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宵冷雨葬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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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溪父親是從五品太醫院院使,所以長溪也習得一手好醫術,雖然比不得宮中太醫,但也相差無幾,她向來鼻子靈敏,這飯的“香味”濃鬱,能將大部分異味掩蓋,但卻瞞不過她。這種味道肯定不是什麽調料,也不像是食材不新鮮的異味,更像是藥物的腥苦味,更準確的說是當年她煉的無解奇毒“了因”。
    燒得通紅的炭盆暖暖的,長溪卻突然覺得冷,厚厚被褥是暖的,她是從血液裏,骨髓裏泛出的寒意,如同冷風在體內肆虐不止。
    長溪慢慢的就閉上了眼睛,她沒有想過要怪誰,怨沈清陵什麽,怨他殘忍?還是怨他鐵石心腸?說起來總是有點癡妄的還是她自己,她隻是看不穿。
    曾經的那個人早已把她拋在腦後忘卻了,隻有她自己,一個人囿於回憶,囿於過去,從未忘記一分一毫。也許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去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綠柔雖然疑惑但還是將門窗開了通風換氣。長溪此時已經微微有些眩暈,她一把扶住桌子,死死握著桌麵,萬分疲憊的說:“綠柔!去,把我老黃梨花木的櫃子第二層抽開,拿那裏麵的衣服給我。”說罷,她一下子跌坐在木椅上。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嗎?不愧是她宴長溪煉的毒,這麽快便發作了,想必還有片刻她就該離開人世了。
    了因,了因,了結因果,這便是我付出一切的下場!
    “娘娘,您怎麽了?”綠柔看著她發白的臉十分擔心“可是這飯菜…”一說到這綠柔已經想明白了,原來她是被人利用了。“娘娘,娘娘,不是奴婢啊,奴婢曾受娘娘的救命之恩,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長溪歎了口氣“本宮知道不是你,我以為這麽多年了,可以在這清冷之地度過殘生,沒想到,他的無情還是分毫未改。”她擺擺手“你還是把衣服找來吧。”
    “娘娘,有兩件,一件是並蒂海棠紅的,另一件是複瓣月白梨花的,要哪一件?”“哪一件?”長溪想了想“那件梨花白的吧。對了,再把胭脂水粉拿一些來。”綠柔急忙去了,長溪此時嘴唇發青發紫,很快“了因”便會到達心脈,毒發身亡。
    “並蒂海棠,並蒂海棠…”長溪喃喃自語,那件衣裳是用錦雞頭上最為鮮紅的翎毛和孔雀尾翼上最大的紅睛綠羽再加了金蠶軟絲,費數人一年之工織就而成的,當年為了表示夫妻恩愛,白頭偕老之意還特意讓京州手藝最好的繡娘繡上了並蒂海棠。
    本來繡其實是並蒂生的雙蓮,隻因沈清陵要求特地改的。“世界上美人有很多種,長溪是海棠一般的妙人,而且這瑰麗明豔的顏色最適合長溪了。”長溪腦海中回憶著那些舊電影一樣的前塵舊事,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麵。想起那些往事,她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很多東西會被時間衝淡,但有些記憶卻偏偏曆久彌新。
    “娘娘,我回來了!”綠柔懷抱著一件梨花白的衣裳,跑著進了慈安院。長溪接過衣裳,把臉輕輕貼在衣服上,這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一件衣服,上麵有母親的味道,柔軟溫和的布料拂過臉頰就如同母親那雙永遠不因年華逝去而褪色的溫柔的手。
