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認父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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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子方盯著轎車消失的方向,袖口擦過結痂的嘴角:“車裏那個穿銀西裝的,是皇冠集團上海負責人。”
    寇大彪喉結滾動,巷子深處飄來的尿騷味讓他不適:“黑赤佬都出來了……這腔調夠嚇人的。”
    “也可能是印度阿三。”元子方突然嗤笑,踢飛腳邊空易拉罐,“總之,那些人得罪不起。”
    寇大彪倒退半步:“那……我先回去?”
    “兄弟,這星期反正錢已經給了。”元子方攥住寇大彪的胳膊,“到時候你等我電話。”
    寇大彪停下腳步,疑惑地問道:“你還要我做什麽呢?”
    “對了!”元子方用鞋尖碾著地上的煙蒂,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天我被帶走,丟下的房卡在你那吧?”
    寇大彪摸出褲兜裏那張邊角發軟的卡片:“嗯,我幫你收好了。”
    “你明天去一趟酒店,”元子方視線飄向遠處霓虹燈牌,“把我房間裏那些衣服鞋子都拿過來。房間退了,押金記得拿回來。”見寇大彪點頭,他又抬下巴指向街角油汙反光的“永和豆漿”招牌,“辦完事,明天上午那兒碰頭。”羽絨服帽子陰影遮住他青紫的眼窩,“今天我先睡前麵浴室。”
    寇大彪含糊應了一聲,轉身走向馬路邊打車。回家的路上,他心裏始終像壓著一根刺。他清楚得很,別人放元子方出來,就是為了搞錢。細數元子方身邊的人:曾經的虹口戰友大多已被他騙過;剩下的黃雷,這禮拜就給了八千塊,將來元子方也肯定不會還。自己雖隻投入了幾千塊,花的時間卻是最多的。接下來,元子方想再借錢,除了自己,也就剩下阿珍、元子方母親那個相好劉建鑫,以及張鵬菲這幾個人了。
    而對寇大彪來說,他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矛盾——既不想繼續在元子方身上浪費錢財,可當元子方找上門來時,他又始終硬不起心腸拒絕。
    消停了一周後的一個上午,手機的嗡鳴聲像隻討債的馬蜂在寇大彪口袋裏亂撞,他瞥了眼屏幕,那串數字如今帶著點催命符的味道。他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元子方劈頭就問:“兄弟,在哪呢?永和豆漿門口,快點過來,今天陪我辦點事。”
    掛斷電話,寇大彪吐了口濁氣,再次打車趕到那家通宵營業的“永和豆漿”,元子方已經等在那兒了,背靠著那塊被油煙熏得有些反光的舊招牌。他臉上那些嚇人的青紫和痂痕居然褪了大半,隻留下點淺淡的陰影,穿著一件不知哪弄來的新夾克,看上去精神不少,甚至有點人模狗樣。他抬抬下巴,指了指馬路對麵一座簇新的快捷酒店:“我現在新的房間在這裏開好了。”
    寇大彪剛走近,元子方已經伸出手,五指攤開向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兄弟,身上有五千塊伐?先給我周轉一下。”
    寇大彪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脖子,臉上肌肉尷尬地抽動了一下:“別開玩笑了,我哪有錢?”
    元子方那雙看似恢複明亮的眼睛裏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翳,隨即壓了下去,聲音沉了幾分:“這禮拜期限到了啊,兄弟。這禮拜的利息不給上家,我又要被打了。”
    寇大彪心裏發毛,下意識回避著那視線,嘟囔道:“黃雷借你的八千?你已經用完了?”
    元子方歎了口氣,不屑地噘著嘴嘟囔道:“住酒店不要錢啊?難道住你家嗎?”
    寇大彪眉頭皺起,雙手一攤,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反正我沒錢,你自己去找別人想辦法。”
    元子方沒立刻答話,隻是盯著寇大彪看了幾秒,嘴角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他收回手,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壓低了聲音:“行,我也隨便問問,本來也沒對你抱什麽希望。”
    寇大彪不耐煩地問道:“那我們現在去哪?”
