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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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六點半起床,晚上十點半睡覺,除去中晚飯時間各有一個半小時的長休之外,餘下的一整天幾乎都要在緊張匆忙中度過。高中的生活節奏就是有這麽局促,加上學習壓力帶來的種種內耗,年輕學生們的辛苦,可見一斑。而在例行的月考過後,二中的學生們也總算迎來了三天的月假,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
    這時距離開學已是兩月有餘,對陳民國來說,頭一次與家人分開這麽久,便難免想念起家中的奶奶跟小妹來,因尋思著回一趟家。問張國泉時,卻說不回,也罷,遂簡單理了下行李物品,便離開了寢室,往校門口來。
    等行到門衛室時,卻聽見有吵吵鬧鬧的聲音傳出,轉頭看時,見有個殺馬特男孩正在和那門衛抱怨呢。原來這門衛大叔見是個社會上的少年,樣子看起來又不十分正經,所以對方好說歹說,隻是並不讓進去。
    這倆月陳民國隻在學校裏麵活動,除了送劉子華那天出過一次校門之外,就再沒有出去落過腳,所以對這位坐鎮門口的保安大叔倒極為眼生。打量他時,卻是油頭肥耳,坐在那裏挺胸疊肚,對那少年嘟嘟囔囔,氣勢猶比自己五棟樓下的宿管還要更勝幾分。
    陳民國因想起當日劉子華來尋自己時說起的埋怨話來,隻覺著莫名的有趣,便多看了幾眼,再要接著往前走時,卻聽到後麵有個女孩的聲音在喊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隻見一個怯生生的姑娘正立在風中對著自己揮手呢,卻不是代春陽是誰。見她也提了行囊,估摸著也是正要準備回家。
    春陽小跑兩步上來,笑道:“老遠就看到背影像你,沒想到還真是你,嗬嗬,看你這肩背手提的架勢,也是準備回家麽?”
    從倉庫那次分開之後,兩人在軍訓的日子裏其實也有多次照麵,隻不過通常是相視一笑,並沒有做什麽交談,但晨昏日暮,就在這樣的不經意間,兩人感覺也是熟悉了許多。到了現在,春陽跟他打招呼的語氣已變得十分自然,儼然麵對一個久處的朋友。
    陳民國朝她微笑著點點頭,春陽則把包包從右手換到左手,笑說道:“那,一起唄?”
    陳民國自無不可,於是兩人擠過煙火巷陌的人群,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出來,走到了外頭寬闊的國道上。這時炎熱的盛夏早已不見蹤影,秋風習習,掠過沿路的枝丫,吹落枯黃樹葉片片,在空中飛舞盤旋,竟有一種別樣的蕭索落寞之美。
    兩人歡暢的邁著步子,因為學習而繃緊的神經到了此刻,也終於可以短暫的鬆弛下來。春陽微仰著頭做深呼吸,她說她聞到了秋天的氣息,說這話的時候一種溫柔中帶點浪漫的陶醉在她清秀的麵龐上開始蔓延,她說她最喜歡的季節就是秋,說秋天讓她感到自由。
    陳民國笑問為什麽是秋,春陽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他一句:“你知道哪裏的秋天最美麽?”
    女孩在看到陳民國一臉蒙的表情之後又咯咯笑了起來,用微微得意的語氣道:“是喀納斯,新疆的喀納斯,那兒的秋天五彩斑斕,他們說她是掉落在亞麻之上的油畫。”
    陳民國哦了一聲,其實他又何曾知道關於喀納斯的一星半點兒,想象了好一會兒,也隻能問道:“他們,是哪個他們?”
    春陽笑道:“誰說的不重要,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欸,好想去一趟那裏看看,可惜就是太遠了。”
    陳民國側過頭,發現今天的她沒有戴常戴的發夾,鬢邊額角的頭發被秋風吹亂,散漫而肆意,一如她自由且年輕的內心。
    其實從校門口遇見她開始,他就一直糾結於是不是應該跟她說清楚那個誤會,心下鬱鬱,對比起眼下她的無拘無束來,陳民國忍不住在心裏默默慚愧。
    代春陽眼中流露出的光線焦點極遠,似在看山,又似在看水,神遊物外之際,卻說出了令陳民國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三個字:“對不起。”
    春陽微微轉頭,這時把遠眺的視線收回,集結於陳民國有著流利線條的側臉,笑著解釋道:“那天你被我們老師誤會了啊,然後還被一群同學指指點點,一定難過的很吧?”
