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小農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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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街巷,油煙氣、孜然粉和炭火燃燒的混合味道濃烈地彌散開來。燒烤攤幾盞懸掛的白熾燈泡昏黃刺眼,烤架上滋滋作響的肉串滴落油珠,在通紅的炭火上騰起青煙。幾桌醉醺醺的食客劃拳喧嘩,更添了幾分令人煩躁的嘈雜。
元子方熟稔地找了個角落油膩的折疊桌坐下,揚聲點了肉串、啤酒,然後才轉向臉色依舊難看、沉默坐下的寇大彪。他把玩著廉價的塑料打火機,隨手將一瓶剛開的冰啤酒推到寇大彪麵前。
兄弟,喝一點。”元子方拿起自己的瓶子猛灌了一口,喉結滾動,泡沫沾濕嘴角,“話說回來,你那遷戶口的事,怎麽樣了?你去問過你親戚嗎?”
寇大彪手指擦著冰涼的瓶壁,那涼意卻滲不進他內心的燥鬱。他重重歎了口氣,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沙礫:“別提了。我舅舅……擺明了就是不肯去定戶主。還跟我說動遷補償最多就幾萬塊錢,讓我別動那個腦筋。”
“噗——”元子方差點嗆到,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引得旁邊的人側目。他抹了把嘴,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誚:“哈哈哈!操!幾萬塊?你舅舅是活在二十年前還是腦子進水了?兄弟,你家親戚看來全是傻逼!這種鬼話也說得出口?動遷怎麽可能就這點錢?隨便打聽打聽也不至於吧!”
寇大彪的臉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更加陰沉晦暗,他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燒得胸腔生疼。“也可能……人家知道真實情況,就是故意這麽說,敷衍我?”他的聲音很低,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力,“就是不想幫我罷了。”
元子方收斂了點笑容,但還是搖頭,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唉,算了。多大點事?”他拿起一串剛送上來的烤腰子,用力咬了一口,油脂順著嘴角流下,他用袖子胡亂一擦,“不就一個戶口的事嘛?至於讓你天天愁眉苦臉的?你看你那樣兒。” 他又抓起酒瓶,衝著寇大彪的方向點了點。
寇大彪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地刺向元子方,聲音也拔高了,帶著一絲顫抖:“,兄弟!這是我翻身的唯一機會! 除了動遷,我這輩子還有什麽機會買房子?”他說著,痛苦地用手搓了把臉,“他們明明有能力拉我一把……”
元子方不耐煩地打斷他,一邊大口嚼著肉,一邊含混不清地開導:“行了行了!這不都是人之常情?大不了再想辦法唄?”
寇大彪像被戳中了最痛的神經,幾乎是低吼出來:“想辦法?我自己都快崩潰了。兄弟!這個家,我真的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每天!每天不是吵就是砸!我媽……還有我爸……他那樣子……”
元子方放下串簽,抽了張劣質紙巾擦手,眉頭微皺,像是覺得寇大彪過於小題大做:“過日子,哪家沒個鍋碗瓢盆磕磕碰碰?吵吵架不是很正常?兄弟,真的,你得改改你那小農經濟的思想! 幹嘛要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天到晚放在心上?你累不累啊?”
這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寇大彪本已混亂的思緒。他猛地瞪圓了眼睛,困惑和一絲被冒犯的憤怒同時升起:“小農經濟?我家裏吵架跟小農經濟有什麽關係? 你說清楚?”
元子方似乎找到了“話頭”,身體微微前傾,擺出開導人的架勢,手指下意識地在油膩的桌麵敲點著:“格局!男人的格局懂嗎?你整天盯著這些家裏邊的破事過不去,那不是鑽牛角尖是什麽? 把自己繞死在裏頭!”
寇大彪像是被這輕飄飄的“格局論”激怒了,心底積壓的恐懼和焦慮猛地翻湧上來:“過不去?我爸他有癲癇病!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病!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每次半夜突然發作,那動靜………都把我從睡夢中嚇醒!你懂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嗎?看著他抽搐,口吐白沫,不知道這次他能不能挺過來!你告訴我,這種時候我怎麽不去想?我怎麽把它當成‘過去的事’?”
