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君想調去山梨縣‘開荒’？”
    正在書房奮筆疾書的北川秀聽完夢子的話後，忍不住抬頭向她又確認了一次。
    夢子一手抱著很不安分的北川綠子，一手拿著小林知世寄來的“緊急信件”，衝他點了點頭，隨後滿臉憂慮地問道：“會不會是石田君和知世醬的感情出了問題？”
    “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的橋段在日本國也很常見。
    尤其是像石田泰淳這種經曆過大起大落，之後又在短短幾年時間一飛衝天的鳳凰男，是“劍斬意中人”的主力軍。
    石田泰淳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月結束後就會被調任為《大眾》編輯部副總編輔佐，然後再過三到六個月時間，就能順利頂替澤村副總編，坐上無數出版界同行夢寐以求的那個位置。
    這樣的頂級職位和待遇，又是如此的年輕，石田泰淳會有這種想法也很正常。
    不過北川秀隻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搖頭笑道：“放心吧，肯定不是你想的那種情況。
    要真是那樣，石田君幹嘛還要遠離更有前途的東京都，跑去鳥不拉屎的山梨縣？”
    “可是去了山梨縣的話，同樣也沒法和知世醬每天見麵了。難道等知世醬博士畢業，還要讓她也跟著去山梨縣工作麽？”
    夢子對東大的那批好友非常珍惜，因為她從小就是一個容易受欺負的女孩，多虧這些損友幫襯，才度過了不錯的青春。
    所以事關小林知世的未來，她一下子就慌了神。
    “你先別擔心，我打個電話問問石田君不就好了。
    反正就算真要調他去山梨縣，最後也得我審批簽字不是麽？”
    北川秀一邊安慰夢子一邊拿起手機，立即撥了個電話給石田泰淳。
    手機響了幾下，很快就被接通。
    “摩西摩西，北川老師您找我是有什麽事麽？”
    手機裏，石田泰淳的聲音聽起來頗為欣喜，不像是因為感情問題而十分苦惱的樣子。
    北川秀開門見山地問道：“聽說你想去山梨縣‘開荒’？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麽？”
    “啊我正想找北川老師您商量這件事呢。”石田泰淳捧著手機，連忙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北川秀。
    聽到他是因為看了《熔爐》，從而萌生了去山梨縣“開荒”的念頭，北川秀先是一愣，隨後又笑著問道：“那你的具體想法是什麽？
    雖說《大眾》一直在向全國擴張分部，但相對比較有前途的肯定是京都、大阪之類的大城市。
    山梨縣這類偏遠地區，我們一般隻會在那裏設置一個基層編輯站，以方便那邊通勤的編輯們工作。
    如果想要在山梨縣幹出一番事業的話，時間跨度可能會非常長。
    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你的一輩子。
    你去了山梨縣的話，小林同學肯定也不會獨自留在東京都吧，這樣一來，你們的未來，你們的人生，可能會和這邊的同事們截然不同哦。”
    “親愛的”夢子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有點不明白為什麽北川秀要說一些“嚇人”的話。
    手機那頭稍微沉默了下，隨後便又響起了石田泰淳堅毅的聲音。
    “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能去山梨縣‘開荒’！
    拜托了，北川老師！我不想成為《失樂園》裏的村鬆友視，我想成為《熔爐》裏的北原浩！”
    石田泰淳說話時，直接對著空氣來了一個九十度鞠躬。
    他知道北川老師看不見這個鞠躬。
    但他相信，自己的堅毅和決心能通過這種方式，在冥冥之中傳遞給北川老師。
    金錢，靠著這一年的奮鬥和積蓄，石田泰淳已經不是很缺了。
    而且即便調任去山梨縣，他的薪酬待遇也不會被降低。
    因此完全不需要考慮錢的問題。
    至於女友那邊。
    他沒法要求小林知世放棄東大博士生的先天優勢，跟隨自己去山溝溝裏幫助聾啞兒童。
    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反正距離小林知世畢業還有兩年半，時間漫長，很多都不是定數，沒必要考慮得如此仔細。
