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蛤蟆腿是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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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麥囤堅決不吃羊肉,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到了麥子拔節的季節,大饑荒進入最嚴酷的寒冬。每個村裏都有死人,幾個木匠做棺材來不及,草席一卷就下葬。路上常看到一些男女橫屍路邊,開始還有人掩埋,後來就任由野狗老鼠撕吃。寫到這裏就想起電影《一九四二》,現實生活比電影畫麵更殘酷,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劉家裏不缺吃的,隻不過生活標準連續降低。從饅頭花卷到窩頭鍋餅,現在是一半野菜一半糠,撒味精一樣加點麵做成的菜團子。現在來蹭飯吃的人太多了,每天幾百個租戶,還有村裏鄰居。要是吃純米純麵,每天耗費幾百斤糧食,會讓劉家糧囤麵缸吃空,一家老小也跟著逃荒要飯。劉漢山心裏有小算盤,他絕不會讓劉曹氏黃秋菊張大妮三個女人去討飯,也不會讓劉漢俊劉漢水劉漢龍幾十口子逃荒要飯丟人現眼。他最大的優點是顧家顧麵子,是個好男人,好兄長。如果劉家有人沒吃得挨餓,或者拖家帶口逃荒要飯去了,他這個管家算是白當了。

    在大饑荒最殘酷的日子,劉曹氏依然吃的是淨麵花卷。劉麥囤吃的淨麵窩頭。那些租戶和鄰居和來吃白食的人太多了,要讓他們有吃的填肚子,劉漢山想了很多辦法。他讓幫忙的人把家裏給牲畜存欄的花生皮、紅薯秧、豆秸磨碎泡軟,摻些玉米或高粱麵做成飯團。這些被稱作“牲口飯”的飯團也不能讓你放開肚皮吃,每個人定人定量。早上一個,中午兩個。有時候熬粥,有大米小米和玉米,裏麵加很多紅蘿卜紅薯,後來加麩皮榆樹皮各種樹葉子,隻要是能嚼得動咽得下的東西都能往鍋裏放。

    劉漢山沒有文化沒有政治頭腦,不會往臉上貼金。他的出發點很樸素,就是不讓人餓死。後來有人提醒他你這是賑災救災,是替政府救災民於水深火熱,要是大明前清時期,皇帝該給劉家立牌坊下聖旨,巡撫知府敲鑼打鼓來家,拜供上香七跪八拜,舉行盛大儀式表彰。劉曹氏還能被賜個誥命夫人,劉漢山弄個三品五品的官吏,皇上手寫的免死鐵卷,現在傳到我的手裏,這個丹書鐵券也能值好多銀子,弄到美國要換取幾十萬美刀,假如擺到保利拍賣公司竟出高價,能實現王健林說的那個人生小目標,在北京五環內買套複式房子,如張飛吃豆芽一般容易。可惜,劉漢山沒有這個超前眼光,隻會埋頭做事,隻求對得起良心,其他的,他不考慮。

    劉家人自費救災的事兒,還是侯寬泄露出去的。他當然不是誇讚劉家做好事,而是咒罵劉家缺德做壞事兒,說劉家往饃裏粥裏摻草,喂牛喂驢一樣。這是他給縣長宋貴倫麵前遞話,想給縣長告狀,派人收拾劉漢山。

    宋貴倫是個明白人,這個時候本縣饑民遍地,河東河北流民不斷湧入,省政府中央政府救災賑災的錢不夠一個村的人吃。聽說劉家賑災的事兒,決定去看看。

    40多歲的宋貴倫,一位充滿儒雅氣質的中年男子,他的雙眼被一副厚重的眼鏡所覆蓋,這副眼鏡仿佛是瓶底一般,使他看起來宛如一位深奧的教書先生。一日,他踏入了劉莊劉家的院落,眼前的一幕讓他不禁停下腳步。院子裏院外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碌著,有的在燒柴火,有的在上鍋煮飯,還有的在洗菜切菜,這熱鬧的景象就如同村裏在舉辦紅白喜事一般。

    宋貴倫接過別人遞過來的一碗摻了花生梗的稀飯,輕輕嚐了一口,隨即說出了一個大實話:“這味道確實不怎麽樣,但總比餓死要好。”他的這番話,雖然簡單,卻透露出他對生活的無奈和堅韌。

    對於劉漢山的所作所為,宋貴倫給予了高度的讚揚。這位縣太爺並沒有提及立碑贈匾封誥命的事情。現在並不是搞這些虛有其表的事情的時候,他更關心的是那些等著吃飯的災民。

    盡管如此,他還是答應了從省政府下撥的糧食中,勻出兩袋小米和兩袋高粱麵給村民們。“明天會派人去縣城取回這些糧食。”這個承諾,對於村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劑強心針,讓他們在艱難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這糧食不敢讓外人取,怕出意外。現在的糧食比黃金豆都珍貴。劉漢山拉出那頭猛獁象犍子牛,套上牛車,帶著兒子劉麥囤去了縣城。

