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爹死難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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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真怪是村裏第一個被餓死的人。
侯真怪死了,村裏人特高興。不是說左鄰右舍沒有同情心,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吃頓飽飯的好機會。
誰家有紅白事兒,算是村裏人過年過節的好日子,解饞開葷的大席麵。所謂曲一響,布一蓋,全村老少等上菜。添丁進口,吃肉喝酒,說的就是這個理兒。盡管眼下是大饑荒,一般人家死人,悄悄挖坑埋了。侯家不一樣,侯真怪有五個兒子,除了老二侯成在家,其他兒子都有本事,在外人五人六的能耐,大把大把地掙錢。不管他爹是咋死的,侯家總得出殯發喪埋死人,總得做飯招待賓客和幫忙的鄉鄰。盡管不奢求侯家做大魚大肉,饅頭花卷、七碟子八碗的葷素,就是蒸籠窩窩頭,熬一鍋玉米粥,甚至煮一鍋紅薯芋頭,對這些餓肚子的人來說,也是人間美味。
驚蟄已然悄然離去,榆樹之上的榆錢已經密密麻麻地掛成了一串串,它們像是綠色的珍珠,點綴在枝頭。路邊的青草也開始慢慢地變得翠綠,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生機盎然。隨著氣溫的逐漸升高,人們也開始脫去了厚重的棉衣,換上了輕便的單衣,感受到了春天的溫暖。
在這樣的天氣下,孩子們也開始他們的歡樂時光,他們紛紛下到河邊,去捉魚摸蝦,他們的笑聲和歡呼聲在河邊回蕩。他們光著腳,裸著腚,毫無顧忌地在街上奔跑,他們的快樂感染著每一個經過的人。
當天氣變熱後,辦喪事停屍的時間不再像冬天那樣長,一般不會超過三天。這是因為天氣熱,為了避免屍體腐爛,需要盡快下葬。
村裏人對侯家的情況非常關心,不斷地去侯家打探,希望能夠了解更多的信息。侯家卻出奇地安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自從侯真怪死的那一刻起,侯成隻是燒了一些紙錢,他的哭聲也是有氣無力的。兩天過去了,侯家既沒有搭建靈棚,也沒有舉行祭祀活動,更沒有三跪六拜的儀式,仿佛家中並沒有人去世一般。
村裏人不著急,看侯家埋不埋人。你埋人就得要人幫忙,這事兒不同其他事兒,子女可以不求人,親力親為。出殯發喪孝子賢孫再多,也不能自己動手埋親爹親娘,名聲不好聽,顯得人緣不咋樣,非得左鄰右舍幫忙不可。
劉漢山去侯家可不是為蹭飯吃的。畢竟是鄰居,平時為雞毛蒜皮的事兒打鬧不停,人家有喪事兒,還是要去燒個紙,磕個頭,看能幫點忙。村裏誰家有紅白喜事兒,鄉紳村賢們要過來幫忙了事兒。
侯黃氏看到劉漢山來了,如見到娘家人一般,一屁股坐下來,哭天抹淚嚎起來。
“漢山,養兒不如養豬,喂吃喂喝拉扯大,爹死了沒人問事,這是要讓他爹變成臭肉爛大街,喂狗都不吃啊。”
聽了半天,劉漢山算是聽明白了。侯家哥幾個平日不問爹娘的死活,倒也罷了,清官難問家務事兒,誰也理不出個頭緒來。現在人死了,他們該回家發喪出殯。如今卻個個縮頭,找各種借口不回來。侯家兄弟很聰明,平日辦喪事兒,賺錢賠個人。現在饑荒年隻會賠錢,不會賺錢,他們誰也不願意當冤大頭。明天出殯發喪,侯家啥都沒有準備,幾個兒子生生把他死去的爹給晾起來了。
劉漢山聽完侯黃氏的哭訴,有點為難了。