    陳民國這才明白過來,久懸心中石塊墜地,卻又不免有些疑惑起來,:“你,你知道了?”春陽笑道:“知道了啊,之前我也一直以為是你,後麵有個男生來找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你,其實我本應該知道不是你的,因為其實那一點都不像你。”
    陳民國聽她清脆的聲音連說了好幾個“你”,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了就好,不過說對不起的好像應該是我才對。”
    春陽一聽,這會兒停下腳步來,看著他好奇問道:“你要跟我說對不起啊,倒說說看,為什麽想要跟我說對不起?原本這事兒半點也怪不到你頭上的。”
    陳民國笑道:“我臉皮厚的很,他們指指點點也好,嘲諷取笑也好,都傷不到我半分,所以也不會在乎,隻是累的你也平白受了這委屈,所以才想要跟你說聲對不起。”
    春陽微抬起頭,她愛笑的桃花眼眸彎成了月牙的形狀,此刻閃動著比陽光還要更加耀眼的光彩,答了一句:“要是我不覺得是委屈呢。”
    從花門坐車到七河,要花兩個多小時,等到終於下車的時候,兩人告了別,說了聲學校再見,而這裏離春陽的家鄉羊古坳,尚有二十分鍾車程。
    陳民國看著汽車轉過山的轉角,隻留下漫天的煙塵彌留在空氣中慢慢散落。路邊的大櫸樹下現在空空如也,入了深秋,盛夏裏日日在此賣西瓜的大嬸也已不見了蹤影。
    少年沿著黃土馬路朝裏,走到祝醫生家的診所門口時,聽到後麵響起了轟轟隆隆的發動機的聲音,接著一輛老式的手扶拖拉機冒著黑煙駛過,看到上麵裝滿了鼓鼓的麻袋,幾個黑黝黝戴著鬥笠的農民露出滿口黃牙,坐在上麵聊天歡笑。
    .
    這樣的情景陳民國可一點兒也不陌生,才想起來時值金秋,正到了每年交公糧的時候,自己這兩月身處學校,倒幾乎把這件大事給忘了。
    果然,再往裏走,又間隙歇著不少放下擔子的農民,他們十裏八村而來,除了剛才碰到的幾個租用拖拉機的農戶,絕大多數還是采取肩挑的原始方式。越靠近糧站,人也越發稠密起來。
    “老趙,你說今年這質檢員還是不是去年的那個小周?”
    “不是她還會有誰?莫不成人家還要一年給你換一個不成?”
    “唉,倒也不是指著換,隻是去年來來回回兩次,硬是說我的穀子濕度不達標,不給收,直折騰到第三次,才勉強給收了,不瞞你說,交過那一趟之後,可把我給累怕了,所以才希望今年運氣能好一點兒。”
    “錢哥,誰還不是一樣呢,前年交公糧,因為下午丈母娘家還有些事情等著去幫忙,所以我淩晨五點便挑了擔子出發,等到了這裏也就七點多,糧站還沒開門呢,我以為能收個早工,不承想也是那小周,說穀子裏麵硬殼沙子太多了,叫我挑到一旁,又是搖木風車,又是走過躺篩,折騰了好幾回,眼看著差不多了要讓驗收時,又到了中飯時間,隻好幹坐著又苦等了一個小時,你說氣人不氣人?”
