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外婆離世

字數:5588   加入書籤

A+A-


    日子在麻木和逃避中悄然滑過,寇大彪漸漸認了命。那個曾經遇事總要擰著來、從不輕易低頭的年輕人,似乎被那歪斜的骨頭抽走了最後一絲心氣。他不再上網查詢病症,甚至連對父母都很少抱怨了。
    他像一株習慣了扭曲生長的植物,將自己釘在床上和電腦前,靠躺著消磨漫長得令人窒息的時光。腰背深處那板結的僵硬感和失控的傾斜,成了每日呼吸的空氣,沉重,卻避無可避。
    他就這麽側著身子,僵在枕頭裏,手指別扭地敲擊著拉長線連在腹部的鍵盤,屏幕的光映著他灰敗的臉。qq遊戲大廳裏單調的音效在房間裏空洞地回響。
    突然,臥室門被推開了。母親站在門口,沒有像往常那樣責備他整天躺著,臉上是一種寇大彪看不懂的、混雜著悲傷與疲憊的神情。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毛……你外婆……走了……”
    鍵盤上的手指僵住了。屏幕裏,虛擬的牌局正熱鬧地推進著,紅桃k壓在了黑桃q上,發出誇張的音效。
    “什麽?”寇大彪的聲音像是卡在喉嚨裏。
    “剛接到電話……你外婆……沒了。”母親的聲音徹底啞了下去,眼圈泛紅。
    外婆?
    寇大彪的腦子嗡嗡作響,思緒瞬間被拉得很遠。上次見到外婆,還是表哥三十歲生日,飯店裏熱熱鬧鬧辦著宴席。他負氣離開,甚至無視了外婆是挽留……現在想想,他甚至沒再去看過外婆,更別說……道歉了。那一幕幕,此刻清晰地刺進心底。
    一股強烈的衝動猛地頂了上來,壓過了這些天累積的麻木。他猛地抬起頭,脖頸僵硬地轉動:“媽!現在在哪個醫院?我……我現在就去!”他聲音沙啞,帶著自己都陌生的急切。
    話音未落,寇大彪就用胳膊肘撐著床,奮力想把自己從那個扭曲的“窩”裏拔出來。他咬著牙,身體像被無形的強力膠黏在床墊上,每一節脊柱都在抗拒直立的信號。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像破風箱。
    母親看著他狼狽不堪的樣子,眼底的悲傷瞬間被一種近乎冷酷的現實感覆蓋。她向前一步,聲音又低又急,帶著一種不忍,卻又無比堅決:“算了……你就別去了!你現在……你現在這樣被別人看見……”她的話忽然頓住,像被什麽噎了一下,目光倉皇地掃過兒子那無法挺直的背脊和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我就說了你是摔跤了,在家養傷!你就……別去了……” 後麵的話幾乎含混在哽咽裏。
    寇大彪費力地喘勻了一口氣,脖子艱難地梗著,眼睛死死盯住母親:“媽……那……那外婆這幾天在哪兒?家裏……要不要守夜?我……” 他聲音嘶啞,帶著最後一點執拗,“……我就過去待會兒,坐在角落裏也行,我給外婆……磕個頭……” 他每說幾個字就得停下來,胸腔起伏,像在吞咽碎玻璃。
    母親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幾乎像被燙到般迅速擺手,眼神閃躲,語氣裏是斬釘截鐵的不容商量:“算了算了!守什麽夜!添什麽亂!你好好躺著!到時候大禮人多,你再去就行了。現在……就別折騰了。”
    “可……”寇大彪還想說什麽,嘴唇囁嚅著。
    就在這時,母親口袋裏的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喂?……嗯……我馬上,馬上下來!” 母親接起電話,語速快得像趕車,“我得趕緊過去幫忙。你在家好好的,別胡思亂想!” 說完,她便風風火火地轉身,幾乎是跑著出了門,連房門都忘了帶上。走廊裏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地遠去了。
    ……三天後,寶興殯儀館的空氣冰冷凝滯。琉璃瓦的挑簷在陰鬱天空下蒙著一層永遠擦不幹淨的灰白色塵絮,高聳的煙囪默然指向鉛灰色的蒼穹。
    通往告別廳的漫長走廊空曠而肅殺,兩側牆壁貼滿冰冷的白色瓷磚,反射著慘淡的熒光燈,腳步聲在這裏會被無情地放大、拖長,最終消失在盡頭的肅穆之中。
    靈堂布置得肅穆而壓抑。沉重的黑色帷幕從高處垂落,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雜音,隻留下室內低沉回旋的哀樂,如同粘稠的水流,浸泡著每一個角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氣味——虔誠燃燒的香火、某種濃烈花香被空氣清新劑扭曲的味道,還有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消毒水氣息,它們糾纏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呼吸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阻滯感。
    走進禮堂,撲麵而來的壓抑氣氛幾乎讓他窒息。親戚朋友們陸續到場,臂上都纏著相同的黑紗,彼此間低語著,神情悲戚。然而,當他們的目光掃過寇大彪時,那份悲傷便像遇冷的霧水,瞬間凝結成驚疑與難以置信,凝固在臉上。尤其是看見他進門時那異常別扭的步態。
    “哎呀,大彪,你這孩子……” 三外婆家的一個姑姑最先忍不住,帶著關切實則刺探的口吻迎上來,聲音壓得極低,目光卻像鉤子一樣在他腰背處來回刮著,“腰是怎麽回事?……受傷了?”