    四月天暖,萬樹生芽。泡桐樹和其他樹不同的是,它先開出一串紫白色的喇叭花,而後才發芽。泡桐花手指一樣長,味道香甜。劉麥囤已經十五歲了,盡管身材豆芽般纖細,個頭已經長成,嘴唇上有幾根稀疏的黃毛,還不能稱為胡子的胡子。按照男人生長規律,十三清、十四渾,十五就能人做人。劉麥囤已經是精滿自溢的歲數,可以結婚成家,繁衍後代。他現在的心情就像地上的蟲,樹上的鳥,滿世界的要尋歡求偶。這麽多年,他在家裏圈著,沒日沒夜幹活,像籠中的鳥,早想出來活泛一下。一路上,他那雙眼睛到處尋覓,看到的都是饑民,在地上挖薺薺菜蜜蜜蒿,連土帶菜往嘴裏塞,也有跑到麥地裏,羊一樣啃剛拔節的麥子,麥稈麥葉咀嚼嘴裏,又嫩又甜。可是還沒咽進肚子,鐵鍬和木棍就落在頭上,鮮血不止。他們似乎不知道疼痛,嘴裏繼續嚼,臉上掛著笑容。抓一把土摁住,繼續在地上尋找吃的。這些饑民有老有少看不到一個妙齡的姑娘媳婦,這讓尋找美女看的劉麥囤很掃興。

    車到五爺廟,劉麥囤看到前邊一輛牛車很奇怪,上麵釣著孝布,車頭插著一根柳棍,上麵有一束筷子粗細的麻繩,繩頭幾縷手指寬的白布條,幾片白紙擰成的結。劉麥囤熟悉,這是一杆簡易靈旗。

    趕車的是兩個人,一樣的胖臉橫肉,須如張飛。眼神飄過來,陰冷狠毒,劉麥囤心裏一涼,頭皮一陣發麻。他倆不是父子,就是兄弟,基本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破舊的孝衣穿在身上,隨時都會崩開。腰裏一邊掛著桃木劍,一邊係著五枚嘉慶順治通寶銅錢。一個手裏抱著牛鞭,一個手裏抱著一把鐵鍬,隨著牛車慢慢搖。牛車廂裏有兩個殺豬鍋一樣大的瓷盆,上麵蓋著白布,浸著殷紅的血跡,隨著牛車晃動,裏麵微微顫動。劉漢山想超過那輛牛車,用鞭一抽猛獁象,旁邊的那頭牛驚叫狂奔。車廂裏的瓷盆幾經顛簸,甩出來兩塊豬臀部位的肉塊。

    劉麥囤想下車去撿,被劉漢山拉住了。劉漢山神情緊張,又抽一鞭子猛獁象,牛車快速超過另一輛牛車。劉麥囤回過頭來,看到車上一個胖子停下車,把肉撿回盆裏。

    “大爺,那車拉的肉?”

    劉漢山吐了兩口唾沫,罵道:“靠他娘,遇見切蛤蟆腿的,晦氣。”

    劉麥囤第一次聽到自己的父親罵人,心裏很好笑。

    “啥是切蛤蟆腿的?”

    劉漢山猶豫一下,說饑荒年,人啥缺德事兒都敢幹。切蛤蟆腿的人,就是看到路邊無主的屍體,把兩條大腿切下來,做成棒槌肉,賣給當鋪做包子,鹵成肉塊當牛羊肉賣給部隊做軍糧。這些人不光切死人的腿,有時候也切活人的腿。

    劉麥囤嚇得差點尿褲子。想想平時在坑裏逮蛤蟆,快刀剁掉的蛤蟆腿,撕掉皮,白生生的雙腿放在鍋裏還在動彈。由蛤蟆腿想到人腿,一樣的膽寒後怕。從此後,一輩子再沒有幹過逮蛤蟆扒皮的事兒。

    到了縣城,找到縣長府衙的文書,領取一袋米一袋麵,劉漢山把米麵放進車廂,上麵蓋上秫秸麥秸,像是給牲口拉草料的。現在一個窩頭換一個姑娘媳婦,米麵貴似黃金,有人看到非出人命不可。

    爺倆準備回去,劉麥囤看到路邊的燒餅攤。蘭封縣的燒餅大如盤子,捏邊起沿,上麵抹糖稀撒芝麻,酷似新疆的烤饢。烤燒餅的鍋是半拉鐵鍋,上麵糊一層三四寸厚的泥土,下麵是木炭。燒餅出鍋焦黃噴香,燒餅攤旁邊標配一個賣垛子肉的,他們將牛肉煮熟,垛在瓷盆或鐵鍋裏,用石頭壓實。用鬼頭大刀切成紙一樣厚的肉片,夾在燒餅裏,香味讓人懷疑人生。劉漢山不知道燒餅攤後邊是侯印的丸子店。侯印除了賣丸子,還賣燉菜。飯店沒有七大盤子八大碗,賣熬雜菜和饃。熬雜菜是當地的特色菜,將肉和白菜粉條海帶豆芽丸子一鍋燉了,就著饅頭窩頭吃。

