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意外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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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寇大彪的心情意外地鬆快了些。或許是元子方那些刻薄又現實的話“點醒”了他,亦或是他自己在絕望的穀底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在元子方麵前,他確實習慣性地矮了一頭,唯唯諾諾;可在其他人麵前,他寇大彪又有什麽必要再演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元子方的精神操縱就差寫在臉上,他豈會不知?但這份心甘情願的依附,這份近乎“傀儡”的姿態,絕非出於愚蠢。寇大彪心底清楚,這更像是一種主動的選擇——他需要通過元子方這扇窗,去真實地窺見這社會背後的規則。
    周圍人多年累積的輕視與鄙視,如今像尖銳的冰棱,終於刺穿了他麻木的軀殼。這些“現實”的痛擊,讓他看清了一條鐵律:人與人的底層邏輯,說到底,無非是互相利用。感情在利益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攥緊了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他必須振作,哪怕手段需要變得如元子方那般不擇手段;
    他必須冷硬,決不能再對任何人抱有所謂的同情心。
    除了家人,沒人會真心為他好。
    心底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帶著決絕與棋手落子時的篤定:
    “落魄?不過是一時運氣差罷了……人還能倒黴一輩子?”
    他不信!
    然而命運這東西誰都沒法預知,人生即使步步為營,小心翼翼,誰也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
    幾天後一個平常的晚上,寇大彪回到家覺得肚子空得慌,鑽進廚房煮了碗泡麵。撕調料包時手一滑,那油乎乎的小袋子掉在了地上。他嘖了一聲,習慣性彎腰去撿——
    剛彎下去,後腰突然一抽,像根皮筋猛地繃直了,死死拽著腰椎。
    他皺著眉直起腰,活動兩下脖子,沒當回事。當兵時練出的倔勁兒上來了,他幹脆兩腳分開站穩,繃緊大腿和後背,深吸一口氣,又往下彎,非要把手掌按上冰涼的地磚不可。
    手指尖離地磚就差半掌距離時——
    “哢吧!”
    脊椎骨深處炸出一聲悶響,短得讓人心慌。腰骨像被鐵鉗突然夾死,火辣辣的刺疼順著脊梁骨竄上脖子,轉眼又變成一塊沉甸甸的悶疼,死死釘在腰眼上。他“嘶”地抽著氣,手撐著膝蓋齜牙咧嘴地直起身,整個後背硬得像塊門板,每挪一步都扯著筋似的發澀。
    他強忍著那股別扭勁兒,囫圇吞下椅子上的麵。熱湯滾進胃裏,卻絲毫化不開後腰那塊鐵疙瘩似的僵硬。最後捶了兩下腰,便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一夜過去,寇大彪甚至忘了腰傷這回事——他一直覺得自己身體硬朗,小傷小痛忍忍也就過去了。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母親尖利的喊聲猛地紮透了薄門板:“小毛!幾點了?還不起來!”
    寇大彪下意識地就想起身;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腰上的肉猛地縮緊,硬得像石頭,可那股往上彈的勁兒卻撞上堵看不見的牆,被狠狠頂了回來。下半身……像陷進了冰涼的爛泥潭,腰往下全不是自己的了!右腿死沉沉癱在床上,膝蓋往下像斷了電;左腿像灌滿濕沙子,沉得他心頭發涼。
    恐慌像冰水澆透了心口。他咬緊牙,拚命往左擰腰,胳膊肘死死抵住身下粗糙的草席,脖子上青筋暴起,全身的力氣都壓到左邊,想把身子撬起來。可無論他怎麽繃、怎麽掙,那段腰就像焊死在床板上,紋絲不動。別說翻身,連稍微扭一下腰都成了妄想。
    他就那麽僵在那兒,擺著個發力卻定格的古怪姿勢,腦門上冷汗慢慢滲出來。屋裏隻剩他粗重又徒勞的喘氣聲,混著門外母親不滿的嘟囔。
    “腰……我的腰……動不了……”寇大彪終於對著空氣,啞著嗓子擠出這句話。
    門外的嘟囔聲停了,片刻,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條縫,母親探進半邊臉,帶著清晨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什麽?昨天你還不是好好的,哪裏傷了啊?小毛你不要開玩笑啊!”
