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胸中盡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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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緩慢的流逝。
    銳器入肉聲、鈍器敲擊的骨裂聲,鮮血噴灑聲,厲吼聲和哀嚎聲終於慢慢消失。
    唐斷奢麵色蒼白,他衣甲上的鮮血已然凝固,他坐在血泊之中,身上數根深深刺入的箭矢和胸口一處凹陷的傷口,看上去分外的觸目驚心。
    等到數名軍士衝到他身邊,想要將他扶起時,氣息已經有些微弱的他發出了一聲有力的低喝,“不要動我,動我我馬上死。”
    “邱將軍,唐將軍傷重!”
    數名軍士衝著一名拄著劍艱難站起的將領大叫。
    “報告雙方戰損!”
    “確定對方戰將的身份!”
    唐斷奢連發了兩個命令,他蒼白的臉上顯現出異樣的潮紅,他的眼球也變得有些血紅,“喊誰都沒有用,讓我最後用用我的腦子。”
    荒坡營地兩翼到不遠處的河灘上,遍布著軍士和戰馬的屍身。
    “我方戰死一千六百三十二名,活四百七十一名,尚能戰鬥者一百九十七人。敵軍戰死兩千四百餘名,被俘者十六人。”
    “統軍大將是千陽顯武將軍吳石榮。”
    之前那名拄著劍支撐著站起的將領已經坐在了唐斷奢身邊,僅是聽著唐斷奢此時肺腑之間的聲音,他就知道唐斷奢即將離開這個世間。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話,唐斷奢卻已經用最後的力量說道,“天樂,千陽兩支騎軍都歸吳石榮管,另外一支騎軍速度不如這支千陽追風騎快,但按照之前的軍情,那些人用的都是吐蕃的戰馬,耐力好,而且擅長黑夜行軍,那支騎軍沒有出現,肯定已經繞路去了我們的後方。他們肯定是想斷…”
    邱天樂已經知道唐斷奢想說的是什麽,但聽到斷字就沒了聲息,他沒有轉頭,隻是雙手不爭氣的顫抖起來。
    他希望唐斷奢隻是昏過去了,將來還能醒來將這句話說完,然而他的感知裏,唐斷奢的身體卻已經開始變冷。
    “傳緊急軍情。”邱天樂在心中說了一聲兄弟好走,沉冷的發布軍令,“千陽追風騎極有可能已經奔襲冬雲寨。”
    等到軍士去傳遞軍情,邱天樂才轉過身,伸手合上唐斷奢的眼睛,然後苦笑道,“兄弟,都是一個模子裏弄出來的腔調,這仗也太難打了點。”
    哪怕早有準備,且唐斷奢的決策極為準確,即便將這支騎軍盡數殲滅,然而他們的戰損也太過驚人,連唐斷奢這樣的高手都戰死當場。
    都是唐軍,武器都差不多,作戰方式也都知根知底,在這種兩軍相逢勇者勝的戰場上,就連戰至最後一個人的悍勇也相差無幾。
    他和唐斷奢打了那麽多仗,但沒有一次有這場戰難打。
    等他力竭墜倒在地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馬上要戰死在這裏,然而等到他恢複意識爬起來的時候,卻發現敵軍也幾乎死光了。
    “邱將軍,我們的戰馬幾乎都不能用了。”
    此時,一名校尉走到他的身前,輕聲道,“即便那支騎軍繞路去突襲我們的糧草轉運點,我們也來不及過去馳援。”
    邱天樂揉了揉發花的眼睛,他慢慢的點了點頭,知道唐斷奢臨死前的判斷應該沒有問題。
    這支騎軍以決死之姿和他們對決,不管勝負,都不會讓他們這支騎軍有能力去支援百裏之外的任何一處。
    當知道自己即便活著也暫時沒有任何能力去左右戰局,當無力感和巨大的悲傷同時席卷而來,邱天樂終於忍不住憤怒的嘶吼起來,“司徒擎城,我草你媽,你他媽的不是我大唐的子民嗎?”
