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農夫與蛇

字數:5708   加入書籤

A+A-


    厚重的布簾在身後晃動,寇大彪那句“兄弟?你他媽的怎麽還在賭博?”在喧鬧的休息大廳一角顯得格外尖銳。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元子方並沒有預想中的慌亂或惱怒。
    他緩慢地轉過長脖子,那總是帶著點玩世不恭或優越感的臉上,此刻卻掛起一種前所未有、幾乎刺目的銳利與輕鬆。嘴角緩緩向上勾起,形成一個絕對自信、甚至帶著點睥睨味道的笑容。他直視著寇大彪因驚愕而瞪大的眼睛,語氣輕飄飄,卻又字字清晰:
    “兄弟。”他抬起夾著新手機的手指,輕鬆地晃了晃那閃動著虛擬賭場光澤的屏幕,“我之前欠的錢啊——”他刻意拖長了尾音,“已經還清了。哦,忘了告訴你了。”那份輕鬆裏,透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慢。
    寇大彪整個人僵在破舊的皮沙發裏,像電流般瞬間擊穿了他緊繃的神經。還清了?怎麽可能?!他腦子裏立刻像過篩子一樣,篩掉所有不可能的正道途徑——除非……
    那個麵容陰鷙、眼神渾濁,老氣橫秋的老頭——張鵬菲!寇大彪心髒猛地一沉,仿佛掉進了冰窟窿。如果元子方真的還清了賭債,他們母子一定騙走了人家的動遷款。
    寇大彪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幹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和試探的顫抖,幾乎是脫口而出:“真的?張鵬菲幫你還的?!”這個“幫”字,被他咬得極重,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這你就別管了,你不該為兄弟我高興嗎?”元子方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但那笑意冷得刺骨。他身體微微後仰,重新靠回沙發,目光懶洋洋地投向喧鬧的舞台方向,“專心看你的節目吧。”他轉過頭,眼神掃過寇大彪,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和不屑,輕輕吐出後麵的話,聲音不大,卻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寇大彪臉上:“哎喲,你不是綽號‘滑稽王小毛’嗎?啥時候搖身一變,成多管閑事的老娘舅了?”
    這句話比喻的可謂恰到好處,精準地捅在寇大彪的軟肋上。自己的兄弟近乎奇跡般地還清了賭債,對他來說,不是減輕了個負擔嗎?可為什麽他心裏卻越來越害怕呢?
    就在這時,舞台上的巨大投影屏切換成一個更俗豔的農家場景背景板。聚光燈驟然聚焦在舞台中央的蔡嘎亮身上,他那滑稽的油亮背頭在強光下泛著光。剛才那關於彩票橫財的段子似乎被他揭過去了,現在,他一手叉腰,一手做拈花狀指向觀眾席,模仿著某種帶點市井哲理的口吻,誇張地擠眉弄眼:
    “哎,生活啊,就像一出滑稽戲!農夫救蛇,反被蛇咬!經典伐?”他那標誌性的、如同破鑼般的上海口音通過劣質音響擴散開來,帶著一種強行的歡樂,“可觀眾朋友們,大家聽好!今天嘎亮要講——阿拉儕勿是農夫!”
    他突然停頓,環視全場,脖子伸長,模仿著某種警惕觀察的姿態,引得台下響起稀稀拉拉的笑聲。
    “為啥?”蔡嘎亮猛地提高音量,身體前傾,臉上是極度的認真和委屈,“因為農夫心善又有‘功夫’!阿拉有伐?!”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搖晃:“嘸沒個!天天為柴米油鹽勞碌奔波,為房子車子小孩老人打生打死,忙得腳骨頭掮起來!喏,哪來的多餘‘功夫’去管蛇暖不暖?哪來的多餘‘功夫’去當菩薩?阿拉講,碰到凍僵的蛇——!”
    他做出一個極其滑稽又果斷的閃避、快速溜走的動作,引得台下爆發出一陣更響亮的哄笑。
    “跑特!跑特!講啥勿講啥?!多管閑事多吃屁!”蔡嘎亮學著婦女罵街的樣子,尖著嗓子喊出這句市井俚語,同時用力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在燈光下似乎都在飛舞,“蛇要咬人,叫伊去尋有‘功夫’的雷鋒去!”