    劉漢山購買了四份熱騰騰的燒餅,又挑選了一斤新鮮的牛肉。此時,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坐在飯館裏的侯寬和何元香身上。他們各自手中拿著燒餅,一碗熱氣騰騰的熬菜擺在他們麵前,兩人吃得津津有味,滿麵笑容。

    劉漢山本想悄悄地繞過他們,避免打擾他們的進餐。然而,就在這時,侯寬的目光突然掃過了他的身影。

    “漢山弟,你什麽時候來到蘭封的,怎麽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侯寬的麵容上洋溢著熱情,讓人感到十分親切。何元香也站起身來,笑容滿麵地向劉漢山打招呼。

    劉漢山微微一笑,隨口應付道:“我這次到縣裏有點事情要處理,待會兒就得趕回去,不敢耽誤老哥的工作。”

    侯寬端著那碗熬菜,輕輕地湊了過來,低聲說道:“你嫂子現在懷孕了,嘴巴特別饞,總是想吃肉。我得經常過來買,那個女人總是吃不夠。”何元香一直稱呼劉漢山為叔叔,而侯寬卻不同意,堅持要讓劉漢山稱呼何元香為嫂子。

    每當兩人見麵,如果侯寬不在場,何元香就會親切地稱呼劉漢山為叔叔。但是,一旦侯寬出現在場,何元香就會像一個啞巴孩子一樣,隻是微笑著點頭,不再言語。

    侯寬貼近劉漢山的耳朵,悄聲說:“我哥賣這肉邪門,說是豬肉吧,沒有肥膘。說是羊肉吧,沒有膻味兒,吃著就是香。”侯印在屋裏招待客人,忙得擦汗都沒時間,看到劉漢山,隻是擺手算是打招呼。

    侯寬夾起的拇指大小一片肉,劉漢山看了一眼,皮薄肉細,色豔筋多。他有個不好的念頭突然冒出:“蛤蟆腿肉。”

    侯寬看到不遠處的牛車,他把剩下的半碗肉菜端給劉麥囤,道:“老侄子,把這肉菜吃了,算你老叔請你客了。”

    劉麥囤肚子裏好像有個蝲蛄叫。看到侯寬端來的菜,很興奮,接過來就吃。劉漢山想攔他,又沒有合適的借口,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把肉菜吃到肚裏。

    劉麥囤今日的餐桌上並不豐盛,卻也稱得上是滋味十足。他先是在碗中盛滿了燉得軟爛的蔬菜,那鍋中的佳肴,吸滿了湯汁,每一口都是濃鬱的香氣和滿足的味道。隨後,他又品嚐了兩個烤得金黃酥脆的燒餅,這兩塊燒餅中夾著的肉餡,更是讓他覺得回味無窮。這頓飯下來,劉麥囤的肚子吃得如同一個圓滾滾的西瓜,上下滾動著,仿佛還在跳躍。他在馬車上如同一隻蛆蟲般扭動,顯得極為不適,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極度的焦躁之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內心深處不斷地撕扯著他。

    劉漢山坐在他的身旁,內心的矛盾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洶湧澎湃。他糾結著,究竟是否應該將真相告訴自己的兒子。如果不說,他擔心兒子將來還會再次陷入這樣的陷阱,可能會因此吃出什麽問題。但是,如果說了,他又擔心這會成為兒子心中永遠的陰影。在反複權衡之後,他認為告訴兒子真相的弊端大於利,於是決定說出真相。

    “兒子,你剛吃的那碗雜菜,覺得好吃嗎?”劉漢山小心翼翼地問道,聲音中帶著一絲緊張。

    “好吃,寬叔真好,還給我肉吃。”劉麥囤興奮地回答,他在馬車上不停地動著,仿佛想要將內心的不安發泄出來。

    “你知道那肉是什麽嗎?”劉漢山問道,聲音中帶著一絲猶豫,他不敢直接說出真相,害怕會嚇到兒子。

    “羊肉唄,我看不是豬肉。”劉麥囤回答道,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疑惑。

    “那肉既不是豬肉,也不是羊肉。”劉漢山緩緩地說道,“而是蛤蟆腿肉。”說完這句話,他緊張地看著兒子。

    劉麥囤一聽,立刻明白了過來,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不可思議。他靜靜地蹲在馬車上,半刻鍾後,他突然大叫一聲:“大爺,我惡心。”隨後,他一步跳到路邊,開始了劇烈的嘔吐,那聲音響亮而痛苦,仿佛要將他內心的恐懼和不適全部吐出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