    “找我老頭子要錢去。”元子方吐出這句話時,眼神飄向遠處高樓林立的方向,語氣裏帶著一種混雜了怨氣和孤注一擲的怪異平靜。
    不一會兒,二人攔下路邊一輛出租車,車子停在瑞虹新城氣派的大門樓前。保安亭鋥亮如鏡,製服筆挺的保安像雕塑一樣守著閘機。
    “我們找人,872單元樓姓元的,元尚武。”元子方叼著煙,對著緊閉的自動玻璃門昂了昂下巴。
    保安隔著玻璃麵無表情:“請提供訪客姓名和具體門牌號,或者請他下來接您。”
    “元尚武!你自己不會查啊?”元子方提高了一點音量,試圖用手去推那厚重冰涼的玻璃門。
    “先生,沒有門禁卡不能進入。”保安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元子方推門的手,語氣依舊職業化,“您找哪個單元的元先生?我們需要核實。”
    門牌號?元子方一噎。他隻知道父親住在這個高檔小區,具體哪一棟哪一間?他從未進去過,更別說記住了。那個男人也從未告訴過他。他隻能梗著脖子:“你幫我查一下不行嗎?”
    保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幾乎可以忽略的、帶著點憐憫的哂笑:“抱歉,先生,我們不認識這位業主。無法確認您的身份和信息。請您還是先聯係上他本人再來吧。”他微微退後,重新站定,目光越過元子方,落在外麵車水馬龍的街道上。
    就在這時,元子方的手機像警鈴一樣尖銳地響了起來。他掏出看了眼屏幕,臉色瞬間陰沉下去,走到一旁牆角:“喂?……我知道!我知道!…………放心!今天!就今天晚上!肯定給你!……我有路子!掛了!”他掛斷電話,用力啐了一口,煙頭狠狠砸在地上,用鞋跟碾得粉碎。
    寇大彪看著他那副狼狽又凶狠的樣子,心裏也跟著一沉。他小心翼翼地湊近:“要麽……你給你爸打個電話試試?”
    元子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搖頭:“他能接我電話,我還用問保安嗎?”
    “那你問問看劉建鑫要麽,他不是……”寇大彪欲言又止,“他看上去也是外麵混的,要不你求他幫忙吧?”
    元子方突然冷笑一聲,“哼,別提那個托底棺材!他自己都是吃低保的,他女兒都和他斷絕關係,他也就是嘴上會說罷了。”
    煙灰飄散在兩人周圍的空氣裏。寇大彪也點了一支,悶頭抽著,看著眼前那堵象征著另一個世界的冰冷玻璃門和高牆,一籌莫展。元子方靠在冰冷的牆上,手指無意識地撓著頭發,眉頭緊鎖。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眉頭猛地鬆開,甚至帶上了點詭異的興奮,嘴角咧開:“算了,兄弟!跟我先去吃頓飯!”
    寇大彪無奈再次跟元子方上了出租車,車輛漸漸駛離市區,越往外走,景象愈顯凋敝。車窗外的霓虹漸漸被剝落的水泥和斑駁的廣告牌取代。不少地方都被圍牆圈了起來,牆上塗著大大的“拆”字,宛如巨大的紅色傷疤。圍牆裏是斷壁殘垣或人去樓空的景象,圍牆外,少數還沒拆掉的低矮平房頑強地擠在夾縫裏。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酸腐氣味。
    最終,車子停在了一條狹窄的弄堂口。寇大彪下車跟著元子方往裏走去,沒走幾步,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張鵬菲穿著一件沾著油汙的薄棉毛衫,正在自家門口狹窄的空地上,對著一個架著的單眼液化氣鋼瓶燒菜。鍋鏟在鍋裏翻炒,發出刺啦啦的聲音,油煙裹挾著紅燒肉和醬料的濃香直往外竄。
    “鵬菲爺叔!”元子方隔老遠就熱情喊了一嗓子,臉上堆滿了刻意的討好笑容。
    “哦喲!小方回來啦?還有大彪!正好正好!菜好了!”張鵬菲臉上滿是汗水,笑得皺紋舒展,嗓門洪亮,揮了揮鍋鏟,“快進去坐,你媽媽在裏麵呢!”
    寇大彪跟著元子方彎腰鑽進那低矮的小門。光線陡然一暗。屋子小得可憐,約莫十個平方出頭。角落一張用木板搭成的簡陋上下鋪占了很大空間,薄薄的床墊露著發黃的海綿。簡莉莉就躺在下鋪,蓋著一床洗得發舊的毯子,臉色有些暗沉,看到他們進來,掙紮著欠了欠身:“小方,阿彪也來了啊。”聲音有些虛弱。
    屋子唯一的小桌上,擺著一台老舊的“三五牌”台鍾,笨重的金屬外殼,明晃晃的鍍層已經有些剝落,鍾擺安靜地停著,秒針發出微弱卻清晰的“滴答”聲。
    屋外的張鵬菲一聲中氣十足的“來了!”,端著熱氣騰騰的菜進來:一大盤堆得冒尖的炒螺螄,濃油赤醬、肥顫顫的紅燒肉,還有一條澆著蔥油的清蒸鱸魚。小小的方桌瞬間被擠得滿滿當當。張鵬菲脫下沾油的外套,洗了把手,招呼兩人坐定:“來來來,吃!別客氣!小方、大彪,你們兄弟倆這麽多年了,感情真是好啊!”他給自己和元子方、寇大彪都倒上了金色年華的黃酒,“現在還能一起玩玩,不容易!當年我們這批老兄弟……”他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
    元子方立刻堆起笑臉應和:“那都是爺叔看得起我!”他端起酒杯,“來,爺叔,我敬你!你燒菜手藝越來越好了!這紅燒肉絕對本幫米道!”
