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江湖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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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硬板床上躺了一星期後,寇大彪覺得身體恢複了些力氣,能下床走動了。然而,他的“走”變得異常笨拙費力。那條右腿不再是完全失去知覺的“死木頭”,卻像是被抽走了筋般綿軟無力——抬腿、蹬地都使不上勁兒,每一步都更像是拖著在往前挪。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失衡。為了竭力維持平衡、避免摔倒,身體仿佛有了自我保護的本能,總是不自覺地向左傾斜,將全身的重心都壓在了健康的左腿上。但凡他試圖稍微將重心移向右腿,身體便立刻條件反射地向左彈回。
這種左右分裂的感覺異常鮮明:左腿堅實有力地支撐著全身的重量,每一步邁出都需要他刻意地調用力量;而與之相反,右腿卻如同一團沉重、不聽使喚又使不上勁的軟泥,無論頭腦如何拚命指揮,膝蓋和腳踝都傳遞不出足夠的力量來匹配左腿的步伐。
不知不覺間,他走路的姿態已徹底變形。身體不受控製地左右搖擺,猶如一艘在風浪中失去平衡的小船。任憑他如何努力想要保持平穩,步伐卻總是一高一低、一深一淺,長短不定。在這樣徒勞的掙紮與強烈的失衡感中,寇大彪痛苦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好像是瘸了。
在母親的再三催促和鼓勵下,寇大彪這一天終於決定去楊浦看那個傳說中的江湖郎中。這次母親並沒有提前叫好出租車,而是準備一起走到門口再喊車。
從家門口到小區門口這一百來步的距離,對此刻的寇大彪而言,無異於一場艱難的拉練。在母親的攙扶下,他緊緊抓住老樓道的舊扶手,一步,一頓,左傾一下身子,極其緩慢地向前挪動。左腿的肌肉清晰地在每一次邁步中緊繃、發力,而那條傷腿則像個沉重的、不合作的包袱,被勉強拖拽著向前蹭。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角,粗重的呼吸聲在樓道裏清晰可聞。這短短的距離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次落步都在無情地強化著他身體的失衡和虛弱。
他們剛挪下最後一級台階,對門的隔壁阿婆迎麵撞上:“哎喲小王,大彪這是怎麽了?”
母親身子一僵,立刻側了側身擋在大彪前麵,語調急促地回答:“哎,別提了,不小心摔了一跤,腿傷著了。”她手上攙扶的力度不自覺地加大了些,“慢點兒子,慢點。”
隔壁阿婆“嘖嘖”兩聲:“那可遭罪嘍,趕緊看醫生去。”母親含糊地應著,推著大彪繼續往前走。
剛挪動了兩步,母親壓低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躁在寇大彪耳邊響起:“你把腰直起來啊!幹嘛要一翹翹的?這樣走路多難看!”她看著兒子明顯向右又歪斜的身體,眉頭緊鎖。
寇大彪咬著牙,吃力地調整了一下重心,但這努力隻讓步伐更加踉蹌,他喘息著,帶著無奈和委屈:“我也不想這樣走路,我另一邊……吃不上力啊……”
母親的耐心似乎在快速消磨,她語氣更衝了:“被人家看到多不好意思!你要想辦法控製住,把腰挺直!忍著點勁兒!”她一邊說,一邊幾乎是架著他胳膊肘往前走。
寇大彪沉默了,閉上嘴不再解釋。汗水和心裏的憋悶讓他臉色更差,隻是憑著本能機械地拖動身體。
好在煎熬終於快到盡頭。當他極其費力地、幾乎是側著身子把自己“挪”到小區那鏽跡斑斑的鐵門邊,後背幾乎倚著冰冷的門框時,全身的力氣都像是抽幹了,那跛行蹣跚的姿態愈發明顯而無助。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喲,小王啊?跟你家小毛去哪玩啊?”是以前常在小區門口擺攤賣小餛飩的小英,她正拎著菜籃子站在門衛室邊上,笑容滿麵。
