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泰淳這麽一提醒，圍聚在一起的副主編們頓時了然。
    確實，在以往的醫療題材裏，財前五郎這種人設的定位，基本全是“大反派”，往往會在最後被“正義”的主角製裁。
    這麽一看，第二章出場的第一內科助教授，性格相對內斂，對醫學研究極為認真，但稍顯死板的裏間修二更像主角。
    “石田副主編說的很有道理。可問題是，明顯是以財前五郎的視角進行敘述，從前兩章的內容篇幅看，裏間修二是主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名光頭副主編蹙眉道。
    就算是北川老師，也不能隨意打破文學創作的基本定理吧？
    縱觀古今，沒有任何一部名作會刻意在前兩章淡化主角戲份，而是著重描寫大反派，甚至以大反派的視角敘述故事。
    主客顛倒，這是絕對不能觸及的創作紅線！
    北川老師顯然不會做這麽愚蠢的事，因此財前五郎是主角無疑。
    那麽正直的裏間修二難道才是“大反派”？
    “裏間修二如果是大反派的話，北川老師是想在後文寫反轉劇情麽？
    譬如看似一本正經，實則明娼暗盜？”
    有副主編支著下巴問道。
    “那看起來更像是財前五郎幹的事吧。第一章就刻意點明了，雖然入贅了財前家，但他在外還有一個公關小姐情人，且對於權力和財富都極度渴望，完全不像是一名正直學者該有的樣子。”
    鈴木副主編對北川老師的寫作風格十分了解，立即反駁道，
    “退一萬步說，真要是這種寫法，以北川老師的習慣，肯定會在字裏行間有所體現。
    而不是事到臨頭才突然揭露反轉劇情，讓人有種機械降神的不適感。
    那是白紙菜鳥新人才會犯的低級錯誤，北川老師怎麽可能會犯？”
    “所以這就是我苦惱的點.”石田泰淳無奈說道。
    他相信北川老師的寫作實力，但正因如此，更加無法理解這種寫法的用意。
    明明循規蹈矩就能完成類似《半澤直樹》的佳作，為什麽又要突破自我，非得挑戰一些非常規的東西呢？
    剛拿到投稿信封時，石田泰淳還暗自慶幸北川老師“消停”了一些，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那怎麽辦？北川老師準備什麽時候給後續的稿子？”鈴木副主編焦急問道，“石田副主編，你不會打算就這麽貼到《大眾》上吧？”
    “後續稿子.北川老師最近似乎在忙其他事，過幾天《大眾》就要發售了，如果他要增加連載量，應該會提前通知我。”
    石田泰淳搖了搖頭，
    “總之就兩章的話，也得一字不差的貼到《大眾》上。”
    出版社編輯有權對旗下作者的文章進行任何改動，且按照合同規定，他們無需通知作者。
    可那是對一般作者而言。
    北川老師的，他們可是連標點符號都不敢修改啊。
    “那暫時也隻能這樣操作了。”光頭副主編資曆較老，很能理解石田泰淳的難處，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手下有大牌作家的壞處就是這個。
    除非是和他們相熟的主編、副總編，乃至編輯部總編，其他編輯的話，那些大牌作家很少願意理會。
    這類編輯要是和大牌作家起衝突，編輯部高層也肯定會更偏袒作家。
    副主編是出版社編輯部晉升條線裏最重要的一環，不知道多少大出版社的編輯，終其一生都隻是個老資曆責任編輯，無法更進一步。
    能升任副主編，大概率靠熬也能熬到主編位置，成了主編，就意味著在業界有一定資源了，是質變。
    但同時，副主編的職權範圍和能力也很尷尬，對內，聲音不夠大，對外，就是一隻紙老虎。
    這麽一看，還真有點像《白色巨塔》裏的助教授。
    正如裏，錢財的情婦森慶子說的那樣。
    “教授和助教授，一字之差，且都屬於教授序列，但兩人間的差距就和江戶時代的‘殿下’與‘武士長’一般。
    根本就是天與地的差別嘛。”
    北川老師還不是一般的大牌作家。
    能使喚他，指導他，修改他的編輯，應該隻有齋藤玲奈老師一人吧？
