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菱和住友兩個大財團低估了北川老師的吸引力啊。”
    拿著裏麵包裹了《文藝》的《日刊體育新聞報》，薰子低聲對弓子和梅吉說道。
    弓子兩人小雞啄米般不住點頭，也對靜嘉堂書店的這種“賴皮銷售模式”倍感震驚。
    他們猶記得買《北川》時到處找不到銷售點的無奈。
    但那會兒，這些知名書店可不會為了《北川》冒這麽大的風險。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北川老師和《文藝》的組合有著遠超財團的影響力，讓書店店員不惜鋌而走險，也要偷偷售賣雜誌。
    當然，其中肯定也少不了店員們對財團高層一拍腦袋就想出來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爛招的不滿。
    “這麽看來，河出書房和我們北川文娛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法抗衡兩大財團？”
    梅吉撓著頭小聲說道。
    “啪！”
    弓子沒好氣的給了他一個腦瓜兒崩，隨後斬釘截鐵的說道：“笨蛋！什麽叫完全沒法抗衡，明明就是在文學市場這塊兒，我們可比那些討人厭的財團厲害多了！”
    雖說才加入《北川》不久，但弓子早就把屁股坐好了，誓死要和《北川》共進退。
    不管真實情況如何，至少在薰子老師麵前，她肯定要表現出一副堅信不疑的樣子。
    “好啦好啦，我們還是先看雜誌吧。”
    薰子看了眼他們兩人的“二人轉”，抿嘴輕笑了一聲，隨後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手中的《文藝》上。
    上次在淺草神社，北川老師特意帶她一起看了《惡女》，並把其中的寫作思路、技巧以及故事裏蘊含的哲理一一解釋了下。
    從劇情到寫法構築，《惡女》顛覆了薰子對純文學的固有認知，也覺察到了北川老師在刻意將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邊界模糊化。
    她相信在未來，這種寫法會風靡全日本，受到大量讀者的追捧。
    而作為新生代的編輯和作家，她和弓子二人組應該趁早研習這種寫作手法，為以後的作品鋪路。
    “是，薰子老師！”弓子兩人還不清楚薰子的深層次用意，隻是依樣畫葫蘆般跟著她學習北川老師的。
    反正薰子老師指哪兒，他們就打哪兒，絕對不會有絲毫猶豫。
    劇情承接上回。
    上一期連載，《惡女》定格在了林真須美開始“教導”寺田立美怎麽拿捏男人的對話處。
    林真須美那一套“情緒價值”理論和深層次剖析男人需求的言辭讓日本民眾大吃一驚。
    互聯網上甚至因此出現了一大批跟風模仿的“林真須美”文風。
    可以說《惡女》這本書展現出來的林真須美，已經比犯下滔天罪行的真實林真須美更深入人心了。
    薰子曾設想過好多次，如果林真須美還沒被判處死刑，得知此事的她，會是怎樣的表情？
    滿足？震驚？懊悔？憤怒？
    她不知道。
    但她清楚，這個答案就藏在這一期的完結章裏。
    打開帶有濃鬱墨香味的《文藝》，薰子三人立即翻到《惡女》連載頁。
    映入眼簾的章節名是《去往幸福的路上》。
    和林真須美交涉無果，自己又有點受到她的影響，外加未婚夫莫名其妙的出軌和背叛，寺田立美終於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她回到公司，利用手上的新聞資源和權力，先是惡意剪輯了報道，然後煽動公眾輿論，還夥同司法機構操作證據，直接曝光了林真須美。
    在現實世界裏，寺田立美也確實幹過類似的事。
    不過現實中的她隻是東京放送TBS旗下一個小電台女主播，影響力有限，根本沒對林真須美造成實質性傷害。
    但在裏，北川老師放大了她的權力和能量，借此加快了劇情節奏，激化了矛盾衝突。
    寺田立美覺得自己贏定了。
    殊不知她的父親寺田隆夫早就被林真須美迷得神魂顛倒，任憑別人怎麽說，他都不相信林真須美是那種人。
    眼看林真須美就要被逮捕判刑，為了證明她的清白，寺田隆夫不惜走上極端道路，留下一封譴責女兒的遺書後，就燒炭自殺了。
    他在信裏用血淚控訴著從小養到大，和他關係一直無比親密的女兒。
    “我不知道我那個原本可愛善良的女兒，什麽時候成為了一個惡魔。”
    “扭曲事實，利用輿論，顛倒是非黑白。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親生父親也要利用！”
