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通天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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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家i!
    少昊之衰,其侄顓頊受之。即令孫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人神分離。
    西南都廣之野,自古有通天之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
    ——罰抄,《五藏山經》選摘。
    神界的高辛之治,亦是人界的慶和十八年。
    都廣之林。
    蒼老的古樹在濕熱的夏風中竊竊私語,連綿糾纏的枝杈擺布成堅不可摧的陣法;薄雲中,百鳥群飛,排行布陣,婉轉啼鳴;林下,無以計數的走獸嘶吼著,如臨大敵。
    剛到黃昏時分,天邊卻隱約有一道黑線。隻要目力稍好,就能看清那無數張地界鬼兵和魔族特有的猙獰麵孔。
    自從天地三分,地界眾將便蓄謀已久,一直妄想著複活魔尊,光複地界。
    幾百年後,終於等來了絕地天通以來的第一次神賜——建木結實。
    人界修士心思甚多,雖內鬥了幾百年,但在關乎生死存亡的事上卻異常團結,人、獸、妖、精、四族聯合,將這建木生長的都廣之林天羅地網地護了三日,兩方人馬均損傷不少。
    相傳,建木結實之日,方圓萬裏充裕天地靈氣,不論靈根,可令修士修為橫躍玄階。
    相傳,建木結實之日,天地洪福,可令地階修士因緣圓滿,飛升天界。
    相傳,建木之實,為天下第一靈藥,可活死人肉白骨、換筋洗髓、淨化魔氣怨念。
    “更有甚者傳言,建木代表著姻緣際會,若能在其結實之日與心上人一同在有果的那一枝上係上一段紅繩,有情人定會終成眷屬。”
    一身白衣的少年立與古樹枝杈上,一邊把玩著腰間玉牌上的流蘇,一邊將有關於建木的傳說趣事一一數落與另一側趴在橫枝上的女孩聽。
    這女孩約莫是他妹妹,一張娃娃臉,像是剛剛笈並,一雙烏瞳仿佛寶石,嵌在粉雕玉琢的臉蛋上,叫人一看便知,若假以時日,定當出落得驚為天人。
    其實這二人都是將將十八的年紀,哥哥名喚司徒北音,妹妹則喚作司徒青棠,兩人衣上皆繡著象征聖德堂師尊宮年座下關門弟子的銀凰。
    話說幾百年前絕地天通,但凡有些鍾靈毓秀的山水都被托上了天,人界唯剩下寥寥幾個靈氣駁雜之地和一眾靈山中作為統籌祭祀功德的大祭司所居住的不周山,自此人和神、政和教,再無交集。
    然而當時的絕地天通實在是事出突然,毫無征兆,約莫有十幾位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被留在了人界,他們沒有什麽能夠維持生計的俗世本事,忽而從雲端跌入塵泥,日子自然不好過,隻得依傍昆侖、蓬萊等地開設修仙練道的學堂,收幾個學費,安家立業。
    其實這本是無奈之舉,畢竟絕地天通之前人和神日日處在一塊,沒有多少個凡人會向往成為一名修士,以得道成神為畢生理想。
    沒想到時代不同,行情也發生了變化。絕地天通,世間再無神,凡人們也開始向往起以前神的靈力帶來的種種方便,而這些個幾乎應時出現的學堂則助長了整個人界學習修仙練道的風尚,甚至引得不少略通其道者紛紛效仿。
    幾百年下來,這些學堂幾經風雨、優勝劣汰,大家也很快發現人族在萬千生靈中修煉天賦隻能排第三。