    長溪將衣服換上,挽了一個發髻,坐在銅鏡前開始梳妝描眉。她清清白白的來的人間,也要清清白白的離開,至於打扮,隻是怕地底下母親見了她這幅狼狽樣子傷心。她看著銅鏡裏的自己隻是感慨時光容易把人拋,她也曾經多麽美的一個人,隻是如今,粉白黛綠的容顏被流年洗去,半分顏色也不剩了,隻有萬般憔悴。
    “綠柔,過來把我扶回炕上坐著去。”她現在渾身無力,就連說話都感覺萬般難受。話音落地,她身子搖搖欲墜,臉色青白如死,突然猛地一晃,便往後倒去。綠柔疾步搶上前去將她扶住,大叫道:“娘娘!”長溪張了張嘴,卻什麽也再說不出來,隻睜眼瞪視著上方精雕細琢的朱梁畫棟,嘴角居然一分分強牽出僵硬的笑容。
    這一瞬,她的人生仿佛播放默片一般,那些記憶深處的畫麵全都一一浮現出來,然後從眼前滑過。她,宴長溪,宴府的嫡女,五歲時道士批命說她五柱屬水命宮缺金而克製著父親,因而被送到了外祖母浮都蘭氏家中。外祖母因為把她母親蘭馨的性子教的柔柔弱弱的,便對她極其寵愛,可謂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由於她的任性,未曾學習任何女紅之類的,不過有一段時間因為來了興趣還習過武。
    在十四歲時她被接回到了臨安宴府,初回宴府,她滿心歡喜地以為父親終於想起了自己,然而,卻隻是為了表示重視同他人的聯姻才讓她這個嫡女回來的。
    父親宴定山寵妾滅妻,在回到宴府不久之後,母親蘭氏因病去世,在靈堂的那天,何姨娘一身縞素,哭的十分慘烈,她淚流的雙眸紅腫,然後十分溫和的摸了摸她的頭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了。”
    當時的她因為母親力士本就有些孤獨無靠,聽到這話心中自然是充滿了感激,隻可惜當年的她眼神不好,看不懂何姨娘眼底的輕蔑和冷笑,和縞素衣衫底下的明紫色襦裙以及鏤空雕花的赤金手鐲。
    直到何姨娘耍手段把她趕出宴府,讓自己親生的女兒宴長歡頂了她嫡女的名頭後,她才幡然醒悟,隻是那時候一切已經無力回天。
    那段被趕出去的日子是她一生當中最黑暗最寒冷的的時光,她吃過餿了的飯菜;與乞丐搶過地方;賣過藝……然後,她遇到了沈清陵,那個溫暖了她的少年。
    還記得啊,那天,她同大街上的野狗搶吃的,沒搶到還被反咬了幾口,一時間,身體上的不適,將近一個月的潦倒生活,母親逝世的悲痛,宴府的冷漠無情混著絕望壓垮了她,她蹲在角落裏,埋著臉,哭了起來,沈清陵剛好路過,聽著細微的“嗚嗚”的抽泣聲從小小的身軀裏傳出來,眨眨眼,好奇的伸出手指戳戳她:“喂,你哭什麽?”她不說話,哽咽了幾聲,慢慢抬了頭,卻不讓沈清陵看她的臉,用衣袖狠狠地揉自己的眼睛,想要擦掉臉上的淚痕。她的眼神特別奇怪,那裏麵充滿的是悲傷和絕望。
    沈清陵慢慢地向她伸了手,陽光從他身邊散落,一片柔和,少年麵若冠玉,唇紅齒白眸子清澈,笑起來耀眼燦爛,好似春日陽光,讓人能從心底暖上來,如同謫仙下凡:“我叫沈清陵。”長溪愣了一下,也慢慢緩了過來,隻是還蹲著,她側過頭,沾著淚水的眼睛就這麽楞楞地看他。沈清陵不耐煩,擺了擺伸出了許久的手:“喂,你叫什麽呀?”又等了很久,那邊緊緊地抿著嘴,努力地往喉嚨裏咽了咽,才輕輕地開了口:“宴長溪。”吐字清晰,聽不見一絲哭腔。
    她被沈清陵拉起,輕輕擁入懷中,那種溫柔的氣息像極了母親。她多久沒有這樣被人抱過了,她小小的心髒,因為一點點的溫度而輕輕顫抖著,仿佛是萬裏冰河遇到了旭日暖陽,寒意退散,黑暗之中有了一絲光芒,浸入她的身軀,直直到達她的心房。也許,明天還是值得期待的,她的心底慢慢升起了同他一起去明天看一看的期望。
    此後,她成了他最鋒利的一把利刃和最堅實的護盾,她為了他付出了一切,她做過人質,也沾染過鮮血。隻是沈清陵從來不在乎,就連這皇後之位也是她自己不惜自身名節,將幫助沈清陵的消息放出,而沈清陵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而不得不給她的。
    她還記得當年新婚之夜,十丈軟紅,沈清陵隻匆匆飲酒留了一句“我嫌髒”便移居他宮,他連敷衍都不願呢,而她呢,癱倒在滿床的桂圓,蓮子,花生上,看著紅羅燭帳,瓊瑤美酒,一桌珍饈以及龍鳳花燭苦等了一夜。她是幹淨的,是清白的啊!