元子方被這突如其來爆發的、涉及生死的沉重堵了一下,他眼神閃爍了一下,端起酒瓶掩飾性地喝了一口,但嘴上依舊沒有讓步,隻是把調子放“高”了一些,顯得越發空洞:“那又怎麽樣呢?日子不還要過下去?”
“那你說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麽未來?”寇大彪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悲涼的嘲諷笑容,“我連房子都沒!我拿什麽去正常做人?拿什麽去討老婆?”
元子方終於被寇大彪絕望的質問激怒了,他臉上的那點偽裝的輕鬆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甚至帶著優越感的冷笑:“沒房子?那我呢?”他攤開手,環顧這肮髒簡陋的燒烤攤,又仿佛在比劃自己當下的狀態,“我現在,說難聽點,等於失去了自由!不是照樣活得瀟灑?該吃吃,該玩玩,你能比我還慘嗎?”
寇大彪一時語塞。元子方的“瀟灑”是真實的,剛剛那包煙,那個老女人,都是他“瀟灑”的證據。但這種建立在某種不體麵依附上的“瀟灑”,是寇大彪無法認同也無法企及的。他沉默了半晌,喉嚨發緊,還是執拗地追問,帶著一種對未來的茫然:“那你為什麽不想想你自己的未來呢?”
“未來?嗬!”元子方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充滿譏諷和虛無的冷笑,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問題。他仰頭將瓶子裏的殘酒一飲而盡,用力將空瓶頓在桌子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的眼神在酒精和某種破罐破摔的情緒下變得有些飄忽,卻透著一股刻骨的狠勁兒:“我他媽隻知道現在瀟灑就行了!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不一定呢?管他娘那麽多!”
這赤裸裸的、近乎於人生無望的宣言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了寇大彪一個透心涼。他無法反駁元子方說得這些道理,可有道理就能這麽過自己的人生嗎?
他聲音嘶啞,帶著最後一絲掙紮和求助:“兄弟,你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我到底該怎麽辦?你告訴我?”
元子方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看到寇大彪眼中那被重壓碾碎的虛弱光芒,就像看到了一個可以拖入泥潭的夥伴。他湊近了些,剛才的冷酷瞬間被一種帶著邪氣的熱絡取代,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壞笑:“怎麽辦?好辦啊!” 他壓低聲音,帶著蠱惑的語氣:“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看你是想太多,愁傻了。聽我的,先把你股票賬戶裏那點錢全拿出來,大家一起瀟灑幾天。”
“操!你說什麽?我哪有錢給你拿去瀟灑?你瘋了?!” 寇大彪幾乎是低吼出來,胸口劇烈起伏,手指捏得酒瓶咯咯作響。
元子方嗤笑一聲,用沾著油光的竹簽剔著牙,斜睨著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現實感”:“說你不開竅吧?你越是在意那點蚊子腿,天天捂在賬戶裏發黴,它就越不值錢!越存錢,你越是發不了那點鳥財!懂不懂?”
寇大彪被這套歪理噎了一下,隻覺得滿腔憤懣無處發泄,隻能頹然地搖頭:“我節約用錢,難道還是錯?”
“嗬嗬!”元子方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把竹簽隨手一扔,身體又往前傾了傾,燈光下他的眼神帶著赤裸的洞察和嘲弄,“兄弟,你比誰都精明,每天計算著這三瓜兩棗的小錢,誰要從你身上榨出點油水簡直比殺了你還難!”
寇大彪像被當眾剝開了最後一層遮羞布,臉上火辣辣的。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幹澀:“我…我是覺得我就差一套房子。真的能解決這個問題,我肯定能正常起來。”
“得了吧!”元子方毫不留情地打斷他,話語像冰錐一樣刺人,“你在外麵混,最後靠什麽?”他猛地抬手指向遠處夜幕中隱隱可見的城市工地輪廓,“我問問你,就現在,讓你去那,”他朝著工地方向努努嘴,“去搭腳手架,你會嗎?那鋼架子怎麽栓才牢?讓你搬磚頭水泥,一次你能扛幾塊?扛多久?”