    副主編們很羨慕石田泰淳能吃到北川老師的紅利，但現在一看，他要承受的壓力和無奈也大得嚇人。
    誰能保證北川老師能一直紅下去？
    如果北川老師的新書出了問題，第一個被苛責的必然是石田泰淳。
    到那時，這個出版界剛冉冉升起的第一新星就會瞬間湮滅。
    果然，世界上沒有什麽免費的午餐。
    副主編們紛紛散去，手拿稿紙的石田泰淳收拾好心情，重新投入到一天的繁忙工作中。
    他始終牢記著當初來《大眾》時，北川老師對他說過的話。
    “工作、夢想，魚和熊掌，其實也是可以兼得的。
    就看你怎麽選擇，怎麽去做了。”
    來《大眾》的初衷，是為了一邊備考東大文學部博士生，一邊工作賺錢，學習過程中也能減輕自己和家裏的經濟壓力。
    幹了大半年後，石田泰淳已經逐漸愛上這個工作，也喜歡上了大眾文學。
    北川老師說的對，文學並非隻有學者和純文學這兩條路，該怎麽繼續走下去，其實選擇權一直在他自己手裏。
    如今麵臨的種種困境和問題亦是如此。
    沒有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關鍵看碰到難題時，他會怎麽處理和抉擇。
    調整好心態的石田泰淳在處理完所有雜活後，立即給北川秀打了通電話。
    “摩西摩西？”電話那頭，北川秀此時正在修繕《淺草紅團》的大結局。
    川端康成的原著中，紅團的不良們散落各地，昔日繁華的淺草社區也成了無人問津的鬼城。
    就像是大地震後的一片蕭條，淺草最後留給世人的記憶隻剩下了空虛一詞。
    顯然原著的結局並不適合北川秀寫的這本《淺草紅團》。
    連載後，一度經曆了被質疑、被謾罵再到被理解、被認可的坎坷過程。
    現在的淺草社區，因《淺草紅團》翻紅，成了繼伊豆後又一個靠北川秀拉動經濟和當地民眾生存情況的地方。
    淺草所在的台東區當地政府現在瘋狂招商引資，誓要把淺草社區改造成旅遊朝聖聖地。
    除此之外，淺草社區的民眾們也在轉變，一個個嚐試走出那個糜爛的地方，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阿信、阿九、弓子、佐富子、佐藤剛、梅吉等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指引他們未來方向的東西，就是這本《淺草紅團》。
    的結局好與壞，也許會嚴重影響到這些人和地方的命運。
    考慮到這點，北川秀不得不重修《淺草紅團》的大結局，並反複和身為他責任編輯的薰子交流溝通。
    “北川老師，是我，石田泰淳。”
    “哦哦，石田君啊，怎麽了？是《白色巨塔》的初稿有什麽問題麽？”
    北川秀夾著電話，繼續打字修改結局。
    前幾天寄出去了《白色巨塔》的前兩章，倒不是他不想多寫，而是最近東大附醫的唐澤敏行助教授多次來約，他想和唐澤詳談下，看看能不能更精準的把握住財前五郎這個助教授的心理狀態和人設。
    某種意義上看，唐澤敏行和財前五郎是有共通點的。
    “初稿沒有什麽問題，就是”石田泰淳如實的把心中的疑惑給說了出來。
    北川秀聽完他的話，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下意識坐直身體，把夾在耳邊的手機拿到了手上。
    “你說這個啊”
    他瞥了眼《淺草紅團》的最後一章，旋即起身來到書房窗台，一邊沐浴陽光一邊說道，
    “財前確實是主角，但裏間不是反派，他也是主角之一。
    非要說反派的話，我覺得鵜飼教授算半個。”
    “鵜飼教授？那東教授他？”
    “東教授啊，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和財前亦師亦友，隻是在任期末年與財前產生了一定的磨擦。
    和你認知的反派相距甚遠。”
    北川秀的回答讓石田泰淳倍感吃驚。
    對《白色巨塔》裏主要人物的定位，石田泰淳自己也有過一定的思考。
    如果我來寫的話，會這麽設計.
