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人生小滿勝萬全,何須多慮盈虧事(小滿視角,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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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濃,村東頭飄來濃稠的香火氣。
更深露重時分,總有人影在荒野間遊蕩。
鄉野村夫抱著幹裂的泥像徹夜禱告,城鎮貴胄捧著鎏金香爐三跪九叩。
當城隍廟前的石獅第七次被黑血浸透,當貨郎竹筐裏新進的桃木符咒又積了灰,那些蜷縮在神龕下的顫抖靈魂,突然在某個晨霧彌漫的黎明嗅到了轉機。
有人親眼看見,昨夜還在籬笆外徘徊的狼妖,今晨已化作滿地腥臭肉塊;纏綿病榻半載的老秀才,竟能提著朱筆在祠堂題寫34;慈航普度34;的匾額;更離奇的是東市賣炊餅的鰥夫,在娘娘誕辰那日從麵缸裏挖出整錠官銀——銀角子上還沾著前朝年號的朱砂印。
這份狂信如野火燎原,燒得朱門繡戶拆了影壁建神殿,逼得蓬門蓽戶當了棉被供長明燈,當仙門子弟還在為誅殺妖魔折損半數同門時,城南李員外已捧著翡翠雕的送子觀音,逢人便說這是娘娘座下玉女真容。
可那些蜷縮在香灰裏的螻蟻啊,最善在絕望與希望間反複癲狂。
當香灰散盡不見神跡時,老婦會掄起柴刀劈碎廟門,書生用朱砂筆在黃紙上寫滿怨毒咒罵,直到某個雨夜又有孩童被魘住——他們又膝行著爬回廢墟,將新塑的泥像捂在心口,仿佛捧著最後半粒續命丹。
亂世裏求生的螻蟻,總要把魂魄拴在看得見的錨上。
當仙師的符紙化作飛灰,當至親的眼瞳泛起屍綠,凡人便成了暴雨中的蛛網,沾著哪片落葉都要死死攥住。
娘娘的泥胎越是浸著血汙,香火便越要燒得衝天——這不是拜神,是溺水者把救命稻草勒進掌心的血印子。
富戶們供的是贖罪狀的香燭,往日克扣的佃租、發黴的陳米,此刻都化作鎏金的神像眉眼。
窮苦人拜的是以命換命的買賣,三更天剜心頭血澆在香案上,五更時便要見著妖魔的殘肢——這般現世報的買賣,比漫天神佛都來得痛快。
最妙是那若有若無的反噬,白日裏嘀咕娘娘邪性的閑漢,入夜便被掏空了腔子。
於是恐慌都釀成了瘋癲,家家戶戶門窗大開,唯恐閉門之舉惹了娘娘猜疑。
當“活死人”頂著至親麵皮叩門時,他們反倒鬆口氣——這定是娘娘的考驗,合該奉上熱騰騰的鮮血表忠心。
廟堂簷角鐵馬響徹長夜,究竟是神諭還是魔嘯?無人深究。
亂世蒼生要的從來不是真相,而是個能跪著痛哭的由頭。
娘娘的繡鞋踩著千萬張活人皮,金簪上串著未冷的眼珠,可那又怎樣?總比教人直麵這吃人的煉獄來得慈悲。
於是殿裏香火彌漫,成股檀香薄煙竄入鼻腔,籠罩整座大殿,外邊的天不似剛開始的清幽, 被絲絲縷縷的煙熏的模糊。
小滿呆呆立於眾跪拜者中,手中飄落的焚香屑片,片片點燙在指間,喚回她一絲神誌。
轉動黯淡無光的眼珠,懵懂的目光從蒲團上跪拜者移至供奉台上端坐的菩薩。
菩薩低垂眉眼,眼中流出無限的慈悲望著她, 上方層層交疊的紅綢投下陰影,遮蓋住其原本的悲憫,小滿隻覺得眼前一團混沌,不知何為真假。
她仰頭直視瞧不清觀音的麵容,熾烈的光好像要灼燒她的雙眼,她聽到一聲嗬斥。
“跪下!”
跪下?小滿看著灰撲撲的地麵,又看向觀音的蓮花台。
“你快跪啊!”母親粗魯的拽著她強行按在蒲團上,驚愕之餘她抬眼看向上方的菩薩。
在那片沉重的陰影下,菩薩的垂憐更盛,溫潤的嘴唇似笑非笑著俯視她的狼狽。
頭暈腦脹饑腸轆轆,小滿想高喊自己的委屈,此刻卻發不出一絲呐喊,她的周邊已跪了一整片,膝蓋著地蕩起的灰塵彌漫整個胸腔, 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喉嚨,連咳嗽都是妄想。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跪下!”