    寇大彪躺在那裏,渾身肌肉因為剛才的徒勞掙紮而微微發抖,後腰那塊“鐵疙瘩”死死頂著他,讓他連翻身都成了奢望。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平常的語氣安撫:“沒開玩笑,媽。動不了,我……大概是昨天不小心扭傷了,我以為睡一覺就好了。”
    他再次嚐試,屏住呼吸,用足力氣調動腰背的力量。脊梁骨深處那沉沉的悶痛和阻塞感紋絲不動,像有一根無形的鋼釺把他的脊椎和床板焊在了一起。隻這輕微的努力,額角瞬間就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悶哼一聲,放棄了。
    “你再試試看?”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但顯然更在意被耽誤的時間。她探頭仔細看了看兒子僵硬的姿勢和額上的汗,似乎確認了他不是在裝睡偷懶,但那份擔憂很快被日常的瑣碎衝淡,“行吧行吧,扭著了就老實躺著,養傷就得好好養!媽媽先去買菜,回頭給你燉點骨頭湯喝喝就好了。躺好,啊!”
    門被重新帶上,不算響,卻像是把寇大彪最後一點求救的希望也關在了門外。客廳的腳步聲遠去了,屋裏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自己怦怦的心跳。窗外的光線逐漸變得刺眼,灰塵在斜斜的光柱裏翻滾,一切都平常得令人心慌。
    寇大彪就那樣躺著,像一塊失去控製的巨石。他盯著頭頂上灰撲撲的、有些發黴的天花板,試圖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從腳趾開始,他集中全部意念,發令:動一下!左腳毫無反應。再換右腳,依舊是沉重冰涼的虛無。然後是膝蓋、大腿、腹肌……指令像石沉大海。最後,他所有的意誌力都衝向腰眼那塊僵硬之地,繃緊!收縮!抬起來!那股酸楚的鈍痛和頑固的阻滯感回應著他,腰背的肌肉神經質地跳動了一下,牽動得他倒抽一口涼氣,位置卻分毫未移。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再次漫過心口,窒息感讓他額頭脖頸上滿是冰涼的虛汗。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棺材裏,動彈不得,隻能徒勞地聽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滴答作響。
    屋裏靜得可怕,他就那麽僵著,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到了那塊背叛了他的腰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會讓他隱隱作痛。
    寇大彪害怕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又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接著是塑料袋的窸窣聲。
    “小毛?”母親的聲音帶著剛回來的活力和一絲輕鬆,“好點沒?菜買回來了……”
    她話沒說完,推開房門,看見兒子還躺在床上,這景象讓她心頭猛地一緊,放下菜籃子快步走到床邊。
    “媽……”寇大彪的聲音沙啞幹澀,幾乎是氣聲,帶著強烈的窘迫和一絲祈求,“我……我想起來……小便……”
    母親這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臉上的輕鬆蕩然無存。“哎喲!還起不來?”她趕緊彎腰,伸出手臂用力去架寇大彪的肩膀,“來,使勁,我撐著你!慢點慢點!”
    寇大彪咬緊牙關,配合著母親的力道。母親粗糙有力的手托著他一側的肩膀和腋下,他拚盡全身殘餘的力氣,利用還能活動的上半身,一點點、極其緩慢地蹭著向床沿移動。冰冷的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浸濕了枕頭。他終於將身體側過來半邊,右肩搭在床沿上,左手臂支撐著一部分重量。母親小心翼翼地用力,試圖將他完全拉坐起來。
    就在他身體離開床板,臀部剛剛懸空的一刹那——“呃啊——!!”
    腰眼處仿佛被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捅了進去!一股尖銳到無法形容的劇痛,混雜著骨頭錯位般的拉扯感,猛地撕裂了他的意識。那劇痛讓眼前瞬間發黑,金星亂冒,全身力氣刹那被抽空。他還沒來得及悶哼第二聲,繃緊的腰腹力量全麵潰散,支撐的手臂也陡然一軟。
    “砰!”