    寇大彪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結上下滾動,一個音也發不出來,隻能下意識地更深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壁的陰影裏。
    母親立刻橫跨一步,身體微微擋住他,臉上堆起一絲勉強的鎮定,聲音刻意放得輕緩,帶著一種急於澄清卻又底氣不足的意味:“沒事,他上班幹活扭傷了筋,靜養些日子就好了。”她甚至還尷尬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那笑容落在旁人眼裏,卻比哭還難看。
    “哦……哦……那你自己當心點。”親戚狐疑地應著,目光在寇大彪明顯不對稱的後背輪廓上又銳利地停留了幾秒,才慢吞吞地移開,投向花圈叢中那張外婆小小的、慈祥的遺像。
    舅舅站在靈柩前方,神情極度憔悴,仿佛整個人都被悲痛抽幹了精氣神,一夜之間蒼老了不止十歲。他展開手中厚厚一遝的悼詞,聲音沉痛而顫抖地響起,艱難地敘述著外婆平凡、辛勞卻飽含溫情的一生。禮堂裏靜得可怕,隻剩下舅舅哽咽得幾近斷裂的嗓音,以及四周努力壓抑卻終究無法全然克製的低低抽泣聲。
    寇大彪夾在親屬的隊伍裏,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僅僅幾分鍾的肅立,對他而言卻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酷刑。為了維持這最基本的姿勢,腰背的肌肉早已繃緊得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每一次輕微的呼吸起伏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穿刺感。劇烈的疼痛伴隨著難以言喻的僵硬感從脊柱深處瘋狂蔓延,兩條腿抑製不住地打著顫,不讓身體過分傾斜倒下的意誌正一點點被消磨。
    哀樂再次淒厲地響起,低沉而粘滯,宣布著至親告別的環節到來。人們沉默地排起長隊,神情哀戚地緩緩繞行至肅穆的靈柩前,去做那最後、最痛徹心扉的瞻仰。
    輪到寇大彪了。他幾乎是拖著一條如同灌了鋼針的腿往前挪。那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卻走得氣喘籲籲,他勉力支撐著走到靈柩旁側,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腳下深色的地毯,幾乎要將那厚實的織物盯出兩個洞來。
    靈柩中,外婆靜靜地躺著,身下鋪著厚厚的鮮花和紙錢。她戴著一頂黑色綢緞帽子,帽簷下露出稀疏的銀發,枯瘦的臉頰深深凹陷,嘴唇抿成一道青紫色的直線,嘴角向下耷拉著,那雙曾盛滿慈愛的眼睛如今緊緊閉著。
    周圍的親人們有的放聲痛哭,有的在一旁默默抽泣。寇大彪凝視著棺槨內外婆的遺容,一股尖銳的悔恨再次猛地紮進心髒。他試著像別人那樣哭出聲來,可無論怎麽醞釀情緒,卻始終擠不出一滴淚。
    腿部傳來的麻木像電流般傳向後背,他猛地將手插進口袋,指甲狠狠掐進大腿內側的皮肉裏,試圖用這自造的疼痛來轉移腰背的劇痛,讓自己堅持站立。耳畔哀樂的旋律扭曲成尖銳的蜂鳴,靈堂裏親友的啜泣、香火燃燒的劈啪聲,都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堅持住……至少撐到磕完頭……” 他咬緊牙關,舌尖嚐到鐵鏽味的血腥,但膝蓋卻不受控製地發軟,仿佛腳下的瓷磚正在融化。就在司儀示意家屬蓋棺的刹那,他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直直朝地麵栽去——最後一刻,幸好背後有人扶了他一把,才讓他不至於狼狽摔倒。