    一句又一句直戳心底的話讓寺田立美幾乎崩潰。
    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最後將父親逼上絕路的人，不是惡貫滿盈的林真須美，而是她自己。
    趁他病，要他命！
    林真須美因為寺田隆夫的遺書而被無罪釋放。
    寺田立美顛倒黑白，操縱輿論的行為也被公布於眾。
    意識到這是最好的改造寺田立美的機會，林真須美立即找上門，和寺田立美又進行了一次深夜長談。
    兩人這一次的對話不再像上次餐桌談話般劍拔弩張。
    兩個性格迥異，各方麵條件都完全不同的女人就像母親和女兒般，坐在桌邊一直聊啊聊。
    從寺田立美破碎的童年生活，到看似完滿，實則滿目瘡痍的工作生涯，再到現在一無所有，孑然一人的痛苦人生。
    寺田立美的心防終於被林真須美徹底攻破。
    質疑惡女，汙蔑惡女，成為惡女。
    在此時此刻，寺田立美突然意識到。
    她痛苦的不是親手逼死父親。
    她不甘的不是輸得一塌糊塗。
    她隻是發自內心的感到不痛快。
    為什麽年齡、長相、身材、能力等等都完全不如自己的蛇蠍恐龍女，可以活得比自己好，比自己精彩百倍？
    至此，寺田立美徹底接納了林真須美的一切，成為了她的傳承者。
    其實在的角角落落，北川秀都有過這個方向的暗示。
    比如，以前工作時，寺田立美就會為了新聞爆點不擇手段。
    為了誇大新聞，她用父親的生日數字，打開了林真須美的豪宅，將其家裏的奢華生活一一曝光。
    當看到父親他們被林真須美的廚藝迷得神魂顛倒後，她偷偷去上了一模一樣的日料課程。
    劇情的後半段，則是完美複刻了林真須美夫婦犯下和歌山毒咖喱案件的全過程。
    因為之前北川秀特意找林真須美麵談過，所以對這個案件的起因經過非常了解。
    加上他還通過比企穀奈子的渠道，查閱了大量警方卷宗，從各個角度了解了這起案子的角角落落。
    因此最後這半段收尾劇情，雖然是讀者們早就知道，看過的內容，但讀起來依舊生動有趣，令人欲罷不能。
    這也巧妙規避了最後半段劇情新鮮感不夠，容易讓讀者感覺乏味的缺陷。
    北川老師的，隻有深入去讀，去解構，才能完完整整感受到它的強悍與精妙。
    這是薰子看完北川秀所有後最深刻的感悟。
    和歌山毒咖喱案件原本是一個重大疑案。
    從上到下，無數人都難以理解為何勝券在握的林真須美要做這種蠢事。
    在《惡女》的結尾，北川秀給所有讀者解答了這個疑惑——
    林真須美被檢查出患有食道癌，而且還是晚期。
    寺田立美寄給他的那份醫療檢查報告也被附在了最後，成為了佐證事情真相的鐵證。
    “所以說，所謂的去往幸福的路上，是這個意思麽”
    薰子看到結尾，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林真須美因癌症晚期而大開殺戒，最後成功選定並培養了繼承者，還把寺田隆夫的生命保險和自己的所有遺產都給了寺田立美。
    從某種意義上說，林真須美可不就是在去往幸福的路上麽？
    她在寺田立美的身上“複活”了。
    寺田隆夫為了愛人燒炭自殺，用自己的生命證明了林真須美的清白。
    這也是一種去往幸福的方式，他也走向了去往幸福的路上。
    最後活下來的寺田立美，她終於贏了，得到了一切，還成為了新的“惡女”。
    在未來的人生裏，她又何嚐不是“幸福”的呢？
    可這樣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麽？
    瀕死之際，林真須美難道沒有後悔過麽？
    燒炭的刹那，寺田隆夫肯定也有想起過珍愛的女兒，想過之後的人生，她將在痛苦與絕望中渡過。
    這樣做，他真的幸福麽？
    雖然活了下來，得到了一切，但躺在大豪宅的床上，失去了父親母親未婚夫，失去了工作理想廉恥心的寺田立美，真的擁有了幸福麽？
    惡女的惡，不隻在於她們私人的惡。
    這種傳承而下的惡，就像是詛咒一般，一代又一代，讓惡女們活在永無止境的痛苦裏。
    這才是北川秀真正想要借這個故事表達的深層次用意。
    惡女的傳承，不是饋贈，而是詛咒！
    “呼——”
    薰子長籲一口氣。
    身旁同樣剛看完的弓子和梅吉也發出了顫栗的聲音。
    北川老師把不知名的“惡意”寫滿了整篇。
    通讀一遍後，沒人會想再成為林真須美或者寺田立美。
    那種無盡的痛苦感和窒息感，隻是想一想，就讓人頭皮發麻了。
    “難怪北川老師說這個結局可能會引起軒然大波.”
