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抉擇、新結局、薪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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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下午,東京都港區某豪宅,守靈堂。
    身穿黑色西服、黑色禮裙的北川秀夫婦對著靈堂正前方的黑白照片微微鞠躬後,扭身將手裏的“典錢”遞給了簽到處的負責人。
    負責簽到收典錢的幾個人看到北川秀和夢子的名字,頓時吃了一驚,沒想到在唐澤敏行這麽糟糕的情況下,這種大人物居然還會前來祭拜他的妻子。
    北川秀和夢子沒理會他們的驚愕表情,走完流程,上了香,就徑直走向了神色略顯木然,完全沒了當初那股意氣風發勁的唐澤敏行。
    “唐澤教授,還請節哀順變。”北川秀又看了眼靈堂正中央的黑白照片,使了個眼色,讓夢子去慰問死者家屬,給他和唐澤敏行留開交談空間。
    “我北川老師,感感謝你特意來為慧子送行。”唐澤敏行的聲音有點梗咽,手裏夾著的也不再是進口雪茄,而是一支很普通的“國王牌”香煙。
    注意到北川秀瞥來的視線,他微微歎氣,舉起手上的香煙,目光又射向了妻子的黑白照片。
    不知為何,以前妻子活著的時候,他隻覺得那個黃臉婆越看越討人嫌,恨不得連家都不回。
    但現在,天人永隔之後,一張沒什麽溫度的黑白照片都能讓他難以割舍。
    “惠子活著的時候,總是勸我不要老抽雪茄,說對我的身體不好。
    那會兒,我隻覺得她是擺脫不了舊時代日本人對西方舶來品的天然排斥,也見不得我一步步走向她難以企及的高度。
    比起她,那些會討我歡心的風塵女子更讓我舒心。
    可到頭來,當惠子真的永遠離開我時,我才發現,她才是我心裏那個永遠無法被替代的人。”
    唐澤敏行說話的聲音不小,唐澤惠子的家人們也能聽到,但他們對此表現出來的不是感動,而是鄙夷和嘲笑。
    “我知道,現在說這種話,大部分人聽到,都會覺得我是在做作,是在演戲。
    嗬,確實啊。北川老師,有時候我自己靜下心來想想,也覺得自己是真的虛偽。
    惠子活著的時候,她想去旅遊,想去國外,想去看一看不同的風景,我卻不耐煩的各種推三阻四。
    明明財力寬裕得很,會送各種奢侈品給很多女人,卻從沒送她一件像樣的禮物過。
    比起她對我的付出,我
    唉,現在她去世了,我卻站在這裏大言不慚的說著懷念她的話。
    我.我真是.”
    唐澤敏行的聲音又哽咽了起來。
    如果熟悉他的人,一定會被此刻的他所驚訝。
    從進入東大附醫以來,唐澤敏行一直頂著“天才”、“外科手術大師”、“冷靜而敏銳的醫師”等榮耀光環。
    他就像是一座無法被超越的大山,對第一外科的醫局員們而言,唐澤教授就是無敵的。
    而現在這個無敵的男人,卻落魄到如此境地,實在令人唏噓。
    “唐澤教授,還記得那次與大阪醫師公會的醫師們吃飯時,我曾對你說過的話嗎?”
    北川秀拉著他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唐澤敏行身上傳遞來的悔恨和歉意他已經感受到了。
    正如他最初判斷的那樣。
    唐澤敏行和財前五郎很像,但又不是財前五郎。
    如果可以,他是很希望唐澤敏行走出一條不同的道路的。
    “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牢記在心。”
    唐澤敏行掐滅煙頭,又深深歎了口氣,旋即苦笑道,
    “當初您那麽說,還明確告知我,財前五郎走下去,就隻有‘死’這一條歸宿。
    說實話,那時我還不以為然,認為您這麽寫的目的是不想觸怒醫學界和勞動省。
    但現在回顧看,您對財前五郎也好,對我也罷,您的判斷是無比精準的。
    如果,如果當時我願意聽一聽您和夫人的勸誡就好了。”
    “唐澤教授,您是醫生,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世界上是不存在什麽後悔藥的。
    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的事情,就是定局,沒法更改,也無需去後悔。
    而對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活著,其次就是在今後的生活裏該怎麽好好的活著。
    現在你要是願意聽聽我的嘮叨,我覺得也是一樣的。”
    北川秀如是說道。
    “現在麽可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真的還有救麽?”