    排在人族之前的,一是留在人界的神的後裔——半神族;二是上古神獸及奇獸的後裔——獸族。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一些曆史遺留的偏見,那些好的學堂都隻願意收這兩族的子弟,司徒北音和司徒青棠兩兄妹所投的昆侖不周山的聖德堂、蓬萊山的逍遙殿、和山的泰逢穀以及玉山和長留山兩山一脈的少昊閣,便是挑剔學子中的翹楚。
    這兩兄妹拜在師尊宮年門下已有三年,照道理講是早已沒什麽稀奇的,可如今的市井坊間仍有不少關於他二人的流言蜚語、八卦揣測。
    妹妹司徒青棠是罕有的木靈根,天資不凡,自十五歲上山就成為不周山聖德堂堂主宮年師尊座下的入門弟子;而哥哥卻是個遠近聞名草包廢物,無法修煉。
    照常理講,當今人界雖靈氣稀薄,卻也還沒有像幾千年後那樣人族稱霸,妖靈匿跡,濁氣橫行。隻要不是跨種族的混血兒都會有靈根,雖說天資有異,但家長都會將其送入一離家最近的學堂修上幾年靈修課,不說以修仙練道為業,但求涉獵往事、啟蒙靈智。
    這司徒北音卻是個特例,三年前他同妹妹上不周山拜師,明知自己是個廢物,卻極力央求宮年也將自己收入坐下,說是妹妹年紀尚小,需要看護,若不答應,便帶她一道下山。
    宮年愛才,舍不得司徒青棠這麽好的苗子,黑著臉與他約法三章,這才勉強同意。好在這司徒北音三年來也是安分,銀鳳袍從來不穿,課堂從來不入,更別提叫他完成課業,從來都自己以草包為由拒之門外。
    一來他年紀沒到,未行冠禮,整日披著長發;二來他在不周山上的大多數時光都是一身布衣,待在自家妹妹的院子裏做一些灑掃的活計,偶爾在庭中摘菜被人見著,也不理會,任由旁人指指點點,久而久之,不周山上那些閑得慌的靈修們起了一個“布衣郎君”的諢號。
    坊間更有不少熱銷的話本子,花著幾十萬字筆墨,配著上好的錦花封皮,細細向那些無聊至極的小姐夫人描繪他兄妹二人之間的不倫之戀。
    隻是不知她們若是見了司徒北音現下這副玉樹臨風的樣子,又會作何感想。
    “北音哥哥,那照你說,我們已經將泰逢穀和少昊閣的那些人甩在了中層,是不是隻要再打跑下麵這些滄瀾國和木犀國的人族修士就可以拿到建木的果子了呀?”
    “嗯,等事情解決了,我們回去成親。”
    “啊?可是,哥哥、嫂嫂、衛阿公、汐阿婆都不在了呀,沒有長輩了。”
    “沒關係的,我以祭司之禮聘你做聖女,不用拜天地,因為祭司和聖女本身就是夫妻神職。”
    “那行吧。北音哥哥,你看這個人,是不是和天合帝合作的那個地界守約人?”
    司徒青棠無精打采地趴在結實的樹杈上,指間卻不知何時多處一柄白瓷刃,她眯起一隻眼,瞄準了樹下打坐調息的人群中衣著最為華貴的那一個。
    “先別動。”司徒北音身形一晃,撲到司徒青棠背後,輕輕截下了白刃。
    “北音哥哥?”
    少年的重量壓下來,身上特有的氣息包裹著司徒青棠,令她耳廓微紅。
    “阿棠,有人會替我們動手。”
    溫涼的呼吸纏綿在一起,憑空生出幾分曖昧,司徒北音抬手刮了下司徒青棠鼻梁,滿是寵溺。
    枝葉中,隱約響起三道破空之音。
    司徒青棠眸底驟然劃過一道淺藍,腰身使力,將自己轉到了上麵,可惜反應稍慢,司徒北音腰側赫然多出了三道灼傷,他剛才所在位置後麵的樹幹上三道火矢漸漸熄滅。
    “北音哥哥,你沒事吧?”
    “沒事,皮外傷。”
    聲音平穩的回答,司徒青棠鬆了口氣,旋即又從他手中奪回了白瓷刃對準樹下的修士就要投,卻驀地發現他們坐姿僵硬,竟是不知何時沒了氣。
    她愣住了,蓄了力的白瓷刃差點兒脫出手去。
    “在上麵!”
