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臨別之夜

字數:5793   加入書籤

A+A-


    \"你票買好了嗎?\"簡莉莉的傘尖在積水坑裏劃出半圓,水珠濺到寇大彪褲腳時,她睫毛都沒顫一下。
    元子方把車票折成方塊塞進牛仔褲後袋:\"明天六點的車。\"
    寇大彪突然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元子方母親的表情顯得極為淡定,根本沒有露出一絲慌張的神色。這哪像臨時得知要跑路的模樣?
    \"那我們走吧,先找個地方落腳。\"簡莉莉的拉杆箱碾過\"安家置業首選\"的廣告牌,塑料輪軸裏卡著片枯葉。寇大彪突然想起元子方曾幫那個老頭賣房子的事,難道那時他們母子就已經做好了卷錢跑路的準備了嗎?
    三人穿過北廣場的霓虹雨幕,拐進一條掛著\"清泉浴室\"霓虹燈的小巷。殘缺的燈管把\"浴\"字照成了\"穀\"字,在雨夜裏像個冷笑話。推開磨砂玻璃門,熱浪裹著劣質香波味撲麵而來,前台電視機裏正重播著前天的足球賽,解說員嘶啞的嗓音混著電波雜音。
    \"男左女右。\"老板娘頭也不抬地甩出三把係著紅繩的手牌,指甲縫裏嵌著瓜子殼。寇大彪注意到她右手小指少了半截,金戒指卡在殘肢上像道枷鎖。
    \"媽,你錢都拿好了嗎...\"元子方突然抓住簡莉莉的手腕,她的皮膚在熒光燈下泛著不健康的蒼白。
    \"你放心,能拿的都拿了。\"簡莉莉抽出手,從手提包夾層摸出個牛皮紙信封,\"洗完澡大廳見。\"她的傘尖在地磚上戳出個水印,轉身時鑽石耳釘在寇大彪眼底劃出冷光。
    男更衣室的地磚泛著可疑的黃漬。元子方踢開一雙底部分層的塑料拖鞋,襪子在潮濕空氣中拉出細絲。寇大彪解開皮帶時,金屬扣撞在鐵皮櫃上發出\"鐺\"的脆響,驚醒了角落裏打盹的老頭——那人眼皮上的疤像條休眠的蜈蚣。
    \"過夜要身份證登記。\"服務員的聲音從布簾後飄來,伴隨著指甲刀銼指甲的\"嚓嚓\"聲。元子方扯t恤領口的手頓了頓,鎖骨處的淤青在熒光燈下泛紫:\"我們不過夜。\"
    淋浴區的水泥地泛著滑膩的青苔,花灑噴出的水柱時斷時續。寇大彪擰開龍頭,熱水混著鐵鏽味衝在右肩胛骨的舊傷疤上——那是以前練噴火操槍留下的痕跡。他盯著瓷磚縫裏蜷曲的頭發絲,突然開口:\"萬一半夜真要查身份證呢?\"
    元子方正往身上打肥皂,泡沫堆在肋骨的棱角處,隨呼吸起伏。\"這種野雞浴室……\"他忽然噤聲,餘光瞥見隔壁隔間晃過一道黑影。等那人拖著拖鞋走遠,他才壓低嗓子,\"說不定池子裏泡著的全是亡命徒。\"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浴池入水的撲通聲,驚得他手一抖,香皂滑進排水口。
    寇大彪關掉水龍頭,水珠順著他的寸頭滴到胸口。霧氣中,元子方繃緊的背肌像張拉滿的弓,每隔幾秒就要掃視更衣室入口。當穿拖鞋的服務員拎著拖把經過時,他立刻背過身假裝搓背,指節卻無意識地摳著瓷磚縫裏的黴斑。
    浴池的水渾濁發黃,表麵浮著油膜。元子方蹲在池邊試水溫,突然抓住寇大彪的小臂:\"兄弟,你現在手臂沒以前粗了。\"池角的光頭男人正用毛巾擦紋身,青龍的眼睛恰好對著他們。寇大彪按著他肩膀沉進水裏:\"這都退伍多久了?我早就廢了。\"
    熱水漫過胸口時,元子方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後腦勺抵著池沿,盯著天花板上黴變的裂紋:\"兄弟,我們都認識六年多了。\"
    寇大彪突然把臉埋進水裏,再抬頭時甩出一串水珠:\"時間過得太快了。\"他聲音壓得極低,\"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元子方嘴角抽了抽,泡沫黏在他顫抖的嘴唇上:\"如果當時我們都留隊就好了。\"水麵突然晃動,池角的光頭男人起身帶起的水浪拍在他臉上。他觸電般抹了把臉,手指悄悄摸向池邊疊好的毛巾。
    \"兄弟……\"寇大彪盯著自己泡皺的指尖,\"如果當時我們能留下來,現在肯定不會是這樣。\"