    唐澤敏行苦笑一聲,再過幾天就是那場醫療官司的二審開庭日了。
    最近他已經接到了來自東大醫學部、東大附醫、東京醫師公會等諸多勢力的“告誡函”。
    這些“告誡函”的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讓他懂得“審時度勢”,要死就自己去死,千萬別把整個東京醫學界給拖下水。
    連妻子的追悼會都沒幾個醫學界的朋友來參加,可見他此時的處境之糟糕。
    “隻要願意去做,什麽時候都不算晚。
    我認為,身為一名醫師,尤其是像唐澤教授你這樣的頂尖醫師,隻要心懷醫德,把工作重心永遠放在醫學上,而不是過分的去追逐名和利。
    那麽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不該直接給你判處死刑。
    隔壁有一句古話叫‘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連聖人們都有犯錯的時候,我們普通人又怎麽會沒呢?
    隻要勇於承認過錯,並願意道歉、承擔後果,以及嚐試去改正。
    那麽就該有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北川秀篤定的回答道,
    “如果唐澤教授你想通了,就打一個電話給名片上的人。
    你的事,他會竭盡全力幫你的。
    當然,最後的結果如何,隻能聽天命盡人事了。”
    唐澤敏行接過北川秀遞來的名片,愕然發現上麵寫著“首相內閣組成員厚生省大臣菅直人”。
    1998年的日本,厚生省和勞動省還沒合並,前者主要負責社會福利體係、醫療等國民行業,後者則主要負責人力資源、勞動福利體係等。
    素人出身的菅直人是如今日本政壇頗有名氣的一顆新星。
    他的父親是獸醫,母親是家庭主婦,基本沒任何政治背景。
    7080年代,他花費了從各地募捐和借來的800多萬円競選經費,多次競選國會議員失敗。
    直到1980年,在經曆了三次失敗,幾乎都沒人再願意借錢給他時,河出家族上任家主河出明出資1000萬円,讓他終於步入了國會大禮堂,成了一名眾議院議員。
    1996年,因成功處理了沸沸揚揚的“艾滋病問題”,菅直人聲名鵲起,成了當時橋本龍太郎內閣裏的香餑餑。
    不過那時的他還隻是厚生省的一名秘書官助理,不算什麽大人物。
    但借著和河出家族的情誼,外加深得橋本龍太郎信賴,菅直人拐了很多關係,終於認識了北川秀。
    小淵惠三上台後,菅直人就和開了掛似的,一路高升,成了現在權傾朝野,專門負責醫療體係的厚生省大臣。
    唐澤敏行經常聽鵜飼部長他們提起這位年輕的厚生省大臣,可惜那個層次對他來說太過遙遠,根本沒法搭上。
    最近有關菅直人的消息,還是11月份,著名八卦雜誌《文春周刊》驚曝的一則緋聞。
    新聞裏指稱菅直人與女助手、傳媒界出身的女性形象分析師戶野本優子關係曖昧。
    當時那位“敬業”的狗仔隊員偷拍到了菅直人與女助手一同進入酒店房間的鏡頭,而且經過整夜蹲守在房間門口,又抓拍到了兩人在第二天上午離開房間的照片。
    由於證據確鑿,菅直人隻好低頭承認。
    這一緋聞讓一直以清廉現象麵對世人的菅直人無地自容。
    而幫他擺平了這件事的,正是北川秀旗下的北川文娛。
    《文春周刊》的總編和社長都是北川秀的狂熱書迷,有北川老師親自為菅直人說情,他們自然樂得給麵子。
    於是這則緋聞在11月後,就悄無聲息,石沉大海了。
    北川秀願意幫菅直人,一是看在河出靜子的麵子上,一是因為菅直人算是比較親華的日本政客(1999年專程赴某紀念館獻花,並表達了友好之意)。
    河出家族要更上一步,必須在政界培養一些新興勢力,有著極強的家族榮譽感的河出靜子還背負著“父親之死”的痛楚,根本沒法從這個牛角尖裏鑽出來。
    因此北川秀也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幫一幫她了。
    從橋本龍太郎、町村信孝到現在的小淵惠三,菅直人,因為北川秀的指點,河出靜子在政界獲益匪淺。
    菅直人的緋聞問題被妥善解決,他自然要對北川秀投桃報李。
    有了這張名片,唐澤敏行知道其實隻要他願意打那個電話,所有事情都能輕鬆解決。
    隻是北川老師嘴上自謙說“事在人為”而已。
    “北”唐澤敏行感激涕零,但話還沒說完,北川秀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離開了。
    當天下午,吃完齋飯,又參與了遺體告別會後,北川秀和夢子悄然離開了唐澤家。