寇大彪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心裏一陣茫然,隨即又覺得荒謬:“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去工地幹活?我幹嘛要學那種東西?”他臉上甚至擠出一絲自嘲的笑,“我是讀過書的人…”
“哦,讀過書!”元子方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油膩的桌子,“讀過書了不起啊?把你扔到街上,身無分文,你能養活自己嗎?”他眼神銳利如刀,直直戳向寇大彪,“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連個農民工都不如?”
這番話過於冷酷,寇大彪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寒意。他掙紮著試圖反駁,聲音裏帶著被擊中軟肋的虛弱:“那…那又怎麽樣?那我本來就生在這裏,幹嘛要沒事去硬吃苦?”
“你現在天天窩在家裏,還有什麽資格抱怨呢?”元子方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甚至有些冷酷,“寇大彪!”他直呼其名,聲音不高卻極具壓迫感,“你有什麽?你付出過什麽?你幹過什麽像樣的事?又努力過什麽?”
寇大彪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元子方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讓他難堪又憤怒。他猛地抬起頭,雙眼赤紅:“我叫你出來是聽你說這些操蛋的大道理的嗎?!你自己呢?吃著那種老女人的軟飯,就很光榮?很了不起?”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刺破了燒烤攤的喧鬧。
元子方不怒反笑,那笑容裏充滿了不屑和一種扭曲的坦蕩:“嗬!老子吃軟飯,那也是老子自己找到的本事!我靠自己的‘本事’讓她給我花錢!這叫各取所需,懂不懂?”他用手指用力戳了戳自己的胸口,然後指向寇大彪,“我什麽時候像你一樣,整天擺出一副怨婦臉,哭天搶地怨天尤人,有用?能讓錢從天上掉下來?能給你變出個房子?”
寇大彪氣得幾乎要掀桌子:“操!兄弟,你他媽…”
“兄弟?”元子方冷笑一聲,眼神徹底冰冷下去,隻剩下一種帶著疏離和審視的目光,“省省吧。我跟你說的都是他媽的大實話!老子是為你好!”他頓了頓,最後那句話,仿佛帶著一種終結性的、居高臨下的憐憫,“你還是好好想想,把那小農經濟的思想改改,否則你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說完,元子方不再看他,仰頭“咕咚咕咚”灌下最後一口啤酒,“咚”地把空瓶用力摁在桌上,仿佛為這場注定徒勞的對話畫上了句號。他朝遠處的老板懶洋洋地揚了揚手:“老板!再拿兩瓶酒!”然後身體向後靠在吱呀作響的椅背上,眼神飄向遠處閃爍的城市燈火,仿佛剛才那段剜心刺骨的話從未發生過。
空氣裏隻剩下烤肉滴油的滋滋聲和鄰桌醉漢的喧囂。寇大彪僵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元子方的話,混合著冰啤酒的涼意,從喉嚨一路冰到五髒六腑,將他骨髓裏試圖燃起的最後一點希望徹底澆滅。這些話若從別人口中說出,或許隻是風涼話,但元子方這麽說,寇大彪卻一點都無法反駁。
“‘小農經濟’——這四個字並非元子方頭一回用來說他。起初寇大彪隻當是句調侃,可如今細想,卻發覺這竟是元子方給予他最精準的判詞。
他與任何人交往都斤斤計較,哪怕是為了一包煙、一瓶飲料,也要在心底反複盤算得失。他總小心翼翼、處心積慮地想在每個地方避免吃虧,可結果呢?越是計較得失,似乎越是一無所得;越是精打細算,越是原地打轉。直到此刻,寇大彪才真正醒悟過來——他的視野,竟如此長久地困囿於‘房子’二字。‘沒有房子’竟成了他自甘墮落的遮羞布,連家中無休止的爭吵,也被他當成逃避努力、安於現狀的正當理由。
或許元子方說得對——像他這樣的人,若被放逐到外麵的世界,恐怕連生存的能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