小滿慢慢低下頭,雙膝被剜去一般緩緩跪下, 額頭緊貼地麵,她這是算成了娘娘的信徒麽?
她有些恍惚,好像看見娘親跪在草席上擦拭三尺泥像,忽而轉頭對蹲在灶台邊的父親笑“當家的,明兒把後山那半畝薄田典了吧?”
土地啊,那可是家裏根本,是鄉親們過的再苦再累也不會典賣的東西。
娘親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泥像斑駁的裙裫(lán),帶著她看不懂的狂熱“給娘娘塑個描金彩繪的身子,來日求得咱們小滿嫁個好人家”
這是從前爹娘常掛在嘴邊的知足嗎
手上的香被帶著插進香爐,爐內肆意的火苗舔了她的手掌,再回神,後背壓製的禁錮已經消失,隻剩她麻木地跪在蒲團上兩手空空。
她抬頭,佛亦是那般眼神,帶著上神者的光輝與她眼神交匯。
有信仰的感覺,是這樣麽
她忍不住睨廟裏的其他人,少頃,不知多少人,帶著碌碌無為的人生和虛無縹緲的時光重重磕下了頭。
小滿的麻布裙裾沾滿香灰與血汙,在癲狂的人群中逆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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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染著鳳仙花的指甲深深掐進她的胳膊,胭脂混著血珠滾落在褪色的蒲團上,像一串被碾碎的相思子。
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你穩坐明台, 你手持淨瓶,你眉目輕斂,你!你!你看得見我嗎?你身上的金粉能割舍嗎?然後露出你的血肉來,舍我一塊菩薩肉。
血淋淋的,和其他動物的肉沒什麽區別的菩薩肉。
菩薩啊,我伏在你身下,我雙眸含淚,一滴滴砸在地麵。
菩薩啊,你說我天生有罪,生來贖罪,我算來算去,我的罪何足掛齒?我和那路邊的黃狗無異,隻為活著奔波,偶爾撿到一塊骨頭還要被奪走!
千千萬萬的祈禱略過,小滿眼中的迷茫愈發厲害。
她還不懂。
香火祭鬼神,凡間不留人——
“跪好!”
又是一聲喝斥,小滿渾身顫抖不知所措,那高高在上的菩薩,難道不可憐自己的信徒嗎?還是說穩坐高台太久,金箔凝成了新的血肉?
素淨的慈憫相,卻憐一甕貪嗔的紅塵。
她該信娘娘嗎?還是說她該恨娘娘嗎? 呼吸進太多灰塵了,隻能發出嘔啞嘲哳之聲,像個怪物一般。
菩薩,她還要繼續看著嗎?看著大家的痛苦,看著芸芸眾生在掙紮,看著多少人耗盡所有的血肉。
還是說,菩薩是想吃人的血肉?可是菩薩不是吃素的嗎?原來娘娘也覬覦人類的血肉嗎?
哈!是吃那些大人說的肉麽?這一身榨不出二兩油的血肉,這一身惡臭的血肉?!
小滿站了起來,看著信徒們的頭頂,他們顫抖、哭泣、禱告,他們一點點殺死自己。
殺死自己?天!對,殺死自己!
小滿想起參拜的時候,手掌在香灰裏痙攣。
母親染著鳳仙花的指甲掐進她肩胛骨,檀香混著血腥氣往鼻腔裏鑽,供台上新塑的娘娘像正在融化,金漆順著蓮花座往下淌,在青磚地上聚成黏稠的琥珀。
“磕頭!”母親的聲音像鏽刀刮骨,小滿的額頭撞上冷硬的蒲團,恍惚間看見父親蹲在灶台邊的背影,後山那半畝薄田典當的契約就壓在神龕下,紙角沾著娘親的胭脂
暮鼓撞響的刹那,小滿清楚看見菩薩低垂的眼瞼在抽搐。
“裝神弄鬼,也該到此為止了。”
她看著鹿聞笙踏上供桌,供桌在其靴底裂成兩半,錦袍灌滿的腥風掃過麵頰,竟混著雪水浸透棉襪時的沁涼——就像那年除夕守歲,爹爹背她穿過冰封的河麵,嗬出的白氣裏也帶著這種凜冽的幹淨。
當照妖鏡光柱刺入,琉璃瞳炸開的瞬間,晶片裏千百張香客的臉正滲出黑血,小滿捂住心口——那不是恐懼的戰栗,是凍僵的指尖探進春溪時,被遊魚輕啄掌心的悸動。
香爐突然爆出劈啪聲,小滿抬頭,看見火星子順著紅綢往上竄,那些寫著“有求必應”的幡幔在熱浪裏扭曲成無數掙紮的手臂。
娘娘描金的眉眼在火光中蠕動,慈悲相裂開細縫,露出底下發黴的稻草芯。
小滿踉蹌後退,撞翻了鎏金香爐,爐灰潑在壁畫上,那些飛天樂伎突然發出尖嘯,她們抱著的琵琶裂開血盆大口,琴弦是絞腸痧病人吐出的穢物。
帶著她的仙師貼心的捂住她的眼,可她還是從指縫裏窺見了地獄——菩薩袈裟下擺露出的三趾獸足,分明是上元節屠戶院裏掛的臘蹄膀模樣,那條從佛唇鑽出的百足蟲,每節軀殼都嵌著張熟悉的臉東街早夭的囡囡,西巷被典當的媳婦,還有去年投井的私塾先生
跪下!跪下!跪下!