村裏人賭咒最重的話,說壞事做多了,有報應,死了暴屍荒野沒人挖坑埋。狗吃了埋進狗肚子,豬吃了埋進豬肚子。
劉漢山要拋開侯寬兄妹給侯真怪料理後事兒,那是打渣子、罵大會哩。真要這樣做,看似做了好事兒,那些長舌婦女背後不知咋議論。說你為錢為財臉都不要,圖人家家業遺產。沒有繼承大筆遺產,誰會認外人為父,穿孝打幡把人送進南北坑。
“嬸兒,這事兒還得找印哥和寬哥,他倆不出麵,這杆大旗沒人敢扛。”
侯黃氏為難道:“這倆人死不要臉,親爹死了不回家,我拉都拉不回來。”
“鉤上掛餌料,把他們釣回來。”劉漢山最了解這弟兄幾個,很有把握。他找人叫來馬高腿,和他耳語幾句。馬高腿是保長,村裏紅白事兒該他出麵掌管大局。馬高腿何等聰明,看到侯家兄弟不回來,知道他們之間在置氣,他這個保長不會出麵。他現在可不敢得罪侯寬,隻好裝作不知道事情原委。現在劉漢山站出來了,他算是有了依托,出了事兒也有人替他頂包背黑鍋。聽了劉漢山的話,馬高腿計上心頭,對侯成罵道:“把你舅叫過來,你們兄弟人模人樣,現在一點臉不要了。親爹死了,誰都不出頭,是人幹的事兒嗎?”
劉漢山對旁邊的侯成交代句,讓他快步去縣城,找他家三個兄弟。
侯真怪倒頭紙一燒,侯家老四侯貴就跑到縣城,找侯印報喪。候印把侯寬侯五叫來,商量如何辦事兒。兄弟幾個辦喪事兒,一般是費用平攤,收入均分。家裏過得殷實,主動站起來攬下所有開支,也是常事兒。劉德全出殯所有的花費,都是劉漢山一人拿出來的。其他幾個兄弟幹當孝子不操心,最後還能瓜分禮金。侯家兄弟都想當這樣的角色,可是沒有人像劉漢山那樣吃虧出錢的人。
老大侯印在縣城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在五十年的那個夏天,也就是侯印死了三年後的1970年,侯印家扒老屋,從牆縫裏扒出一卷卷紙幣,和今天的卷筒衛生紙一樣。風吹錢跑,滿大街鋪了一層鈔票。有一元五元,千元萬元,也有十億百億的紙幣,上麵是個大光頭。聽村裏人說,越是數額小的錢,越值錢,這些錢當時要花的話,可以買蘭封縣的半條街,可惜成了廢紙。有人用它當擦屁股紙,紙硬如刀,割得陰部嫩肉掉層皮,火辣辣地疼。村裏人撿幾張用來引火,孩子們撿來疊紙牌。那時候村民衣袋裏能有五分錢,就可以買幾塊水果糖,看著手裏幾億幾十億的紙幣,一分錢不值,直往上吐唾沫,上麵的孫大炮對這些村民一個勁兒地笑,好像這些錢是他們浪費似的。
侯印手裏有錢,裝作沒錢如乞丐的樣子,說自己每天如打圈的公狗一樣,比住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命還苦。他話裏話外,就是想讓侯寬多掏點錢。
“老三,咱弟兄五個,就數你有出息,過得美,你扛大頭吧。”
侯寬哪會吃這個虧,讓他掏錢,還不如殺了他。“大哥,你問問老五,那場大火把我所有家當燒完,給鄰居店鋪賠三萬多個大洋,我想多掏錢風風光光把咱爹賣了,可衣兜裏沒有,也不能到大街搶。再說,我在中間,上有哥,下有弟,怎麽說也輪不到我一馬三槍衝上前。”
“你不願意,我們弟兄幾個就三一三剩一,按人頭平分。”
侯貴一聽不願意了:“我和老二在家種地,靠天吃飯,現在一天三頓飯都混不上,你們個個人模人樣的,遇事當縮頭烏龜不上前,有事拉我們墊背。別跟我來這個裏格楞,你們把家裏那塊臭肉拉出去喂狗我沒有意見。”他自己找朋友蹭飯去了。
侯五說我光棍一個,連媳婦都沒有,我更沒有錢。說完就走了,再也找不到人。
哥幾個鬧掰了,誰也不搭理誰,把這事兒就擱了起來。
老二侯成來到縣城,先找到候印,又把侯寬叫來。道:“哥,咱舅今天來了,說要把咱媽接回娘家。”
侯寬聽後厭煩道:“這個時候,他來湊什麽熱鬧?”
