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走投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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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大彪衝出鴻運樓,午後粘稠的潮氣裹住他滾燙的皮膚,非但沒能冷卻心頭的燥火,反而像捂著一層濕棉絮,悶得他喘不過氣。他茫然地站在灰雲低垂的街口,四周的喧囂與他死寂的內心格格不入。
    恍惚間,外婆在電梯口被他大力掙脫時踉蹌的身影又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是他第一次對外婆那樣粗暴!從小到大,外婆是這個家裏少有的、他能感受到純粹溫暖的存在。一股尖銳的不安啃噬著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我當時太衝動了……她那麽大年紀……” 悔恨的藤蔓悄然纏緊。
    然而,這份不安瞬間被更強烈的情緒蓋過:母親在眾目睽睽下拎電瓶的羞恥,大姨夫刻薄嘲諷的憤恨,以及對自身“廢物”人生的絕望憎惡。
    一股戾氣猛地升騰:“就是因為我太好說話!心不夠狠!” 他惡狠狠地想。父親癱了,他習慣了忍;母親擅動股票,他隻能摔鍵盤;大姨夫騎臉嘲諷,他隻能強忍;就連母親做出那般丟臉的事,他下意識還想阻止!若心腸硬些,像剛才甩開外婆般決絕,甚至幹脆不來赴這該死的飯局,結局是否不同?
    一股急於尋求出路、證明自己價值的衝動攫住了他。他太想把這口氣爭回來!可自己能做什麽?除了發發脾氣,他什麽改變不了。
    沉思片刻,寇大彪幾乎是哆嗦著掏出了手機,在通訊錄裏快速翻動。此刻,無論是傾訴還是求助,他似乎隻剩下一個對象可選——那個讓他忌憚又防備的兄弟,元子方。
    電話撥通,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對麵傳來元子方刻意壓低、帶著一絲不耐的聲音:“喂?兄弟?我忙著呢,啥事?”背景音嘈雜,有隱約的音樂聲和女人的談笑。
    寇大彪喉嚨發幹,聲音卻異常緊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威脅的口吻:“廢話少說!是不是兄弟?你現在在哪?”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最後一個問句。
    電話那頭明顯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寇大彪反常的語氣震住。幾秒鍾後,元子方略顯驚訝又有些戒備的聲音響起:“操!你吃槍藥啦?行行行,兄弟一場……我現在走不開。這樣,等會兒,大概一小時後?我們在紮浦路的永和豆漿碰頭!我忙完了馬上過去!你到了先自己喝點豆漿等我!”話音未落,電話就被匆匆掛斷。
    聽著忙音,寇大彪胸口堵得慌。元子方的“忙”和那女人的笑聲,像針一樣刺著他脆弱的神經。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黴味的濕重空氣沒能讓他清醒半分。他走到路邊,有些發狠地揮手打了輛出租車。“紮浦路!永和豆漿!快!”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出租車在陰雲籠罩的街道穿梭,車窗外緩緩倒退的霓虹光影,如同他被不斷拉長、扭曲又難以愈合的傷口。很快,車子在“永和豆漿”門口停下,招牌上那個模仿山德士上校的老頭樣子仿佛也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咧著嘲諷的嘴角。
    付了錢下車,寇大彪並沒有立刻進去。他走到店門邊一處背光的屋簷下,背對著行人,從夾克口袋裏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和打火機。“哢噠!” 火苗亮起,映著他深陷的眼窩和緊繃的下巴。他就那麽站著,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香煙辛辣嗆人的煙霧直衝肺管,又被狠狠呼出,融入這無邊濕冷的暮色中。腳邊的煙頭被風吹得微微滾動,像他被踩踏在地的尊嚴。一個小時……他等得幾乎要原地爆炸。
    終於,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在豆漿店門口停下。元子方從那車上利落地跳了下來。寇大彪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皮夾克,頭發精心打理過,整個人透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混得不錯”的精幹勁兒。與他此刻的狼狽憔悴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寇大彪掐滅剛點燃的又一支煙,一步跨過去,擋住了元子方的去路。眼神直勾勾地,帶著夜風的冷意和不加掩飾的煩躁。
    “喲!兄弟?幹嘛不到裏麵坐?在外麵幹嘛?”元子方看到他,露出習慣性的笑容,但眼神掃過他陰沉的麵容和滿地的煙頭時,笑容僵了一下,隨即皺眉,語氣帶著洞悉一切的戲謔:“操,看你這副腔調?誰又惹你不高興啦?”
