什麽?狡辯罷了!”
“他該說。”
宗祠這邊的人公正,繞不進各房的爭鬥,扶起卓弗陽,
“你說吧。”
卓弗陽像是缺氧了,吸了幾口氣,聲若蚊蠅說了幾句什麽。
宗祠那人高聲複述道,
“他說這是司馬相如的錢,都是陛下賞給他的,寄存在府內,不是他阿翁的錢......”
卓弗陽死抓著宗祠那人衣袖,指骨凸起,如落水之人抱緊救命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