    “《熔爐》還沒有寫完，你還不知道北原浩的結局呢。”北川秀聽出了他心中的決意，笑容也漸漸收斂了起來，很認真的對他說了一句。
    石田泰淳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而且從劇情看，無依無靠，連‘教學任職獻金’都要靠老婆去湊的北原浩，大概率是無法戰勝慈愛聾啞人學校的人渣們的。
    可.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成為北原浩！”
    在《熔爐》這一期連載的最後一章裏。
    在受到侮辱的那一刻，北原浩終於了解真正的人生開始了。
    他和慈愛聾啞人學校的校長與行政室長的會麵結束後，就像赤裸著全身般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
    那噩夢般的場景，讓人驚慌羞恥。
    北原浩看著對麵的校長，感覺他的身上仿佛散發出隱隱的惡臭，像是流汗的禽獸身上的腥臭味，也像是時隔久遠的深海沉船被打撈上來時，散發著的廢棄鐵鏽味。
    在開啟新生活的這個早晨，爬滿全身的這種野蠻的感覺，令他恐懼。
    這份恐懼感也在石田泰淳做好離開東京都，前往山梨縣的決定後，經常出現在他的夢境中。
    這同樣促使著他不敢開口對小林知世說自己的真實想法。
    但正如他對北川秀說的那樣。
    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做北原浩，而不是一點點被蠶食殆盡的村鬆友視。
    “我明白了。既然是你的選擇，我肯定會尊重。
    等過幾天，我會親自打電話給《大眾》董事會的人，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在山梨縣設置一個專門為聾啞人讀者服務的編輯基站。”
    北川秀突然想起《熔爐》電影的最後，雖說沒能徹底改變掉社會，但主角還有他的朋友們，還是為那個弱勢群體建立了一個足夠溫暖的新家。
    也許這份任務，在現實世界裏，在這個日本國，可以交托給石田泰淳這樣的有誌青年去做。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
    這句《熔爐》裏最核心的台詞，曾無數次出現在北川秀的腦海中。
    他沒法像石田泰淳和蛇喰麗那樣，對毫不熟悉的群體有太多的共情。
    甚至因為穿越者和前世的身份，他對這個國家和社會，都沒有太多的共情和依賴。
    但這不代表北川秀不願意幫助一下心裏有那種火焰和光明的人。
    漫威電影《蜘蛛俠》裏，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台詞——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北川秀現在愈發感覺到了這點。
    “是！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北川老師！”石田泰淳其實還擔心《大眾》編輯部的高層不願意放他走。
    畢竟他可是北川老師欽點的責任編輯，一路高升至今，是肉眼可見的出版界新星。
    且因為是男性，他的未來被業內人士普遍看好，認為能超越現在出版界的“天下第一”齋藤玲奈。
    萬一高層不讓自己走，北川老師這邊的態度又模糊不清，他就會很苦惱。
    所幸，北川老師果然是懂他的。
    就像兩人第一次見麵時，北川老師說的“其實，魚和熊掌是可以兼得的”、“如果是你的話，我相信可以勝任”。
    他懂自己，理解自己。
    “嗯。不過還有一件事。”北川秀看了眼身旁的夢子，對他笑道，“這麽大的事情，你好歹也和女友商量下吧，一直當悶葫蘆可不行。”
    “額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去和知世醬說！”石田泰淳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女人之間的消息傳播速度可真夠快啊。
    難怪接電話時，他就感覺到北川老師的語氣有點不對勁。
    恐怕北川夫人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以及看不見的自己吧！
    掛斷電話後，石田泰淳馬上發了個簡訊給小林知世，希望她有空能給自己來個電話。
    今天是學習日，小林知世估計學業繁忙，他發完信息後便順手拿起了新的稿子，準備先處理一下手頭的工作。