小滿恍惚間好像又聽見了那些聲音,但是這一次,她迎著那一聲聲怒喝直視高台之上,她盯著菩薩的麵容,看到袖身上爬出的蛆蟲。
一種熟極的癢,從她豐饒的發尾催生而出,飄飄地拍著尾巴尖,像斜飛的一窠濃黑,被鑽進來的太陽光鍍上一層橫流的金屑,發絲一搖、一顫,便粼粼地濺上壁畫, 剝吃了一頁接一頁的色澤,飲盡環在石壁上的臍帶。
小滿凝視那神龕的佛相,直視牆上豔麗的壁畫,那“娘娘”眉耷眼垂, 算得上素淨的慈憫相,憐一甕貪嗔的紅塵, 磨損的色澤一粒粒地如泥滔滔,一炷香一炷香似的撣落,便似一盞久不散熱的骨灰,寬容地、掙紮地焚屍。
她的誕生 不是經由一枚泡在腹腔的胚胎,而是由一麵鋪色的輪廓畫,由人們的貪念癡妄孕育而來。
那是小滿第一次認識到,原來石壁也可以是雌性湫隘的子宮, 被授予吐納生澤的天命,於是,豔麗的色澤開始遍植、紮根,繪出禪意。
最後,一顆菩提,由慈母心為膏為血,奉上愛、營養,彌補因失柔的狹窄缺口。
她像是如釋重負娘娘是假的啊,她也從不是她的信徒!她不願意當飼料!
看著為首的仙師哥哥咬破指尖畫符,血珠濺在“神鏡”上,那聲龍吟般的嗡鳴震得她耳膜生疼,卻也在混沌中撕開一線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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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漫過染血的石階時,她聽見自己骨骼發出新竹拔節的脆響。那些被香灰堵塞的毛孔裏,正鑽出細嫩的翠綠枝芽。
最後一縷金光消散時,小滿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空中飄落的紅綢灰燼。
餘溫灼得掌心發疼,卻讓她想起仙師哥哥踏上供桌,袍角掃過的殘燭——那種將熄未熄的火星,此刻正在她胸腔裏複燃。
廢墟中的檀腥氣被夜風吹散些許,混著不知從哪飄來的優曇花香,竟讓她想起娘親梳頭用的桂花油
小滿的指甲掐進掌心時,才發覺自己屏息太久。
仙師哥哥袍角掃過的火星濺在她裙裾上,沒有灼痛,反而像深冬蜷縮在炕頭時,阿娘突然塞進她懷裏的湯婆子——那種從凍僵骨髓裏漫開的暖,此刻正隨著他睫羽墜落的梵文,在她心口頂出細密的裂紋。
她看見晶屑化作的流螢並非憑空消散,每粒光塵都在牌位表麵蝕刻出陌生名諱。
褪色的朱砂突然滲出血珠,順著“長生”二字溝壑蜿蜒而下,恍惚間竟與對方發梢揚起的弧度重合。
當金塵聚成的光瀑籠罩他時,小滿卻覺得那不是佛陀的圓光,而是十萬盞長明燈從他脊骨裏生長出來,燈焰裏搖曳的全是香客們被妖廟吞噬的善念。
白花綻放的刹那,她似乎聽見根須撕裂凍土的聲響,像極了去年開春自己親手折斷冰棱時的脆響。
隻不過此刻破土而出的不是野蕨,而是信徒們潰爛傷口裏新生的血肉,裹著金箔碎片的痂皮簌簌脫落,露出底下嬰孩般粉嫩的經絡。
當對方頸側,神光掠過她瞳孔時,小滿突然讀懂那“神鏡”裏的萬千幻影。
每個香客眼中的仙師都在變幻——或是執劍的昆侖仙君,或是拈花的菩提尊者,可那些虛影的袖口都繡著同樣的紋路,衣擺都墜著從她心口發芽的金紅火星。
她抬著頭,人們匍匐在地,人從煙火中走出,腦海裏忽地冒出九個字來。
“香燼煙消,神隻現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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