    元子方扯了扯嘴角,臉上帶著釋懷的笑意:\"不過我不後悔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泡沫順著下巴滴進池子,瞬間被濁水吞沒。
    寇大彪從水池裏伸出手拍了拍元子方的後背:\"兄弟,反正我早就勸過你了。\"
    \"我知道十賭九輸的道理,\"元子方打斷他。\"他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人生就該大起大落,那才叫精彩。\"
    \"追債的人能找到你們嗎?\"寇大彪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元子方得意地笑了:\"那些欠了賭債的人都有家庭,所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忽然湊近,水珠從鼻尖滴到寇大彪肩上,“而我在這裏房子也沒,他們一時半會找不到我。”
    寇大彪望著池底沉澱的汙垢:\"如果真的被抓到,他們會怎麽對你呢?\"
    元子方突然沉默。水霧在兩人之間凝結,遠處傳來拖鞋啪嗒的聲響,他的眼神不自覺地警惕了起來,\"這就說不清了,反正我也沒錢還。\"他聲音突然沙啞,\"就算不打死我,肯定也要廢了我。\"
    寇大彪的胸口像壓著一塊浸透的濕毛巾,沉甸甸地墜著呼吸。霧氣中,他忽然想起新兵連時第一次見到元子方的場景——電話亭邊的軍人服務社,一次偶然的相遇。後來他們分到防化連同一個班,一起麵對老兵薑智博的欺負……那時候,他被排擠、被欺辱,幾乎到了絕望的邊緣。如果沒有元子方陪在身邊,他可能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從那時起,他就認定了元子方是自己一輩子的兄弟。
    如今,這份恩情到了該償還的時候,可他能做的卻那麽有限。命運的齒輪早已將他們推向不同的方向,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寇大彪明白,許多事不過是人的一念之差。倘若當初他們都留在部隊,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那些曾經覺得無聊艱苦的日子,如今想來,竟是如此無憂無慮、輕鬆自在。或許,被約束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穩定。
    元子方猛地從浴池中躍起,水花四濺。\"兄弟,去睡了,明天,不,是今天一早還要趕車。\"他的聲音在空蕩的浴室裏回蕩。寇大彪這才回過神來,拖著沉重的步伐趟過水池,水珠順著他的小腿滴落在地磚上。\"來了。\"他低聲應道,聲音裏透著疲憊。
    二人換上洗得發硬的浴袍,布料摩擦著皮膚發出沙沙的聲響。大廳裏,元子方母親簡莉莉已經在角落的床邊蜷縮著睡著了,她的呼吸均勻而綿長。
    昏暗的燈光在牆壁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此起彼伏的鼾聲像是某種奇怪的合奏。正如元子方所說,半夜果然沒人查身份證。寇大彪感覺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他重重地倒在床上,眼皮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恍惚間,他感到身體輕飄飄地浮了起來——這是每次極度疲憊後必然降臨的夢境前兆。熟悉的失重感中,肩膀突然一沉,那熟悉的重量讓他瞬間就明白了——是噴火器。
    睜開眼,刺眼的陽光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正站在訓練場上,槍口抵著那根被燒得焦黑的竹竿。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滑落,在鋼盔的下顎帶裏匯聚成小溪。郭班長就站在他側後方不到兩米的地方,身後是一排排嚴陣以待的戰友。寇大彪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清楚地記得,就是這次噴火差點毀了他的軍旅生涯——槍帶有問題!