    幾杯黃湯下肚,張鵬菲臉上泛起了紅光。元子方又給他續上酒,端起杯,看著張鵬菲,話鋒一轉:“爺叔……”
    “哎!”張鵬菲一擺手,舌頭已經有點打結,但帶著某種期待和鄭重的味道,“以前你叫我爺叔是對的,那現在該叫我啥?”他嘿嘿笑著,眼神瞟了瞟躺在床上的簡莉莉。
    元子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那雙精明的眼睛飛快地掃過張鵬菲泛著油光的臉,又瞟了一眼桌上的菜,最後目光落在床頭櫃——那裏放著張鵬菲剛拿出來的一個暗紅色小本。簡莉莉在床上適時地咳嗽了兩聲,眼神複雜地瞥了兒子一眼。
    元子方臉上的僵硬如同冰雪消融,瞬間轉化為更為燦爛、甚至帶著點撒嬌意味的笑容,他站起來,端著酒杯,對著張鵬菲朗聲叫道:“爸爸!我敬你一杯!”聲音洪亮,毫不猶豫。
    張鵬菲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響亮的大笑,端起杯子用力跟元子方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全幹了:“好!好兒子!哈哈哈哈!”他抹了把嘴,仿佛卸下了某種擔子又得到了滿足,拍著胸脯說,“你放心!隻要這個地方一拆遷,”他比劃了一下這狹窄的小屋,“動遷的房子拿到手,鑰匙都給你!我們就有大房子住了!再也不用擠在這裏!”
    “菲菲,儂慢點,酒少喝點。”簡莉莉躺在床上,柔柔地嗔怪了一聲。
    張鵬菲咧嘴笑著:“莉莉儂放心!我身體好著呢!再開幾年擦頭,我就退休了,享享兒子福!”他興致高昂,繼續吹噓,“講起來,今朝早上我還到前頭老場子去踢了場球!老弟兄幾個隨便玩玩嘛!”他似乎沉浸在那個短暫的輝煌裏,“到底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嘿嘿,不過講起踢球,範誌毅儂曉得伐?國家隊隊長!他老子範九齡,當年就是我們廠的!我看著他兒子長大的!我們經常在一起踢的呀!”他越說越起勁。
    簡莉莉聽著,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又擔憂地看向元子方。元子方接收到了這個眼神,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尷尬和猶豫,他放下筷子,看向張鵬菲,聲音放低了些,帶著小心和請求:“爸爸……”張鵬菲被打斷,有點疑惑地看他。
    元子方搓了搓手,眼神顯得真誠:“我最近想去報名學個駕駛,有個駕照以後找生活方便點,就是……”他露出一副囊中羞澀的難為情表情,後麵的話沒說下去,目光瞟向了張鵬菲。
    旁邊的寇大彪仿佛充耳不聞,隻悶著頭,筷子飛快地夾著肉、挑著螺螄肉,那盤紅燒肉幾乎被他一個人幹掉了一半,油光糊滿了他的嘴和手指。
    張鵬菲看著元子方,臉上那點因追憶和酒精帶來的興奮紅暈慢慢退去些,轉而是一種沉靜又了然的神情。他深深看了元子方一眼,沒多問一個字,站起身走到牆角那個脫了漆的舊櫃子前,從裏麵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用舊毛巾裹了好幾層的布包。他打開包,從裏麵厚厚一疊百元鈔票裏,熟練地數出一小遝——正好五千塊。他轉過身,直接把錢塞進元子方攤開的手裏,手指在那疊錢上輕輕拍了兩下。
    “學駕駛是好事體。要學,就好好學!”張鵬菲的聲音恢複了平常,帶著沉重的篤定,“隻要你肯往正道上走,我肯定支持你。”他不再多說,坐回凳子,端起還剩點底子的酒杯,自顧自喝了一口。剛才席上的熱鬧氣氛仿佛瞬間冷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