    “我不是農夫——我沒有功夫!”他甩頭,對著麥克風,像是為自己開解般發出宣言,聲音拉得又長又高。這最後一句總結性呼喊,加上他那一臉煞有介事的無辜表情,瞬間引爆了全場的笑點。整個休息大廳如同滾油裏滴入了冷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哄堂大笑和起哄聲,暫時淹沒了寇大彪的窘迫和元子方嘴角那抹冰冷的嘲諷。
    巨大的聲浪衝擊著寇大彪的鼓膜,舞台上蔡嘎亮那張在扭曲笑意和刺眼聚光燈下幾乎變形的臉,此刻在他眼中卻顯得無比刺目。那句“阿拉儕勿是農夫!”像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鋸齒,切割著他混亂的神經。
    寇大彪隻覺得喉嚨幹得冒煙,胸腔裏憋著一股無處發泄的燥熱和寒氣交織的悶氣。他猛地抬手,朝著服務台方向用力揮了兩下。服務生幾乎是立刻跑過來,躬身詢問。
    “兩瓶冰可樂,快點!”他聲音粗嘎,帶著不耐煩的焦躁。
    服務生利落地跑去,很快就端來了兩瓶冒著寒氣的易拉罐。寇大彪抓起其中一瓶,“啪”地一聲拉開拉環,白氣逸出。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是幾大口,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衝下去,卻沒能澆滅心頭的火苗,反而像油滴進了烙鐵,激得他五髒六腑都跟著抽痛。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發自肺腑的規勸,看向依舊姿態悠閑的元子方:
    “兄弟,”他抹了把嘴角滲出的水漬,眼神複雜,“我是沒工夫多管閑事。但你也不是傻子,十賭九騙的道理你還不清楚嗎?聽哥一句,手機裏那個東西……”他用手指了指茶幾上的手機,“千萬別再玩了!那就是個無底洞!”
    元子方鼻腔裏輕蔑地呼出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眼神淡定地掃過茶幾上的可樂瓶,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帶著十足的輕慢:“嗬嗬,兄弟,”他吐字清晰,帶著點評頭論足的腔調,“你還是那樣,改不了你那小農經濟的腦子。” 這話像是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寇大彪竭力維持的平靜。
    寇大彪胸口的火“騰”地又竄了起來,但他咬緊牙關,強壓著怒火,聲音帶著急切和真摯:“我他媽的是真心希望你好!你又不是沒吃過賭博的虧!怎麽還執迷不悟的?”
    元子方的笑容依舊掛著,那份篤定像一層無法穿透的寒冰。他慢條斯理地彈了彈煙灰,動作優雅卻透著冷漠:“你的思維啊,還是太狹隘。” 他側過身,拿起自己的可樂,唆了一口,眼神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十賭別說九騙,這東西——”他下巴微抬,點點自己的手機,“壓根全是騙人的把戲。這種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他語氣陡然轉冷,帶著譏誚的反問,“可為什麽成年人都不懂?他們是傻子嗎?”
    “那是因為那些賭徒都是傻子!不明白裏麵的基本邏輯。”寇大彪幾乎是吼出來,呼吸粗重,“你他媽那麽聰明一個人,為什麽要去做傻子?!”
    元子方臉上那層淡定的冰殼裂開縫隙,露出一絲更深的、近乎憐憫的嘲諷笑容。“傻子?”他微微眯起眼,“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為什麽賭這一行,還能源源不斷地賺進金山銀山?你以為——”他刻意停頓,加重語氣,“就你讀過書?就你看得透?”
    寇大彪被他繞得心煩氣躁,混亂的思緒最終又跌回最初的、最讓他恐懼的猜想上,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語無倫次:“我不管!不管你們後來又把張鵬菲怎麽了!既然欠的錢都還清了,幹嘛不重新開始,清清白白做人?”
    元子方終於收起了那點敷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的冰冷。他挺直了靠在沙發裏的身體,直視著寇大彪,語氣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和赤裸裸的輕蔑:
    “兄弟,”他冷冷道,“你根本不明白。賭,隻是一個過程。有錢人玩的是這個過程,玩的就是這種心跳,這種未知帶來的刺激!結果輸贏重要嗎?不重要!”他嘴角勾起一個冷酷的弧度,“都是為了開心,為了尋求點不一樣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麽賭場裏,每天總有那麽多前赴後繼的‘槍斃鬼’還賴在裏麵的道理。人家圖的,就是花錢買這個過程裏的這份‘開心’!”他刻意強調了“槍斃鬼”這三個字,眼神裏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寇大彪被這番歪理邪說震得渾身發冷,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那你…你難道還在那個賭場上班?”