    司徒北音話剛出口便覺四周突然一陣炙熱,一條通體火紅的靈術化龍自上俯身衝來,眼看著就要將司徒青棠吞噬,情急之下,他左手捏一咒決,掌心湧出一大群由橙黃色的靈力化出的蛆蟲,蛆蟲微小至極,盡數鑽入了火龍的鱗甲,啃噬著它虛化的靈脈。
    火龍在半空中隻是掙紮了金光一現的功夫,便被土崩瓦解,隻剩漫天飄散的火係靈力。
    司徒北音扶著司徒青棠站立在樹杈上,手心又是橙光一閃,仿佛剛才那群來勢凶猛的蛆蟲從未出現過。
    “啪,啪,啪。”
    二人聞聲望去,隻見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拍著手落在了對麵樹枝上。
    這人帶著半張魔族的皮所製的麵具,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貌,腰間長刀還裹在鐾刀布中,似乎未把兩個初出茅廬的小輩放在眼裏。
    “凝氣術練得不錯啊,不愧是宮年師尊座下的關門弟子。”
    “晚輩愚鈍,承蒙宮年師尊教誨,不知先生所為何事?”
    司徒北音不動聲色地將司徒青棠拉到身後,躬身作揖。
    “哈哈,好一個晚輩愚鈍。如此情急之下能想到以蛆噬龍,不簡單呐。”
    那男人手指朝司徒青棠一勾,一條細長的紅繩猝不及防地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側,那似乎是件上品靈器,司徒青棠發現在被紅繩觸碰的那一刻,自己神識和靈脈中儲存的靈力瞬間被抽幹,仿佛油盡燈枯。
    不知是不是巧合,紅繩竄出的那一刹那,樹下那十幾具修士的屍體在突然像是被往前一扯,仰麵倒下,砸在雜草叢中發出沉悶的聲響。
    “小姑娘,來,你來說說,要是師尊知道自己迫不得已收下的廢物弟子竟是大祭司一脈的後裔,還會拚命守著不周山上那座死城嗎?”
    男人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玩味,一直握拳背在身後的右手忽然伸出,兩隻橙色的小蟲在其掌心蠕動。
    此話一出,司徒青棠不可置信地看向男人,陡然紅了眼眶。
    司徒北音則死死地盯著他,雙拳緊握,一向有意克製的靈力仿佛脫韁的野馬,瘋狂翻湧。
    “別急,我還知道更好玩的——”男人扯了扯手中的紅繩頭,將司徒青棠束縛地更緊,
    “司徒青棠,原名千棠,半神族千家葬海氏幺女。嗬嗬——”
    男人低聲笑了起來。
    “小朋友,我很想知道,你這小媳婦到底是怎麽拐來的,你那聖女娘親沒有教過你嗎?有違綱常的緣分是不會結果的,特別是——哈哈哈——”
    “閉!嘴!”
    司徒北音額角青筋暴起,瞳孔由圓形變化成了駭人的菱形,靈力化成的長劍,橙黃色的土係靈力中竟隱隱夾雜著幾分若隱若現的赤金色,此劍一出,似乎方圓百裏的都廣大地都黯然失色。
    長劍刺向對麵,原是劍意如鋒,氣勢如虹,卻在正要斬斷男人身前虛浮的兩根紅繩時反被那田蛇粗細的紅繩絞住,男人二指一牽,長劍寸斷。
    “祭司傳人,看來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哇!第一次?”
    男人戲謔的聲音響道,兩根紅繩在空中虛晃兩下,盡數吸食了碎劍的靈力,朝司徒北音襲去,似乎又粗了幾寸,說田蛇是不恰當了,該拿蟒蛇形容。
    司徒北音靈力耗空,麵色慘白地暈厥過去,眼見得是無法躲避,司徒青棠急得差點兒連人相都維持不住。
    就在這時,一條璀璨晃眼的銀鞭子橫空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二紅繩攔腰斬斷,又環回半圈扇形,直指男人臉上麵具。
    天色已暗,婆娑樹影間,又一身影落在了幾尺之外。
    “三師兄!”