    寇大彪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窒。元子方精準的點破像根冰錐紮進他剛結痂的羞恥感裏。他別開臉,悶聲不吭地跟著往店裏走,點餐、落座,整個過程都僵硬得像塊石頭。
    兩人在靠窗的桌邊坐下。寇大彪盯著眼前冒熱氣的豆漿,喉嚨滾了滾,那股鬱結到幾乎爆炸的情緒終於衝破閘門,聲音嘶啞,帶著破碎的依賴感:“兄弟…我現在也走投無路了!你能不能帶我一起賺錢?我不想一直被別人看不起……”
    “停停停!”元子方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嘴角掛著那抹標誌性的、帶著涼薄笑意的弧度,手指甚至悠閑地在桌麵上敲了敲,“兄弟,收起你這副可憐巴巴、唯唯諾諾的腔調!聽著就來氣!”
    寇大彪愕然抬頭,不明白元子方為何突然翻臉。
    “別瞪我!”元子方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如鷹隼,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直戳寇大彪最深的痛點,“你就告訴我,人家幹嘛不看不起別人,就單單看不起你?啊?因為你老實?因為你心善?呸!那是因為你自己活該!”
    “你他媽說什麽?!”寇大彪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哐當作響,引得周圍食客紛紛側目。他脖子上的青筋像盤踞的毒蛇般暴突起來。
    元子方卻絲毫不懼,甚至嗤笑一聲,抬手做了個壓火的姿勢:“吼什麽?嗓門大就有理了?我說錯了?看看你自己!要錢沒錢,要事業沒事業,要女人沒女人,家裏蹲得發黴,誰會看得起你這樣的人?”
    “我…”
    寇大彪一時語塞,元子方的話像一盆冰水混合物,澆得他透心涼的同時又激起更深的暴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的真實感。是啊,他似乎確實…就是活該。
    元子方捕捉到他眼中的動搖和怒火交織的複雜神情,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種蠱惑般的親熱:“兄弟!你傻就傻在跟你那些所謂的‘家裏人’掏心掏肺,講大實話!卻一直防著我這個唯一把你當兄弟的人。”
    他湊得更近,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著精明和算計:“你那麽在乎別人的眼光幹嘛?別人發你工資還是你靠別人養活?為了別人把你自己弄成這副衰樣,有意思嗎?”
    寇大彪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內心的堡壘在元子方看似有理實則刻薄的剖析下,正一塊塊崩塌。他不得不承認,元子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所在。
    “那…那我該怎麽辦?”寇大彪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狂暴,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茫然和被說服的微顫。
    元子方眼中精光一閃,露出一個“你終於開竅了”的笑容,身體靠回椅背,手指習慣性地抹了一下臉,輕描淡寫又極具誘惑地說:
    “怎麽辦?不還有我這個兄弟在嗎?那女人答應給我公司投錢了!”他頓了頓,繼續加碼,“兄弟,我知道你一直防著我,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有沒有害過你,有沒有對你有過壞心?”
    “兄弟!你給我說句實話?”寇大彪瞳孔猛地一縮,殘存的理智在拉扯,“你到底有沒有幹違法的事?”
    “切!”元子方恨鐵不成鋼地敲了下桌子,“你腦子怎麽還那麽死?我如果違法,為什麽沒有被抓進去?”
    寇大彪的掙紮像是卡在鏽蝕齒輪裏,聲音幹澀地擠出:“可,兄弟你,你們不是騙了張鵬菲的動遷款嗎?”