    元子方嗤笑一聲,重新放鬆地靠回去,拿起煙深吸一口,在煙霧繚繞中吐出一句話,清晰而殘忍:“沒點本事,你以為隨隨便便就能在裏麵混?”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帶著刻意的粗鄙和炫耀:“我不像你,在家裏悠閑的待著,我得出去幹活賺錢。”
    寇大彪盯著元子方臉上那副囂張得意的神情,胃裏翻攪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惡心。
    騙了張鵬菲的動遷款,吃了老女人的軟飯——這種下作勾當,竟成了他耀武揚威的資本? 自己明明一片苦心勸他戒賭回頭,換來的卻是居高臨下的訓斥!寇大彪攥緊拳頭,骨節發白。
    他認了,自己就是個“小農經濟”,沒大出息,隻求踏實本分。
    可你元子方呢?走的全是坑蒙拐騙的犯罪路!憑什麽在我麵前趾高氣揚?!
    茶幾上方的空氣驟然凝固。
    幾秒死寂被休息廳炸開的聲浪撕碎——舞台追光燈“唰”地劈開喧囂,像磁石般吸住兩人視線。寇大彪僵硬的脖頸與元子方倨傲的下巴,竟不約而同轉向同一束光柱。
    “各位爺叔阿姨!”蔡嘎亮油亮的腦門頂著刺目光圈,褪色滌綸西裝外斜挎帆布包,滬語脆生生劈開嘈雜:“蛇年到了呀!阿拉搞點‘活絡’物事撥儂看看!”他“啪啪”拍打挎包,灰塵在光柱裏驚惶亂舞,前排穿浴袍的阿姨皺眉掩鼻。
    他兩指撚著麻繩頭緩緩外抽,那灰撲撲的繩索竟在他掌心詭異地蜷曲盤繞:“蛇這種畜生,冷血伐?冷!”繩頭毒蛇吐信般猛然彈起,直刺台下虛空,“儂給它住別墅吹空調,伊照樣一口咬脫儂手指頭!”繩圈在他腕間絞成死結,金絲鏡片後的目光卻淬著冰:“為啥?蛇性本毒呀!跟某些捂不熱的赤佬一模一樣——”話音未落,腕骨猛抖!
    “唰啦——!”
    僵硬的麻繩竟化作活物昂首曲頸,燈光下鱗紋詭現,青灰幻影在空氣中噝噝吐信!
    “大變活蛇!來——哉——!”嘶吼聲中,他將扭動的“繩索”塞回挎包,再伸手探出時,三條碗口粗的花斑大王蛇已絞纏臂膀!腥冷蛇吻直刺前排。滿場驚叫四起,蔡嘎亮卻抄起最粗碩的一條甩向沙發上的胖阿姨:“阿姨接牢!”
    胖阿姨驚跳尖叫,他卻已麻利地將蛇塞回油漬斑駁的帆布包——裏頭魔術道具與半根油條碎屑混作一團。後台驀然泄出《昨夜情》濕漉漉的二胡前奏,他順勢掏出手帕擦汗——腕風一抖,汗巾竟淩空綻作猩紅長綢!
    “蛇歸蛇,情歸情!”他踏著虛浮鼓點旋身,紅綢如血浪翻湧,“就像這出《昨夜情》——儂當伊是蜜糖,伊其實是砒霜!”破鑼嗓子劈裂纏綿旋律,竟用滬劇腔嘶吼出扭曲警句:“~~昨夜恩情濃如酒呀~~今朝蛇毒穿心透~~!”台下白發爺叔哄笑著拍膝,前排阿姨卻脊背發涼:“要死……伊唱得汗毛管根根立起來哉……”
    挎包劇顫,“刺啦”一聲,蛇頭頂開拉鏈!蔡嘎亮眼都不斜,反手一巴掌將它拍回深處,朝側幕吼道:“王師傅!三條活殺!椒鹽大王蛇!等歇燒把前頭幾位阿—姨—切——!”話音未落,半句蘇北話接下句:“……蛇年就要切蛇。”
    元子方眼底迸出激賞,鼓掌嘶喊:“蔡噶亮!老—卵—額!”聲浪囂張地撞碎未散的喧嘩。
    寇大彪卻如遭冰水灌頂——不是這個節目,他甚至都忘了,今年還真的他媽的是蛇年? 最諷刺的是,前麵農夫與蛇的段子仿佛照進了他眼前的現實。
    元子方,分明是那條毒蛇!張鵬菲,就是被咬穿的農夫。
    可他自己呢?身為毒蛇的“兄弟”,與蛇同流合汙在先,又妄想做那救蛇的農夫……在這場寓言裏,他寇大彪究竟是要做另一個愚昧的農夫,還是……他也是一條毒牙未顯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