    沒想到消息才發出去幾秒鍾，手機就響了起來。
    【我馬上來石田君的公司麵聊。】
    小林知世回的信息很簡短，但以石田泰淳對她的了解，一向話癆的小林知世一旦話少，就說明大事不妙了！
    “知世醬該不會要阻攔我去山梨縣吧”石田泰淳扶額，感覺要是她真的過來這麽說，他還挺為難的。
    愛情，事業。
    早聽前輩們說過，這兩者遲早有一天會相衝突。
    石田泰淳倒是也準備好了應對之策。
    隻是這事來得也太快，太突然了點。
    此時正在東大文學部教職工辦公室幫竹內治教授整理《北川秀集評選》的小林知世在收到男友的訊息後，按捺不住躁動的心，隻好原原本本把事情告知竹內治，然後請了個假就光速出來了。
    竹內治和同樣來這兒幫忙的木村惠子對視了一眼，木村惠子從老友的眼神裏看到了不滿、無奈以及一點點的驚慌，不由得輕笑了起來。
    “阿治啊，你就是對孩子們太過嚴苛，這才把蛇喰丫頭給嚇跑了。
    以後再每天這麽苦著臉，天天把弟子當成工具人操練，現在的這個衣缽傳人搞不好也會跑路的。”木村惠子笑著對他說道。
    她心裏其實想的是希望竹內治早點放下工作，安度晚年，別再那麽拚命了。
    因為早年的事情，竹內治錯過了自己最好的年華，沒能像穀崎一郎那般縱橫日本文壇，一展抱負。
    所以成為文學部教授後，竹內治對治學的態度無人可及，像是在瘋狂彌補自己逝去的青春。
    但瘋狂工作的時間越久，他的身體情況越糟糕。
    木村惠子不希望老了還要送青梅竹馬入土。
    奈何竹內治就是一根筋的思維。
    蛇喰麗“逃之夭夭”後，他氣得好幾天沒睡，然後迅速物色了各方麵相對中庸，但性格較為可靠的小林知世，寄希望於她能傳承自己的衣缽，把對日本純文學的研究進行到底。
    沒想到！
    小林知世也出了幺蛾子！
    “哼！愛走不走！我才不管！”
    竹內治對著手裏的《大眾》生起了悶氣，然後又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年逾古稀的他愈發感覺到身體即將油盡燈枯，有些力不從心了。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難以放手。
    日本文學還在草莽年代。
    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北川秀，把日本文壇從繁瑣枯燥，學習西化的方向給糾正了回來，把大家從守舊派文人的陰影下解脫了出來。
    他必須得趁著很多年輕人還沒開始正式寫作，還在咿呀學語時，把北川秀的書研究透徹，解構清楚，讓後來者能清晰地，係統化地學習到最有用的寫作技巧。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怎麽可能因為身體的緣故，徹底放棄，徹底停滯呢？
    聽說法國的奧德梅鬆老師也在這麽做。
    竹內治有種“吾道不孤”的感覺，很是欣慰。
    “你啊，就是口是心非，想的多，又不願意對弟子們說出來，才會讓他們不敢和你交流交心的。”
    木村惠子連忙拍了拍他的後背，遞上水杯，等他順了氣，才慢悠悠繼續說道，
    “我看小林同學不至於走，但未來留不留在東京大學，那就不好說了。”
    “東大也好，山梨縣也罷，隻要是搞文學研究和創作，在哪裏又有什麽區別呢？”
    竹內治歎了口氣，他看過《白色巨塔》，很欽佩裏麵的裏見醫師。
    那種才是真正的治學態度。
    而且比起醫學，文學研究不需要什麽高科技設備，確實在哪裏都行。
    “我看這本《熔爐》時，就覺得裏麵的主角沒什麽不好的。”他又補充了一句，“對了，之前拜托你的事，辦好了麽？”
    “辦好啦辦好啦，我已經托人把你所有的積蓄都募捐給了山梨縣的聾啞人互助協會。
    你放心，那邊的人我認識，而且有我們河出家族背書，坑不了你的。”木村惠子笑道。
    竹內治聽完欣慰一笑，點了點頭道：“那就好。希望我的微薄貢獻能幫到他們。
    回頭我還要寫一篇評論稿支持《熔爐》，絕對不能讓慈愛集團逍遙法外！
    對了，也不知道北川秀那小子的第二本新書是什麽內容，應該也和這些東西有關吧。”
    “不是說了會連載在15號發售的《北川》上麽？我倒是問了個書名，聽起來.有點更加不寒而栗的感覺。”
    木村惠子已經從河出靜子那裏得到了第一手資料。
    竹內治立即來了興趣：“什麽書名，還能讓你不寒而栗？”
    “《黑暗中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