侯寬的舅舅黃得財是個老光棍,無兒無女,侯寬看不起舅舅。
侯印一聽,知道麻煩大了。
天大地大,老娘舅大。平時看不出,在父母喪事兒上,娘家舅舅是皇上,說一不二。不要說是老光棍,就是來個吃奶的孩子,事主一家也得跪接跪送,待為上賓。吃飯的時候,別的賓客可以是一般桌子凳子,老娘舅的必須是八仙桌,太師椅。老娘舅不滿意,事主不敢封壽材,更不能出殯發喪。如果老娘舅家找事兒,那些外甥隻有甘願受罰,白受我囊氣的份兒。
侯印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侯印當即收拾半袋玉米麵,跟著侯成回了劉莊。侯寬不了解,說是還有其他事兒,明天才能回家。
侯印和侯成回到家,看見黃得財正襟危坐院子中央,旁邊站著馬高腿和劉漢山,賠著笑臉。侯印進門跪在黃得財麵前,一個勁兒地賠情道歉。黃德財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人,侯寬弟兄幾個誰也不敢出聲。這個時候強嘴,老娘舅脫下鞋扇你臉,誰也攔不住。黃德財心中有數,不是得理不讓人,他一邊數落,一邊眼睛瞅著櫥屋。他看到侯印帶來的半袋玉米麵,侯黃氏已經將玉米麵做成鍋餅。黃得財現在餓得眼冒綠光,看見黃澄澄的玉米麵鍋餅,雙手如捧著燒熱的火炭,嘴裏不停地哧溜,連續吃了五個熱鍋餅,才顧得上說了一句話:“先起來,看怎麽著把你爹的後事兒料理好。”
侯印回來了,侯家有了主事人,開始籌劃喪事辦理。喪衣喪帽來不及買,村裏有人家辦事兒留下的,借來能用。棺材來不及做了,隻能連夜刨樹解板,釘一個白匣子裝殮。做這種簡易棺材,三個好木匠一整天時間才能做好,現在點燈熬油餓著肚子,村裏幾個木匠一晚上做成,除了刀劈斧剁瞎湊合,沒有別的辦法。
侯黃氏從內心是想讓侯寬回家,他是侯家的門麵,是侯家的大樹,有他在,侯家人臉上有光,心裏有譜,腰杆兒就硬。侯印更想讓侯寬回來,他腰包裏有錢,卻不想拿出來花。他擔心一個人擔不起發喪出殯的擔子,有侯寬給他做後盾,他才能把事兒順當辦下來。
母子二人找到劉漢山和馬高腿,道:“你們倆給想個辦法,還得把侯寬給叫回來。”
劉漢山了解侯黃氏的想法,不知道侯印和侯寬的症結所在。他不偏不上說句公道話:“於情於理,親爹發喪,兒子都該回來披麻戴孝料理後事。”
馬高腿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在一邊煽風點火:“嬸子,你們家侯寬忒不是個東西,自己親爹死了,他不回來,讓過路的發殯嗎?要是我兒子,把這堆臭肉放在屋裏生蛆長黴爛成醬,也不埋他,看那個兔猻丟人現眼。”
韓耀先陳石頭在一邊起哄架秧子:“幹脆把堂屋當墓穴,拉幾百磚砌門,也不用挖坑出殯,大家省事兒。”
侯印和侯成被罵得渾身癢癢,可又不敢辯解。這事兒已經傳遍了三裏五村。侯印心裏還有另外一個小算盤,等著侯寬過來抗梁。馬高腿對侯成說:“你和侯老三說,再不回來,村裏人準備封門閉戶,把堂屋當墓穴埋你爹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