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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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映洲的話,如同投入他們早已被恐懼和疑惑填滿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許多人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或身邊親人那臉色蒼白的模樣,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寒意瞬間席卷全身。
    鹿聞笙深吸一口氣,目光越過那些麵露凶光的官員,投向更外圍那些抱團躲避、驚恐不安卻仍未逃離的百姓。
    他們的眼神複雜,有恐懼,有茫然,也有一絲被連日流言和眼前景象激起的微弱懷疑。
    鹿聞笙提高了聲音,那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悲憫和洞悉真相的沉痛,清晰地回蕩在奔騰的河浪之上:
    “諸位!你們自以為是在享受這陣法帶來的‘富貴生活’,可曾看清這繁華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是一場精心編織的幻術!
    你們真覺得,這世上能有真正的、毫無代價的死而複生之法嗎?能讓你們在滔天洪水之後,安然無恙地享受著‘生前’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掃過那些臉色驟變的知情官員:
    “若真有這等逆天改命、顛倒生死輪回的神通,又憑什麽要用在你們身上?你們與那幕後黑手,是何等恩情?還是說,你們覺得自己比那濁浪河底不得超生的萬千同胞,更高貴?更值得被‘垂憐’?!
    這陣法,不過是用來圍困我們這些‘外來者’的牢籠!等他的目的達到,你們這些失去了利用價值的‘養料’、這些知曉部分真相卻選擇沉默的‘幫凶’,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你們以為他還會耗費力量維持這虛幻的泡影嗎?!”
    “轟——!”
    仿佛是為了印證鹿聞笙這石破天驚的質問,又一道更加狂暴的巨浪狠狠拍擊在殘破的堤岸上,震得整個祭台都在微微顫抖。
    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
    但這一次的寂靜,與之前的恐懼凝固截然不同。
    空氣中彌漫著震驚、動搖、羞恥、憤怒,以及對真相被揭露後的巨大茫然和無所適從。
    士兵們握著武器的手在微微顫抖,再也無法堅定地指向鹿聞笙等人。
    高官顯貴們臉色難看至極,卻一時語塞。
    而百姓人群中,壓抑的哭泣聲和憤怒的低語聲越來越大,無數道複雜的目光聚焦在魏良等人的身上。
    那目光裏有懷疑,有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強行喚醒的、久違的屬於“人”的憤怒和對生存權利的渴望!
    急迫的氣氛,加上虎視眈眈、濁浪排空的大河,如同懸在頭頂的鍘刀,近乎要將民眾的心弦繃斷至極限。
    恐懼如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每一寸肌膚,滲入骨髓。
    他們好似一群羔羊,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在恐懼與迷茫中徘徊,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去往哪裏,何處才是生路。
    但他們終究不是真的羔羊。
    羔羊能在屠刀落下、同伴血濺當場後,被喂幾把草料便安頓下來,忘卻恐懼,麻木度日,他們不能。
    為什麽活著,對他們而言,總是如此艱難?
    這象生城外,那被模糊記憶掩蓋的真實世界,難道不也是如此嗎?
    活著,便要抵抗未知的妖魔利爪,提防著別有用心的層層算計,看著受了災害顆粒無收的土地龜裂,望著高高神龕上那些眉眼低垂、漠視眾生的泥胎木塑,生死皆疲勞,苦難無邊無際……
    他們隻想活著,卑微地活著,在這天地間尋一處安身立命的角落,竟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粗糙褶皺的手,吃盡了風霜雨雪,卻什麽也抓不住,握不緊一絲安穩。
    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神魔,那些端坐雲端的人上人,他們高高在上,視眾生如螻蟻。
    而他們,被愚弄於股掌之間,被圈養在謊言織就的牢籠,最終仍要被無情地舍棄……如同榨幹了汁液的殘渣。
    總是麻木的人,心口也會被巨石壓得生疼;沉默的靈魂深處,那被層層規訓壓彎的脊梁骨縫裏,早已嵌滿了枷鎖的鏽跡與血痂。
    “轟——嘩啦!!!”
    象生河的濁浪又一次狂暴地拍擊在殘破的堤岸上,發出清脆又沉重的碎裂聲!
    冰冷的水沫挾裹著腥臭的河泥,如同鞭子般抽打在靠近人群的臉上身上。
    這震耳欲聾的聲響,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某個無形的壁壘上!
    “哢嚓……”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無數靈魂深處,伴隨著這浪濤的怒吼,發出了鬆動的脆響!
    一股力量,一種靜靜的、卻又無比猛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與反抗意誌,如同地火奔湧,瞬間填充湧入每一副瘦弱的骨骼,點燃了每一雙被淚水模糊卻不肯低垂的眼眸。
    那不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被壓抑到極致後迸發出的、混雜著滔天恨意與決絕勇氣的洪流!它衝刷著麻木,點燃了沉寂的血性!
    “都將我們當作棋子,那就掀翻棋局!”
    “便是失去靈魂,也不任人宰割!豈能為仇人的利益添磚加瓦?!”
    “對!大不了俺都不活了!”
    先是一個年輕學子模樣的身影猛地挺直脊背,嘶啞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穿透了恐懼的陰霾。
    緊跟著響應的,是一個皮膚黝黑、指節粗大的莊稼漢子。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仿佛要將這些年被壓榨的力氣、被無視的尊嚴,全都凝聚在這一吼之中!
    一雙雙渾濁的眼中燃燒著燎原之火,撥開雲霧化作清冽。
    那是對生的渴望被徹底踐踏後,迸發出的同歸於盡的決絕!
    更多的聲音從人群中爆發出來,高高低低,有壯年,有少年,甚至夾雜著老婦的哭腔。
    這聲音起初有些雜亂,但很快便匯聚成一股低沉而有力的和聲,如同腳下奔騰不息的象生河浪,一浪高過一浪,衝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壩!
    緘默的人胸膛也滾燙,流淚時卻也不閉眼,鹹澀的瞳孔裏,藏著未被稀釋的勇氣。
    是啊,他們是芸芸眾生,是滄海一粟。
    如井底之蛙,頭頂的無垠,是要一寸寸丈量的歸途,攜帶著宿命的微光,來掙脫泥沙的挽歌。
    往高處去的每一步都是訣別,每一寸都是朝聖。
    如同渺小的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短暫如風中燭火,稍有不慎,那僅有的、屬於自己的短暫朝暮也要被無情剝奪。
    然而,蜉蝣亦有驚鴻一瞥的絢爛,脆弱的微光,匯聚起來,亦能點燃一場焚盡黑暗、更決絕、更壯烈的燃燒!
    與天鬥其誌不屈!與魔鬥其魂不滅!與人鬥其心不亡!
    這就是他們堅韌的生命,平凡也璀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