    他有這麽想過，那些同樣看了稿子的副主編肯定也有類似的想法。
    但北川秀的真實想法，和他們大相徑庭。
    財前五郎是主角，裏間修二也是主角，東教授不算反派，鵜飼教授算半個反派
    這是什麽神仙設定啊？
    “具體的人物設定表，等我抽空寫完了就馬上發你。最近因為要收尾《淺草紅團》，可能還要忙出國旅遊的事，《白色巨塔》的更新就隻能慢一些了，你見諒。”
    北川秀看著窗外草坪上，正和一對兒女以及島村敬子玩鬧的北川夢子，笑著說道。
    “啊，是這樣啊，我明白了。老師您放心忙自己的事，編輯部這邊我會搞定的。”
    石田泰淳連忙說道。
    北川老師打算出國旅遊了？
    他記下這個關鍵信息，說不定之後要用到。
    “嗯嗯，那就拜托石田君你了。對了，隻有兩章，《大眾》編輯部這邊應該沒問題吧？”
    北川秀又問道。
    石田泰淳道：“沒問題的。現在排隊等新書連載的作者已經非常多了，您願意騰出一定的篇幅給其他作者，大家都很感激。
    能蹭到您的熱度，作者們也非常高興。這完全不算什麽問題。”
    “啊，那就好。”北川秀寫書時間久了，三年來一直保持著高強度的更新速度和數量，這會兒突然降速降量，還真有點不適應。
    “那麽我先掛斷了，北川老師您忙吧，打擾了。”石田泰淳聽到北川秀在修改《淺草紅團》，很識趣的說道。
    “嗯。”北川秀放下手機，繼續看窗外的家人。
    這幾天他聯係了多家旅行社，也谘詢了海外的朋友們，最後一通商量，把這次的出國旅行目的地定在了希臘首都雅典。
    據說知名漫畫家車田正美的代表作《聖鬥士星矢》的靈感就來源於雅典和一場“獅子座流星雨”的資料。
    11月份，雅典有盛大的萬聖節、國際戲劇節和藝術節等活動，非常適合親子旅遊。
    在得到北川秀那邊發來的準信後，石田泰淳便把《白色巨塔》的發售連載企劃遞交給了《大眾》編輯部的高層。
    《半澤直樹》完結後，《大眾》的銷量不斷下滑，雖說在大眾文學雜誌裏依舊一騎絕塵，是其他雜誌無法企及的高峰，但總歸讓高層們有些擔憂。
    寫完《解憂雜貨店》的東野圭吾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被拉起來繼續寫推理文學——
    他是《大眾》的王牌簽約作者之一，和《大眾》有比較嚴苛的協作合同，沒法拒絕這種請求。
    同樣休息了挺久的麻生真由美和團鬼士郎也被喊來開新書，但兩人都是比較難產的類型，新書磨蹭了幾個月，始終沒影。
    現在北川老師率先發表新書，一下子讓這些高層心定了不少。
    接到企劃的當天，董事會一路綠燈，直接通過了石田泰淳的所有要求，並在次日就隆重宣傳起了《白色巨塔》。
    北川老師新的大眾文學會繼續寫職場，這事在業內業外都不是什麽秘密。
    不過新書題材是醫療行業這個，還是最近才被曝光的。
    各種報紙得知此事後，像是聞到了魚腥味的貓咪，紛紛趕來采訪和撰稿。
    石田泰淳身為唯一知情者，家裏的門都快被記者踩破了。
    看到男友這麽爭氣，在東大讀博的小林知世又開心又擔憂。
    文學部博士生要讀三年，畢業後還要給教授當兩年起步的無薪助手，等正式成為講師，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她現在很擔心石田泰淳會不會水漲船高後，被外麵的世界誘惑。
    她的擔憂在東大北川迷妹團的小群裏迅速傳開，然後就從夢子嘴裏變成枕邊風進了北川秀耳朵。
    北川秀哭笑不得，表示自己會時刻盯牢石田泰淳的。
    他其實挺信任這個年輕人，起初看中他，就是因為他身上有一股社會人沒有的憤青味。
    不過北川秀也不敢說過快的財富增長和地位提升會不會改變一個人。
    這大概就是幸福和憂慮並存的煩惱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