    痛嗎?她問自己。痛,痛吧,這是身上再痛都不如將心一刀一刀剖開來的痛。沈清陵,為何我百般討好,都換不來你一點真心。
    這就是他和她,終究隻是一個人的看不透,一個人的癡纏糾怨罷了。
    隻是如今,癡纏不癡纏又有什麽要緊呢,且睡過去,慢慢的,她就此了卻殘生了,也許,這於她也是一種解脫。長溪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緩緩垂下,麵容安詳。綠柔再從她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失聲哭道:“娘娘!你別睡過去!”然而長溪漸漸失去了意識,再也沒有回答她。她瘋了一樣跑出去,聲音悲切的喊著:“皇後娘娘殯天了”
    “轟隆!”一聲驚雷驟然在天地間響起,黑雲壓城如同墨龍騰飛起舞氣勢催人,狂風驟起,白晝猶如黑夜閃電驚雷駭人,丈粗猶如巨蟒。頃刻間,豆大的雨點似珠簾散落,以傾盆之勢驟然而下。街道上,行人紛紛退避三舍,成王府之內,不過眨眼功夫數百黑衣人從天而降,殺氣騰騰的銀甲衛兵也進入了慈安院。
    ……
    夜已深了,太上宮內,燈火通明,沈清陵正一個人待在大殿內批閱奏章。守在成王府的銀甲衛來報說皇後已經殯天了,門外的太監總管劉穀愁的直歎氣,來來回回走個不停,他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皇上與皇後娘娘的關係素來不和,別人不知道,但他作為內侍卻是知道的,皇後乃一國之母,身死是大事情,這讓他如何能不發愁。
    劉穀抬頭看了一眼那一片橙紅發紫的夜空,殿外,簷角之上的八角宮燈被風吹起,紛飛亂舞,彼此砸在一起,擾擾攘攘,這第一場雨來勢洶洶,到了此刻也未見半點停歇的樣子,再不能拖了。
    最後他一咬牙,推門而入,神色惶恐,彎腰在沈清陵耳邊說著什麽,沈清陵頓時勃然大怒,,上好的羊脂玉玉管狼毫毛筆用力拍在了桌子上,碎了。
    一瞬間,太上宮內,仿佛台風過境。立燈歪倒,瓷盞碎裂,奏疏散落一地。一隻雕刻青龍出海的筆筒,砸落玉階,沿著石磚,骨碌碌滾到牆角,磕出兩道裂紋,方才停住。殿中宮人,都嚇得臉色青白,噤若寒蟬。膽子小的,兩股戰戰,瑟瑟發抖,劉穀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低著頭,誠惶誠恐,連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滾,都給朕滾!”沈清陵大袖一揮怒道。劉穀如蒙大赦,匆忙退著離開了太上宮,隻歎伴君如伴虎。
    沈清陵心意搖擺不定,在殿內來回踱步,然後下定決心似得快步走出太上宮直奔長溪曾住過的鳳臨宮。他伸手推開塵封已久的宮門,霎時間塵土飛揚。他緩緩走進宮內,看著愈發空曠的房間,隻覺得又有什麽東西從心裏頭抽走了,溫暖散去,留下一地冰涼,毒藥般滲入骨子裏。不應該……是這樣的。
    一瞬間,他逃命一般的從鳳臨宮跑出,沿路到了用來賞月的桂心亭。他望著亭子四周被風吹起的紗縵不禁失了神。這是長溪曾經布置的…他們曾在這裏把酒言歡,如今,卻…
    “皇上,可是在為皇後娘娘而擔心?”一陣香風襲人,軟玉入懷,沈清陵低頭一看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映入眼簾,原來是湘貴妃蕭瀟。蕭瀟是禮部尚書的嫡親女兒,生的極美,從小就美名遠揚。許是因為皇宮溫暖,紫貂皮也分外保暖,她今日隻在皮襖之下穿了天青色繡雲水紋的襖裙,一對鏤空雕琢了鸞鳳的羊脂玉鐲比翡翠更加顯得年輕動人,襯得肌膚瑩白如玉,兩彎柳葉眉似蹙非蹙,其下一雙美眸內斂秋波,萬種風情皆在其中。她發髻上簪了隻九鳳齊舞的金步搖,垂下的紅色瓔珞更襯得她嫵媚多姿,除此之外隻挽一支琉璃七寶玲瓏簪。即不失端莊素淨,又嬌豔得恰到好處。
    沈清陵此時有些煩躁,剛想推開,蕭瀟卻順勢貼在他身上,她氣吐如蘭附在他耳邊道:“皇上,您看這三宮六院七十二嬪都是百精百靈,花兒一樣的妙人,端莊溫雅,桃夭嬌俏。天真稚純,玉麵芙蓉皆在其中。這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皇後娘娘雖然已經去了,可姐姐一定希望皇上不要為她傷情。”蕭瀟十指纖細修長而潔白,如同水嫩的青蔥蔥白,她微微用力,指尖在沈清陵胸口打著轉,“皇上,又何必浪費這良辰美景呢?臣妾還請皇上憐惜。”
    男人啊,從來是如此,喜新厭舊,無論那人曾經如何美好,最後都不及新人在懷,從來都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所以宴姐姐,別怪我,你且放心去吧……
    不知何時,黑雲消散涼雨已停,慈安院內的臘梅在經曆過這場雨之後紛紛飄落,零落成泥,碾作塵土,倏而一陣疾風吹過,冰輪乍湧,月華如水兜頭傾瀉落人間,葬了花魂,徒留一世淒涼……
    叮鈴鈴----鬧鍾瘋狂地響了起來,一聲緊趕著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