寇大彪喘著粗氣,汗水滴進眼睛裏,他隻能勉強擠出一絲極其僵硬的笑容:“大媽媽,我們去看病。”他聲音嘶啞。
母親的手猛地在他胳膊內側用力掐了一下,隨即立刻換上笑臉,搶著對一臉關切的小英說:“沒沒,我們順路去給他爸配點藥!不說了小英,車來了!”她語調飛快,帶著一種急於逃離的掩飾,不等小英再問,她幾乎是半推半抱地把疲憊不堪的寇大彪塞進了出租車後排,自己也緊跟著鑽了進去。
“砰”一聲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麵的視線。母親急促地對司機報了地址:“師傅,楊浦區xx路xx弄xx號,快點!”車子啟動,匯入街道的車流。寇大彪猛地靠在後座上,大口喘著氣,腰臀深處傳來一陣陣有節奏的鈍痛,隨著車身的輕微顛簸,那痛感像是鈍刀子一樣緩慢地磨著。
車廂裏安靜了一會兒,隻有發動機的低鳴。突然,母親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緊緊粘在飛速跳動的紅色計價數字上,眉頭越擰越緊:“嘖,每次看病都要打車,這開銷太大了。”語氣裏滿是心疼和不舍。
看了一會兒計價表,母親又轉過頭,望向寇大彪,臉上極力擠出一絲輕鬆和肯定,語氣帶著自我說服的意味:“不過我看你能自己走到小區門口了!比之前光躺著強多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多走走,活動活動,肯定慢慢就正常了!”她拍了拍寇大彪的左腿膝蓋處,避開了無力的右側。
寇大彪望著窗外飛掠的街景,嘴角動了動,最終仍是將嘴邊反駁的話語咽了回去。他努力地調整著坐姿,然而無論偏向哪一邊,腰間仿佛都存在著一個疼痛的開關——隻要身體稍稍在某個方向著力,右腿便像被通了電一樣,立刻竄起一股放射性的不適。
車子在一處老舊小區停下。按照鄰居給的地址,母親攙扶著寇大彪下車。萬幸是一樓的門戶,省去了爬樓的麻煩。
寇大彪眯著眼掃視樓棟門牌,忽然瞥見小區內有一戶人家的天井圍牆上開了一扇門,透過縫隙,似乎能看見有像錦旗一樣的紅布掛在屋內。“媽媽,會不會是那裏?”他抬手指向天井。母親忙掏出皺巴巴的紙條核對地址,“對對!好像就是這!”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踩過荒草小徑。推開虛掩木門,十來平米的天井彌漫著陳年藥渣的濁氣:一張紅木桌磨得油亮,桌角堆著茶垢斑駁的紫砂壺;靠牆立著同款紅木藥櫃,銅環抽屜透出陳皮苦香;唯一的舊沙發上鋪著竹席,對麵牆上層層疊疊的錦旗簇擁著兩張泛黃合照——一張是白發老頭與電視台主持人的鄭重握手,另一張則是和滬上知名滑稽戲演員的勾肩搭背,照片裏的老中醫咧著嘴,兩顆金牙在相框玻璃下凝成冰冷的亮點。
寇大彪半邊身子墜在母親肩上,目光在照片裏金燦燦的笑容和眼前這個袖口沾著藥漬、灰夾克磨出毛邊的幹瘦老頭之間來回逡巡。照片是真的,可這人……真能治好自己的腿?
老中醫正佝僂著背坐在桌前,聽見動靜,他掀起鬆弛的眼皮,本地話黏稠得如同糯米粥糊:“尋啥人?”
母親搶步上前遞過捏出汗漬的紙條:“醫生,我是帶我兒子來看病的...”話未說完,老頭枯樹枝般的手猛地一指裏屋那張鋪著涼席的硬板床:“叫伊趴上去!褲子褪到胯骨!”那語調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寇大彪忍著右腿的酸軟,費力地爬上硬板床,冰涼的竹篾立刻硌在了肋骨下。老中醫一把掀開他後腰的衣擺,幾根枯瘦但異常有力的手指蘸著冰涼的藥油,沿著他脊椎兩側重重地按壓下去。“是伐是這裏傷了?”手指在腰椎某個點猛力一摁,寇大彪猝不及防,“啊——”地一聲慘叫,整條右腿像通了電似的劇烈抽搐起來。“筋結紮牢了呀!氣不通則痛,血不活則木!”老頭啐了一口,仿佛在鑒定一塊頑鐵。
母親撲到床邊,聲音發顫:“醫生,那有辦法看嗎?”