    在回家的路上,夢子寬慰的對北川秀說起唐澤敏行的改變,慶幸他總算是沒有真正走上不歸路。
    “哦對了,唐澤教授還說希望我把他之前送的所有奢侈品退回給他。
    啊,真的是太好了!我一直很苦惱究竟怎麽處理那堆東西呢。
    之前不管我怎麽說,唐澤教授總是不停的送奢侈品過來,一度讓麗醬都以為我是不是變了性子,開始喜歡那些東西了呢。”
    夢子終於舒了口氣,她討厭那堆奢侈品的原因還有一個——
    不明不白接受大量其他男人送的禮物,不管是什麽原因沒能退回,都肯定會很傷自己丈夫的心。
    她絕對不想因為這種事和北川秀產生感情上的矛盾。
    所以她多次提及此事,還把所有奢侈品禮物都堆在了一個雜貨間裏,從沒碰過。
    “是麽,那看來唐澤教授已經做出了抉擇。”北川秀輕輕一笑。
    看來唐澤敏行的事要就此告一段落了。
    這樣也好。
    如果他最後落得和財前五郎一樣的下場,那北川秀寫的這部新版《白色巨塔》就變的毫無意義了。
    回到家中。
    北川秀一眼就看到了在大廳中陪兩個小家夥玩鬧的蛇喰麗。
    臨近寒冬,她卻在室內穿著吊帶和熱褲,把修長的一雙美腿全部展露在外,也不知道是真不怕冷,還是隻要風度不要溫度。
    “我回來了,麗醬~”
    “你回來啦,夢子~”
    兩個女人擁抱在一起,完全無視了手提各種袋子的北川秀。
    看到她們如學生時代般一樣,又膩在了一起,北川秀無奈一笑,隻得自己把東西收拾好,然後抱起兩個睡著的小家夥放進搖籃裏。
    處理完手中的雜事,北川秀一頭紮進書房裏,開始好好構思起最近要寫的《1Q84》和《海邊的卡夫卡》。
    《白色巨塔》的後續劇情他已經在希臘旅遊時徹底寫完,這會兒因為唐澤敏行的事,他有了很多靈感,立即又一口氣補上了最後的完結章。
    他決定在這個月5號發售的《大眾》上一口氣全部放出剩餘的所有稿子!
    和唐澤敏行的事對社會各界造成巨大的影響一樣,財前五郎這個虛構的頂尖醫師的最終命運一旦公布,估計也會在文學界和醫學界掀起巨大波瀾。
    《白色巨塔》發售後不久,就被譽為是不輸給《半澤直樹》的職場神作。
    北川秀對日本醫療體係、大學醫學部以及醫院的了解,讓無數醫學界的業內人士都讚不絕口。
    大家都想知道那個野心勃勃的財前五郎會不會像唐澤敏行一樣當上第一外科的正教授,最後又會迎來一個怎樣的結局。
    這種跌宕起伏,震撼人心的故事,終歸比《淺草紅團》這類純文學更吸引人。
    在北川秀通過電子郵件把稿子發給石田泰淳後不久,書房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石田泰淳第一時間看完了《白色巨塔》的大結局,深受震撼之餘,連忙打來電話詢問。
    財前五郎和唐澤敏行一樣,深受醫療官司的糾纏,且同樣也是因疏忽大意造成的病人痛苦死亡。
    不管是還是現實,碰到這種事,輿論的傾向必然是狠狠清算財前、唐澤這類人。
    而在裏,北川秀沿用了原著的內核,讓財前五郎死在了開庭前,沒有去參加最後的審判。
    也就是說,他更傾向於“財前五郎不該被審判”,但又礙於輿論和醫學界,不能寫成財前五郎勝訴,隻好折中成這個結局。
    這讓石田泰淳無比震撼和認同之時,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財前五郎的人物魅力,就在於他的不妥協,他的貪婪,他的奮進,以及時也命也的可悲上。
    於公,他必須受到法律的製裁。
    於私,推己及人,如果財前是讀者自己,沒人會希望他被審判,被成為一個典型和替罪羊對待。
    在這一係列事情的背後,實際上腐朽了財前他們的,不是什麽金錢美色權力,而是日本的這個畸形“白色巨塔”製度。
    可惜這是一個不能談的話題,在日本國也是如此。
    北川秀的折中寫法也已經非常“剛”,讓一向大膽的石田泰淳都不敢輕易放出。
    一通電話交流後,明確了北川老師的用意,石田泰淳一咬牙,還是在新稿子上敲下了自己的名章。
    保持創作者的原意以及文學的純粹性,是他一直追求的東西。
    “如果《白色巨塔》的結局真引發了什麽不好的輿論,那我就引咎辭職,把所有鍋都背在身上好了。”
    士為知己者死,石田泰淳看著《白色巨塔》的這個結局,終於有種找回了當初自己在東大文學部,不管不顧追求著文學道路的感覺了。
    社會和現實不斷磨平著他的棱角,但他的內心始終一如既往的火熱。
    隻要有這麽一把火燃燒起來,石田泰淳也願意投身進去,做薪柴,做燃料,做延續火光的那一具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