    像一袋沉沉的米袋,他整個人重重地砸回床上,激起一陣草席的摩擦聲和塵土的氣息。巨大的反作用力再次衝擊腰椎,疼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喉頭發甜,幾乎要嘔出來。他癱在那裏,急促地倒抽著冷氣,胸腔劇烈起伏,每一口呼吸都牽扯著腰部的劇痛。豆大的冷汗像暴雨一樣瞬間湧出,布滿他因劇痛而扭曲的額頭,連眼皮都在生理性地跳動。
    “怎麽會這麽嚴重!”母親嚇得臉都白了,看著兒子瞬間慘白如紙、布滿虛汗的臉和痛苦抽搐的表情,徹底慌了手腳。她在床邊急得轉了兩圈,束手無策。
    寇大彪癱著,下半身依舊毫無知覺,腰部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反複衝刷著他的神經,將他試圖掙紮而起的那點勇氣徹底澆滅。更糟糕的是,身體深處的憋脹感越來越明顯,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絕望,從未有過的冰冷絕望,像毒蛇的獠牙,咬穿了他最後一點偽裝的鎮定。
    母親急中生智,猛地想起什麽,急忙打開五鬥櫥最下麵一層,翻找片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掉了些瓷的、白色的搪瓷夜壺來。“這個……這個是你爸中風那會兒用的……”她的聲音帶著尷尬和窘迫,也顧不上太多,“你先用這個,就側著身尿吧!”她掀開被子一角,摸索著將冰涼的夜壺口塞到兒子身下。
    寇大彪的身體瞬間僵硬了。極度的羞恥感和冰冷的絕望感交織在一起,如同冰冷的淤泥將他徹底淹沒。他閉上眼,連呼吸都在顫抖,最終屈服於這最原始的生理需求和沉重的現實。寂靜的房間裏,清晰的水聲敲打著搪瓷的壁,每一滴都像砸在他岌岌可危的尊嚴上。
    一切結束後,母親匆匆清理幹淨。寇大彪僵硬地躺著,目光追隨著那隻被母親緊張藏回櫃子的舊夜壺,眼中殘留的驚恐慢慢被一種深不見底、灰敗的絕望所吞噬。
    母親替他掖好被角,輕聲安慰:“小毛啊,等會吃飯,媽媽來喂你。”
    “媽媽!”寇大彪心頭顫栗,咬著牙顫抖地問,“我會不會……一輩子就這樣了?”
    “呸呸呸!”母親立刻嚴肅地打斷,“你還年輕呢!養幾天就好了,別胡思亂想。”她轉頭望了望門外的廚房,“我先去燒飯了,你爸回來還要吃呢。”
    寇大彪試圖翻身,但哪怕最輕微的挪動,都會引發腰部撕裂般的劇痛。他僵直地凝望著家中殘破的天花板,苦澀如同濃稠的墨汁在胸腔裏翻湧。
    這個家幸好還有母親支撐著。她總是那樣樂觀,事事都往好處想,而如今的自己呢?卻變得猶如驚弓之鳥,什麽事都會往壞了想。他總是覺得自己比父母精明,可真的出了事,他才發現自己是如此脆弱。
    寇大彪懊悔極了:他不該在表哥的生日宴上衝動任性,當著母親的麵甩臉色;更不該在外婆好心來勸慰時,狠心轉身就走。即便母親有時做錯了事,她的初衷也全是為了他好啊!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曾經那麽生龍活虎的自己,怎麽就落得這般田地,像當年癱瘓在床的父親一樣?莫非是上天的報應?他不敢深想。
    身體的僵硬與無能,第一次讓他如此切膚地體會到父親臥病時的艱辛,他如今親身經曆過了,才明白了那種動彈不得的絕望。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寇大彪反複叩問自己。
    過去,他滿腦子都是賺錢、出人頭地。可如今呢?他最大的渴望隻剩一樣:盡早恢複健康。身體裏這份沉重的枷鎖,他一分鍾都不想再忍受了。
    過去,他本以為有爺爺和父親的前車之鑒,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健康的重要性。可直到厄運真真切切地砸在身上,他才驚覺,過去那所謂的“明白”,不過是些輕飄飄的說辭,他從未真正放在心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