    告別儀式遠未結束,寇大彪的臉色已經慘白得可怕,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實在無法支撐了,側頭對身邊的母親艱難地擠出一句:“媽,我……我得去邊上坐會兒。”母親看著他痛苦到扭曲的臉,眼中滿是心疼和無奈,隻能默默地點點頭。在無人注意的間隙,他扶著冰冷的牆壁,一步一挪,艱難地拐進了旁邊空無一人的家屬休息廳。
    休息廳裏同樣冰冷刺骨,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寇大彪像一灘爛泥一樣,重重地跌坐在靠牆的長排座椅上。即使坐下,腰後那個畸形的突出物體依舊讓他倍感不適,他隻能側過身體,歪斜著扭進座椅的角落,勉強找到一個稍能緩解疼痛的姿勢。
    禮堂內傳出的哭聲、告別辭、哀樂……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障,沉悶而遙遠,卻又固執地鑽入他的耳朵。
    寇大彪顫抖著手,從口袋裏摸索出皺巴巴的煙盒和打火機。火光一閃,點燃了一支煙。他猛吸一大口,辛辣的煙霧嗆入肺中,帶來短暫的、麻痹般的空洞感。他閉上眼,痛苦地皺緊眉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去送外婆最後一程,可身體的無力與疼痛早已經耗幹他最後一絲心力。此刻,他腦中唯一清晰的念頭,就是回家躺下,什麽都不去想。
    突然,“哐當”一聲巨響!休息廳的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寇大彪最討厭的長輩——大姨夫——衝了進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地一掃,立刻鎖定了角落裏蜷縮著的寇大彪。
    “你在這兒窩著幹什麽?!”大姨夫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暴怒和斥責,大步流星地闖進來,冰冷的寂靜瞬間被撕得粉碎。“裏麵!最後一步了!外孫都要上去給老人蓋棺敲釘子,你快去!”
    寇大彪身體下意識地一個激靈,猛地抽緊的肌肉立刻引爆了腰間的劇痛,讓他控製不住地悶哼出聲,痛得五官都揪在了一起。他抬起頭,艱難地試圖解釋:“大姨夫……我……我人不方便,站不起來……”
    “這是你外婆?!”大姨夫嘴角一咧,發出一聲極其刺耳的嗤笑,充滿了極度的懷疑和鄙夷,“守夜你也一次沒來!現在送最後一程你也不去,真的沒良心!”
    突然,休息廳冰冷的門又一次被推開,母親的身影立在門口。“小毛!”她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壓得低啞,“你快去敲釘子!他們都敲過了,就等你了!”
    “等…等我?”寇大彪腦子嗡的一聲,殘存的意識告訴他這是重要環節。他咬著牙,拚命想用手臂撐起身體,可腰椎關節處傳來劇烈的撕裂感讓他瞬間脫力,剛剛艱難抬起一寸的身體又重重砸了回去。
    母親的瞳孔驟然縮緊,看著他這副模樣,急得在原地狠狠跺了一下腳。“你……你堅持一下啊!”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更像是強硬的命令。
    旁邊的大姨夫發出一聲更響亮的冷笑,他挪動腳步,臉上迅速堆起一種虛假的、討好般的神情,朝寇大彪伸出粗糙的大手。“行了行了!別磨蹭!我做好人,扶著你去行了吧?來,起來!”
    “我說了不去就不去!”寇大彪幾乎是嘶吼出來的,他猛地抬起另一隻沒被抓住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推開了那隻討厭的手!
    啪!
    一記清脆的拍打聲在冰冷的空氣裏格外刺耳。
    大姨夫的手被猛地打開,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由假笑轉為錯愕,“哼!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