“小意思!麽撒關係!先幫伊打則金針。”老中醫鏡片後的眼睛眯成兩條寒涼的縫,手一伸,竟從窗台上那坨發黃的抹布裏抖出三根三寸長、細若麥芒的金針來。針尾綴著米粒大小的赤金圓珠,仿佛也被汙垢包了漿。他捏著針尖湊到桌上酒精燈的藍火上,來回晃了幾下,冰冷的金針瞬間鍍上了一層詭異而豔麗的橘紅色,一股混合著金屬焦糊與抹布餿爛的怪味直衝寇大彪鼻腔,嗆得他胃裏一陣翻騰。
“先打一額療程看看!”老頭喉嚨裏滾出含混的嘟囔,枯枝般的手指猝然發力,狠狠按壓住寇大彪腰骶下方一處位置,蘸滿藥油、燒得詭異的金針尖,精準地朝那環跳穴刺了下去!
針尖刺破皮膚的刹那,寇大彪隻覺腰眼深處猛地炸開一簇滾燙的火流星,灼痛裹挾著劇烈的酸麻,瞬間沿著坐骨神經的路徑瘋狂竄向腳心!他痛得眼前發黑,十指死死摳進涼席竹篾的縫隙裏,額頭的冷汗頃刻間洇濕了一大片竹席。
“勿要動!小夥子格滴疼阿切伐消?”老中醫的拇指精準地抵住針尾那閃著火光的赤金圓珠,手腕猛地一旋!那三寸金針竟像擰麻花似的在他皮肉裏旋了半圈!寇大彪隻覺得自己的筋肉像被無數滾燙的鋼絲絞纏拉扯,每一根神經都在灼痛中尖叫。金珠在爐火的映照下劃出模糊的殘影,老中醫另一隻枯掌重重拍打著寇大彪因極度疼痛而繃緊僵硬的臀腿肌肉,震得那深刺入肉的金針也跟著嗡嗡低鳴。
牆上那架老舊的掛鍾,“滴答、滴答”沉重地碾過一刻鍾,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在磨寇大彪的神經。終於,那枯指猛地一撚一提,三根金針被拔了出來,針孔處滲出一縷極細的血絲。寇大彪癱在涼席上大口喘氣,像條離水的魚,腰臀腿部的劇痛稍緩,但整條右腿沉重酸麻的感覺依舊像灌滿了鉛。“腿…腿還是酸,抬不起來…”他喘著粗氣,虛弱地問,“好像沒什麽用啊?”
“那能會搭噶快內?”老中醫嗓門陡然拔得又高又響,兩顆金牙在昏昧光線裏閃過一道刺眼的亮光。“傷筋動骨啊要一百天來!”他那枯瘦卻異常有力的大手,突然像鐵鉗一樣狠狠鉗住寇大彪的右腳踝,猛地向外用力一掰!隻聽寇大彪的右腿關節處發出“嘎吱”一聲瘮人的澀響,整條腿完全不受控製地向上彈起,連帶整張舊床板都跟著劇烈震顫起來!
“儂格是切噶桑了,就靠格一刻鍾想打通?”老頭鬆開手,走到那個紅木藥櫃前,嘩啦一聲拉開一個沉重的抽屜,從裏麵扯出一個厚厚的、半透明的塑料袋。他熟練地抖開袋子,裏麵是幾塊攤開有巴掌大、顏色黑如凝固柏油、質地半流質般粘稠油膩的厚膏藥。“喏!阿拉祖傳秘方膏藥!”他拍了一塊在還沾著寇大彪汗漬和藥油的床頭,濃烈到刺鼻的樟腦味,混雜著類似瀝青的焦糊氣息,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艾腐氣,猛地彌漫開來,衝得寇大彪鼻子發癢,連連幹嘔。
老中醫的枯指幾乎戳到寇大彪因痛苦而有些呆滯的臉上,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回去貼膏藥!腰眼一張!別的地方勿要貼!記牢,一個禮拜來打一次金針!慢慢滴就好了!”
母親湊上前,急切地掏出帶來的x光片:“醫生,他醫院拍的片子我也帶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老中醫連連擺手,一臉不耐煩:“伐需要!伐需要了!吾手一摸就曉得,病根已經摸得煞煞清了!”
寇大彪忍著腰部的酸脹和深層的鈍痛,扶著腰費勁地緩緩起身。這次所謂的“治療”非但沒讓他感到一絲輕鬆,反而像在疲憊的筋骨上又壓了塊石頭。他看著母親掏出錢,小心翼翼地遞給老中醫,心中那片疑慮的陰雲卻越積越厚:這江湖郎中的一頓折騰,真能有用嗎?可念頭一轉,比起醫院亮著寒光的手術刀和那嚇人的開刀風險,眼下這樣不過是貼貼膏藥紮紮針的治療,就算沒什麽效果,頂多也就是浪費點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