    “那又怎麽樣?”元子方臉上的那點虛偽笑意瞬間消失,像是被冰水潑過,隻剩下陰沉沉的慍怒。他猛地身體後仰,作勢就要從塑料椅子上站起來,椅腿刮擦瓷磚發出尖利的響聲。“你既然覺得我是壞人,那麽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寇大彪臉色驟變,瞳孔一縮。眼看著元子方要甩手走人,他幾乎是本能地身體前傾,隔著油膩的桌麵,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死死抓住了元子方擱在桌邊、正要抬起的那隻手腕。元子方那件新皮夾克的冰涼觸感透過掌心。
    “別!兄弟!”寇大彪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慌亂和急迫,瞬間切換成了幾乎哀求的口吻:“我不會管你的閑事,但我現在不是走投無路了嗎?”
    元子方順勢沒再站起,身體反而放鬆了一些,就著手腕被抓住的姿態,用另一隻手敲了敲桌麵,臉上擠出那種假到不能再假的、帶著嘲諷的無奈笑容:“我看你每天在家裏吃了睡,睡了吃。不是很瀟灑嗎?”
    寇大彪被那目光盯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鬆開了抓住元子的手,手指無措地在褲子上蹭了蹭,“兄弟,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沒問題。”元子方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裏的豆漿劇烈晃蕩,濺出幾滴落在油膩的桌麵上。他臉上那點虛偽的笑意徹底消失,“你如果相信我,就給我的公司投點錢。”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寇大彪臉上,聲音尖利,“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你就守著這點棺材本,一輩子窩囊過去吧!以後有什麽事你也別他媽找我商量了。”
    這一下徹底點燃了寇大彪壓抑已久的火藥桶。“媽的!”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劈了叉:“我是讓你帶我賺錢,你怎麽反而要我拿錢?”
    麵對這直衝麵門的、近乎揭老底的指控,元子方臉上肌肉隻是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緊。他嘴角甚至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寇大彪的狼狽:“兄弟,”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玩味的得意,“你也不是傻子。”他頓了頓,眼神如鉤子般鎖住寇大彪,“你不也正看中我身上的‘本事’嗎?”
    寇大彪的氣勢瞬間矮了半截,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乞求和最後的掙紮:“那……你要我投錢做什麽?”他試圖抓住過去那點虛幻的承諾,“當初是你自己拍胸脯保證,要帶我一起發財的。”
    元子方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變得淩厲而銳利,直刺寇大彪慌亂躲閃的眼底:“你要我幫你?”他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逼迫,“你也必須得拿出一點誠意!否則,我們之間,永遠隻能是——表麵兄弟!”
    “那你總要告訴我,你準備幹什麽吧?”寇大彪吞咽著口水,胸腔劇烈地滾動著。
    “金融,你懂嗎?投資理財你懂嗎?”元子方嗤笑一聲回答道。
    “不就是騙錢嗎?”寇大彪脫口而出。
    元子方身體前傾,手指敲著桌麵加重語氣:“你說得倒輕巧?”他眯起眼,皮夾克的冷光在豆漿熱氣裏泛著油滑的弧度,“現在讓你找人借錢,你能借到嗎?”
    寇大彪喉結滾動了一下,劣質煙草的澀味還卡在氣管裏。
    “你要想賺快錢……”元子方嗤笑著往後一仰,塑料椅腿刮出刺耳聲響,“就必須改變自己那點幼稚的想法。”
    他忽然探身逼近,玻璃窗倒映出他扭曲的嘴角:“除了我,還有誰把你當兄弟?”
    寇大彪心裏再清楚不過——把錢交給元子方,無異於肉包子打狗。可眼下這處境,他還能倚仗誰?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些年,又有誰真值得他信任?
    沉默像鐵鏽般蔓延。終於,寇大彪猛地一咬牙,自暴自棄地擠出那個字:“行!”他別過臉,聲音裏浸透疲憊,“股票裏就那點錢……到時候,全給你。”
    “喲?”元子方眉毛一挑,習慣性地揉了揉耳朵,臉上瞬間浮起那標誌性的、帶著勝利意味的虛假笑容,語氣輕佻而充滿揶揄:“鐵公雞終於開竅了?”他故意拉長語調調侃道,“真不怕我……卷了你的錢跑路?”
    寇大彪發出一聲短促而自嘲的嗤笑,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隨便你吧……”他聲音沙啞,透著徹骨的灰敗,“就當我……出門摔了一跤。”他心裏清楚,這也許是命運給自己的選擇,這輩子想翻身,大概隻能信眼前這條“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