    薰子記得在淺草神社時，提及《惡女》的結局，北川老師無奈又堅定的眼神。
    他明知這麽寫會讓讀者感到不適，但還是這麽做了。
    “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北川秀用了隔壁的一句古話，給《惡女》蓋棺定論。
    正如北川秀所料，1998年10月號《文藝》發售後不久，《惡女》完結章帶來的巨大反響瞬間淹沒了整個文學市場。
    寺田立美的“黑化”，林真須美的死因，都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將重要人物往“黑化”與邪惡方向寫，在日本文學曆史上，都絕無僅有。
    這需要創作者有極大的勇氣，對自己的讀者十分了解，也得對自己的創作能力十分自信。
    《惡女》是北川秀借真實案例改編，結合同名電影，加上自己的文筆雜糅而成的“半原創”。
    在他的寫作生涯裏，這應該是一座新的豐碑，對他自己而言。
    《惡女》最後的反響，也是對他這三年來孜孜不倦學習努力的真實反饋。
    他究竟有沒有靠自己的寫作能力往更高的山峰攀爬的可能，《惡女》就是驗證這個的第一步。
    最後的結果對北川秀來說，屬於不好不壞。
    10月號《文藝》首刷日銷量再度突破100萬冊，達成曆史首次“百萬三連”的驚人成就。
    《惡女》完結章的熱度之大，讓財團完全控股的知名書店都不惜陰奉陽違，頂著壓力偷偷售賣《文藝》。
    不過對於《惡女》的bd結局（bad end，壞結局），讀者們意見不一，有讚歎北川秀筆力鬼斧神工，又上了一個台階的，也有破口大罵，說他不給任何希望的。
    完結章發布後不久，寺田立美便從東京放送TBS離職，坐著前往倫敦的飛機永遠離開了東京。
    這是她寄來醫療報告和自己的記錄本後，與北川秀協商過的退路。
    現實中的寺田立美終究是沒有繼承林真須美的遺誌，在失去一切又大徹大悟後，她選擇離開日本，去海外深造，開啟新的人生。
    這也是北川秀敢把最後結局寫成這樣的底氣之一。
    原本還想借機炒作寺田立美的無良媒體們吃了癟，就把怒氣發泄在了《惡女》上。
    正好現在是兩大財團和諾獎官方怒噴北川秀的時候，無良媒體們添油加醋，火上澆油，抨擊北川秀寫書不夠正能量。
    明明現在是國民低落，國家受挫的時候，不寫一些鼓舞人心的東西，故意寫這種惡心人的結局，其心可誅！
    但差評歸差評，《文藝》不斷上揚的銷量卻騙不了人。
    民眾都有獵奇心理，越是有爭議性的東西，他們越是想要了解。
    從經濟和商業價值上說，《惡女》無疑是下半年最成功的純文學。
    比《東京人》賣得還好不少，銷量都要直追《雪國》和《挪威的森林》了。
    另一邊。
    身處輿論漩渦中的北川秀則突然消失不見。
    小淵惠三的秘書官幾次登門來訪，最後才終於得知，北川老師是跑去了東大醫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