    他的手指在扳機上微微顫抖,但這次他沒有猶豫,果斷關閉了保險。\"哢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訓練場上格外清晰。\"報告班長!\"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嘶啞,\"這槍帶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郭班長皺著眉頭走過來,迷彩服上沾滿了塵土,\"我看你是膽子小!\"他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寇大彪沒有爭辯,他熟練地解開背帶,金屬扣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當他轉身要走回準備地點時,洛文虎像一陣風一樣衝了過來。\"你這屌兵沒屌數了!\"他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誰允許你回來的?!\"
    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寇大彪感覺汗水已經浸透了整個後背。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喊道:\"班長,你自己試試這槍帶?\"他的聲音在烈日下顯得有些飄忽。
    \"就你他媽的事多!\"郭班長一把奪過噴火槍,粗壯的手臂肌肉隆起,用力一扯——\"啪!\"槍帶應聲斷裂,斷口處的纖維參差不齊。郭班長愣住了,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半截槍帶,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驚訝。\"喲,這槍帶還真有問題!\"他轉頭喊道,\"寧錦!換把槍給大彪!\"
    老兵寧錦像一隻靈巧的猴子般竄了過來。他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了老繭,但動作卻出奇地靈活。隻見他三下五除二就擰下了槍管,金屬部件在他手中發出悅耳的碰撞聲。不到十秒鍾,另一把新的噴火槍就重新連接完畢。
    寇大彪重新背上噴火器,這一次他感覺格外踏實。走到竹竿前,他先用腳架牢牢扣住杆子,然後左手虎口死死抵住槍帶,\"報告!\"他的聲音洪亮而堅定,\"寇大彪噴火前準備完畢!\"
    \"噴火!\"郭班長的命令像炸雷一樣在訓練場上回蕩。
    寇大彪右臉緊貼槍托,粗糙的金屬表麵摩擦著他的皮膚。這一次,準星、標尺、目標射孔在他眼中從未如此清晰。他的呼吸平穩而深沉,手指穩穩地扣動扳機——\"轟!\"火龍咆哮著衝出槍口,熾熱的火焰讓周圍的空氣都扭曲了。他睜大眼睛直視著這壯觀的一幕,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害怕地閉上眼睛。火焰精準地命中了目標,而槍身在他的控製下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側後方閃過一道刺眼的亮光。寇大彪轉頭看去,是章淳宇舉著相機,臉上帶著興奮的笑容。寇大彪心裏一暖,他知道當年因為擔心出事,章淳宇沒敢給他拍照,這成了他軍旅生涯最大的遺憾。如今在夢裏,這個遺憾終於被彌補了。
    這最後一槍完美落幕,連長楊大和指導員並肩走了過來。連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差點站不穩。\"大彪,\"他的聲音裏帶著讚許,\"這不是噴得很好?我看不比老兵差啊!\"
    寇大彪難掩心中的喜悅,但他還記得此時自己是個新兵。\"這沒什麽,\"他謙虛地說,\"是我們二排的基礎操作。\"說這話時,他的嘴角還是忍不住上揚。
    帶回的路上,同年兵和老兵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說著讚美的話。\"大彪,你來四班來對了!\"周班摟著他的肩膀說。\"大彪,你就是天生的噴火兵!\"走在隊伍旁的毛文堂也豎起大拇指。
    寇大彪感覺心裏暖洋洋的,這種被認可的感覺讓他無比滿足。他剛想開口回應,突然腳下一空——他踩進了一個隱蔽的坑洞裏,整個人猛地向前踉蹌。
    再睜眼時,寇大彪已經摔倒在浴室休息廳的床邊。他的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刺骨的寒意讓他瞬間清醒。夢中的火龍、班長的怒吼、相機的閃光,還有戰友們的笑聲,全都像退潮般迅速消散。耳邊隻剩下浴室水管漏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寇大彪深吸一口氣,緩緩坐回床邊。他的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在晨光中泛著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見天色剛蒙蒙亮,遠處的天際線泛著魚肚白。
    那場噴火訓練的夢境又一次浮現,讓他忽然意識到——或許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的心態便徹底改變了。那一槍的失誤不僅擊碎了他的自信,更扭曲了他對人生的態度。他開始懷疑自己,逃避挑戰,將每個困難都當作退縮的借口。比起元子方的窘迫處境,自己這般逃避現實的狀態,何嚐不是另一種墮落?隻是現在的他,早已失去了直麵自我的勇氣。
    \"兄弟,快!\"元子方突然從鄰床坐起,聲音裏帶著急促,\"來不及了,我們要趕去車站了!\"他的動作帶起一陣風,驚醒了大廳內凝重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