    司徒青棠見來人也是一身白底鳳紋的衣袍,知是自家三師兄來救,不由大喜過望。
    黑衣男人險險躲過攻擊,看清那鞭子,卻是突然發問,語氣中甚至有些許不易察覺的驚慌。
    “三兒?你拿的是你家宮年師尊那副寶貝金銀鎖裏麵的銀鎖?他也來了?”
    持鞭的青年背著夕陽,看不清神情,揮鞭動作依然淩厲,
    “前輩莫慌,師尊並未到此,隻令我一時辰之內帶回小師妹,特解封此靈器,用作萬裏縮地之契。”
    男人一麵以靈識探查,一麵倉促躲過兩鞭,確認了宮年確不在此間,方幹笑兩聲,將綁著司徒青棠的紅繩一甩,對準銀鞭攻勢最密集之處擲去。
    “我此行本為司韶而來,這女娃你就帶回去罷。”
    銀鞭乍停,司徒青棠雙手撐地勉強站穩,就聽得身旁的三師兄吳醉和麵具男人隔空話傳話
    “司韶?”
    那邊沉默片刻。
    “就是司徒北音,咱有用。”
    “地界?”
    “老子。”
    吳醉垂眸,司徒青棠看見銀鞭在其手心化為一條細細的銀鎖腕鏈。
    “別弄死。”
    “知道了。”
    銀鎖上萬裏縮地術的所需的大量靈力開始燃燒,縷縷青煙在空中擺成陣法的雛形。
    司徒青棠靈力尚未恢複,渾身脫力,以為自己聽錯了,猛然伸手,攥住吳醉的衣擺,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方才猩紅尚未褪盡的眼眶中似乎有水滴滑落。
    “三師兄,你快救救北音哥哥呀!他是你師弟呀!”
    “師傅沒說要救。”
    她不覺,自己的鰓在眼瞼下三寸處一張一翕,這是她們這一族人相無法呼吸時才會出現的半化形相。
    天邊忽然下起了細雨,不似尋常夏雨瓢潑,倒似在替女孩流淚。
    豆大的水滴順著白玉的臉龐滑落,劃過女孩腮上的三片軟鱗。
    吳醉看見司徒青棠臉上三道淺藍色的淺溝,眉峰輕挑,有些驚訝。
    “三師兄我求求你,救救北音哥哥,救救他,好不”
    “勿鬧。”
    吳醉輕嗬一聲,神色很快收斂,轉動了一下無名指上古樸的空間戒指,將司徒青棠收了進去。
    他目光不明地回頭看了看不遠處兀自將腰間防水的鐾刀布蓋到暈厥的司徒北音身上的男人,轉身踏入青煙嫋繞的萬裏傳送陣。
    青煙隱約向著北方散去,彌留在黃昏下幾片煙青,搭訕細雨。
    男人沒戴鬥笠,旁若無人靠著一棵枯樹坐下喝酒,三口酒下肚,枯樹顫動了起來,
    點點新綠自猙獰的瘤疤出冒出,地上花草向著它,將最驕傲的花冠貼向地麵。
    “哎,有本事別拜呀。”男人冷笑,用手中的酒葫蘆撥了撥身邊低伏的雜草。
    岣嶁的殘木上熙熙索索地落下陳皮,露出內裏新生的紋理,層巒疊翠的參天古樹向它彎出了棱角。
    “嗯才十八年,大祭司,建木,四大護法,三元歸位,又有得忙嘍。”男人極其惡趣味地將身上樹皮盡數抖落到司徒北音的身上,欣賞著林中震撼人心的萬物朝臣,砸了咂嘴,語氣頗有些假沒休夠的遺憾。
    粗壯的旁枝毫無章法地不停伸長;新生的樹葉如爆竹般陡然舒展,在枝幹上重重疊壓,樹上的一切無序得毫無章法可言。
    “喲,這回挺亂的嘛。”男人仰頭估測了一下方位,三股紅繩長驅直上,摘下了隱藏在枝葉中的果實,拎起司徒北音,禦風離去。
    殘陽勢微,黑雲翻墨,林外兵戎之聲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