    ……
    一名優秀的將領,可以為了完成某個戰略意圖而無比冷漠的將上千人乃至上萬人的命一下子砸出去。
    同時,他也可以精準的把握時間差,讓對方將領即便知曉自己的意圖,也來不及破局。
    自扶風郡叛軍和裴國公的大軍正式交戰開始,雙方五百人以上接戰的戰鬥不到十次,但裴國公座下的很多將領就都已經領略了司徒擎城的戰鬥風格。
    這個人比大唐的絕大多數將領都要冷酷。
    他所有的作戰設計,都不是說我派出一支軍隊出其不意的襲擊你某處,殺傷你許多人的同時,我盡可能少死人。
    他的風格是我每次都會有軍隊在某處和你死戰,每次我都可以拋下幾百條人命甚至上千條人命,但與此同時,我會撕扯出一些裂口,在某處也給你沉痛的打擊。
    這就像兩個人持著匕首打架,他的做派不是我小心翼翼的和你纏鬥,盡可能的刺你一匕首的同時,保證自己不被你刺中,而是我抱著你,和你互相刺,但你刺我幾下之後,我會在你的某處要害給你來一下,而且我刺你要害的時候,你還來不及躲。
    這種統軍風格,即便是裴國公座下那些戰鬥經驗最為豐富的邊軍老將,在外麵也從未遇到過。
    當唐斷奢在臨死之前判斷出千陽方向奔襲而來的騎軍的真正意圖時,冬雲寨裏最高樓閣上的瞭望哨已經看到了伴隨著晨光出現的追風騎。
    五百追風騎連平日裏所穿的輕甲都沒有配備,在晨光裏出現時,他們就像是剛剛從軍營裏出來,早上遛遛馬,順便去哪裏打個獵,打打牙祭一樣。
    但當冬雲寨最高的那座樓閣上示警的鍾鳴聲和響箭聲不斷響起,肅殺的氣氛在冬雲寨之中擴散的同時,這五百追風騎開始在行進間纏上束腰,他們的腰杆瞬間挺得筆直,臉上的疲憊也瞬間消失。
    這種布袋裏插著竹片的束腰沒有什麽防護作用,但在戰鬥之中,卻可以讓受傷的軍士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身軀時,最後借一把力,或許可以揮出一刀,或許可以再射一箭。
    冬雲寨隻是一處蠶絲交易市場,圍繞著交易市場有幾座製作絲綢的工坊。
    被大唐軍方秘密用作糧草轉運地之後,幾座工坊的院牆堆土壘石連接了起來,然而即便有高牆圍護,冬雲寨中此時的軍力不過百。
    而且唐斷奢並非是最先判斷出司徒擎城戰略意圖的唐軍將領,在昨天半夜,岐山方向的唐軍將領蘇無怨已經在和扶風郡的叛軍交戰前傳來軍情,一同傳遞過來的還有許多遺書。
    有三千重騎和過千的步軍與他們遭遇,他們必死無疑,但按照這些重騎的行進路線來看,這些重騎或許會來冬雲寨。
    他們還帶著一些專門用於守城的軍械,由此可見,他們想要徹底占據冬雲寨,然後以此為據點,徹底攪亂大軍後方的戰略物資運送。
    五百追風騎也好,三千重騎也好,盤踞在冬雲寨這樣的地方,兵力是絕對溢出的。
    小廟容納不了這麽多和尚。
    騎軍深入敵軍後方,自身得不到足夠的糧草補充,哪怕以戰養戰也堅持不了多久。
    然而司徒擎城的風格卻讓冬雲寨之中每個聰明人都十分清楚,這些騎軍砸在這裏之後,他就沒想過要收回去!
    盧樂天此時已經站立在冬雲寨大門上方的寨牆上。
    他穿著普通的勁裝,但內裏穿戴著軟甲。
    他此時是冬雲寨之中最具戰略眼光的人,所以結合之前的軍情,他很清楚,司徒擎城的大軍將在五天之內和裴國公的大軍展開決戰。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決策,顯示出在扶風郡的某處一定產生了驚天巨變。
    但盧樂天此時沒有心情去猜測某種可能,按照他的判斷,最快到達的援軍在一個時辰之後。
    但一個時辰,和追風騎之間的戰鬥早已結束。
    後麵那三千重騎和跟隨而來的步軍什麽時候到達,根本不用去想。
    這個時候,戰略眼光也好,聰明的腦子也好,都是無用的。
    唯一需要想的,是怎麽殺死衝到自己麵前的敵人,怎麽在短兵相接的戰鬥之中活下去。
    在昨天入夜之前,他和數名年輕修行者還有些抑鬱,覺得裴國公將他們安置在這種地方,有些過於看重他們的家世,而小看他們為國征戰的勇氣和能力。
    然而此時,隻是五百輕裝的騎軍在田野間一字鋪開,席卷而來的時候,他心中生出的念頭卻是,原來五百騎軍展開之後有這麽多人,原來這些騎軍帶著凜冽的殺氣衝襲而來時,那種氣勢連他都會感到窒息。
    以至於此時,作為冬雲寨中修為最高的人物,他覺得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麽用以穩定軍心,但他感覺到自己的雙唇在顫抖,他怕自己的聲音因此而顫抖,反而影響軍心。
    所以他隻是沉默著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
    冬雲寨的正門,應該會第一時間接受追風騎中修行者的挑戰。
    騎軍越來越近,盧樂天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戰馬身上流淌的汗水之中已經帶著鮮血的痕跡,他知道這些戰馬即便耐力驚人,在今日過後,這些戰馬的生命力恐怕也會提前耗盡。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戰馬上那些騎者冷漠的神色。
    那不隻是對自己身下的戰馬冷漠,他們對自己接下來的生死,也很冷漠。
    但不知道為何,想到黑沙瓦那正對數萬吐蕃大軍的顧十五,他的嘴唇和雙手,卻反而停止了顫抖。
    “殺!”
    他發出了一聲厲嘯,胸中盡是豪氣。
    箭矢破空聲驟然響起,伴隨著響起的還有數名老軍氣急敗壞的叫聲,“誰他娘的鬼叫亂叫,弄得箭軍提早施射!草!這麽遠,射得到個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