    陳民國從這群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旁邊走過,關於他們所談論和抱怨的,其實他也有過類似的經曆。
    時至今日,民國猶記得小時候和媽媽奶奶來交公糧驗收穀子時,她們滿臉忐忑的樣子,隻生怕質檢員一句不合格,便又得從頭再來。這幾年民國上初中之後,身體逐漸長開,已經成為了家中的主要勞力,而交糧時挑擔的任務,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不過相對於這些外村來的百姓,好就好在,即便自家的穀子不達標,要重來一次,到底還是要省便許多的。
    且說陳奶奶這會兒正在側院忙些農活瑣事,因為並不知道孫兒今日回家,是以在看到民國背著書包的身影出現在對過的青石板橋時,自然十分的喜出望外。那靜靜更不必說,撒開腳丫子跑出來便伸手要抱,一番親昵之後,也不等哥哥先回屋裏,拉著就往籬笆園來,小手指著團團簇簇的月季花兒,說道:“哥哥你看,一株也沒有生病哩。”
    小姑娘眼睛亮亮晶晶,顯然是想要得到哥哥的認可。陳民國笑著摸著她的小腦袋表揚幾句,轉頭看那花兒時,紅白鮮豔,倒似比先前更加茂盛絢爛了。
    吃晚飯的時候陳民國問起公糧交了沒交,陳奶奶答道:“正要跟你說這事呢,前幾天剛跟你鬆婆婆提了一嘴,打算給二十斤米酒,讓鬆大爺幫個忙,沒想到你趕巧回來了,這下倒好,不用麻煩人家了。”
    陳民國點頭說是,細聊之後才知道今秋自家的稻子也是央了鬆大爺和秦叔幫忙收割的,雖說奶奶都給了米酒酬謝,但酒畢竟不是錢,自有鄰裏幫襯的情義在,那是不消說的。
    到了晚上,陳奶奶從櫃中抱出洗曬好的幹淨被單,鋪好床,那靜靜可能不見哥哥久了,卻鬧著要跟哥哥一起睡。陳民國沒法,隻好讓她睡在裏頭,小丫頭興奮搗騰了好一陣,才總算沉沉睡去。
    民國笑著為酣睡的妹妹蓋了些被子,自己則躺在床上思緒流轉,並沒有什麽睡意。既無心睡眠,便索性半眯著眼睛,想一些淡淡的心事。
    從二中到大高加,雖然隻隔了數十公裏,但於陳民國而言,卻儼然處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色彩繽紛,到處洋溢著歡笑熱鬧,而這個世界孤清冷寂,入夜之後,更隻有青山明月作伴。
    陳民國看著皎皎月色透過窗戶,灑在桌上成為斑駁的光點,他想了一會兒自己剛剛拉開序幕的高中生活,但更多的時候,則在想那位姓卿的縣城姑娘。
    他承認自己很有些喜歡那張清新絕俗的容顏,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喜歡,而這份喜歡在抱過她的那個下午之後,更是在心底肆無忌憚的膨脹。
    他曾經以為自己不流於膚淺的外表,對於“喜歡”這樣的情愫的起因也必將歸結於某個人的內在,但結果似乎就是,他陳民國的覺悟並沒有深刻到能夠免俗的境界,他還是簡單的敗在了好看的皮囊之下。
    張國泉曾說她與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其實這一點陳民國又何嚐不知道,隻是情之所起,又往往哪能由自己輕易控製。不作非分之想,隻是放在心底默默的喜歡,陳民國覺得這應該也不算犯規。
    而今天之後,戳動陳民國內心的又多了一個,自然就是那個喜歡把眼彎成月牙對著他笑的代春陽了。
    他記得在班車上第一次看到春陽的時候,她溫柔內斂,青澀稚嫩的臉蛋上帶著淺淺的羞赧,是那種最常見的女孩子的狀態,但今天他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麵,與眾不同的一麵。
    她跟他說喀納斯的秋,雖然民國對此一無所知,但這並不影響他察覺到了她有著自由動蕩的靈魂。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所聞,民國幾乎無法將之與春陽關聯起來。她太精致了,無論是秀氣的五官還是柔亮的頭發,都太精致了,這不符合他陳民國內心設定的自由不羈的形象。
    或許他的見識想象還是淺窄了些,自由本來就可以有很多種狀態,她可以是武俠小說裏蓬頭散發浪跡天涯的俠客,也可以是那個滿臉爛漫的女孩沉醉在寂寥蕭索秋風裏。
    陳民國中意於卿朝容是事實,但要說他對這樣的春陽完全無動於衷,顯然也是自欺欺人。在困頓的羈旅車程裏,當神思倦怠的女孩無意中把頭靠到了他的肩上之時,他也會心猿意馬。
    陳民國靜臥對月,胡思亂想,總算是積累到了一些困意,眼看時間也不早了,又想著明天還有交公糧的事情等著忙活呢,才終於收攝了心神,在家鄉的黑夜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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