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朝議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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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孟赫入列,這場“忠義直諫”的“鬧劇”才算是告一段落。
    而隨之宗室的站隊,也讓朝臣漸漸明白過來,現在的嬴凰,早已經不是上次朝議時那個被各方質疑、猜忌的嬴凰了!
    羋係簇擁,宗室器重,君王寵信,看著跟呂不韋並排而立的少女背影,朝中百官的心中突兀地升起了一種荒謬的想法……
    現在的嬴凰,怎麽看上去比呂不韋還像一個弄權的相邦!
    女子入朝為官,這本就是亙古難有幾回聞的稀罕事!更不說這個異國公主短短月餘不到的日子便穩居於本國朝堂之上,根基深厚,影響重大。
    也就是在曆經百年變法的秦國,受法家“務實力行”的思想熏陶,秦人習慣了以功績作為論英雄,才能讓嬴凰如此輕鬆步上高堂。
    否則放在山東任意一國,隻怕嬴凰要被那些自恃清高的腐儒噴得臉都不敢露,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而被眾臣暗中關注的嬴凰,此刻卻悻悻地收回了斜眼,呂不韋那副油鹽不進的麵癱樣,著實是讓人琢磨不透。
    瞧不出端倪,也就沒辦法透過表裏,窺探出水麵之下的暗潮湧動。
    明明確定呂不韋是在預謀著什麽,但是這老壁燈擱這兒給你裝模作樣,再加上被事先拋出的煙霧彈迷了眼睛,給人看得雲裏霧裏。
    這種虛實不定,讓趙詩雨總覺得這心裏很不舒服,憋悶感隨之而來。
    不過很快,趙詩雨就顧不上心裏憋悶了,因為旁邊站定的呂不韋突然上前一步,朝著嬴政拱禮說道。
    “王上,臣有一請,望我王恩準!”
    “……”趙詩雨驀然轉頭,目光定定看著呂不韋,神色深沉,讓人瞧不清眼底的蘊意。
    呂不韋這一動,朝堂上下所有臣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羋係之人蹙眉凝視,暗自戒備,士族一脈麵露期待,覺得呂不韋會為士族出麵,宗室一眾則沉著以待,各方俱都對呂不韋的出麵抱有不同的心思。
    而麵對眾臣目光翹盼,呂不韋臉上依舊淡泊平定,平靜地注視著堂上的嬴政,目中古井不波。
    “仲父有話,但講無妨!”嬴政高居於堂上,不為朝堂動蕩而色變,亦平淡相對,淡然出聲。
    得君上回應,呂不韋放下了持禮的手,並未第一時間切入正題,反而悵然若失,長歎道:“回稟我王,自臣與先王歸秦算起,如今已是十年輪轉!這十年間,臣輔佐先王,伐韓滅周,鞏固王權,攘外安內,閱盡我大秦風華,也算是不負始終。”
    這一番感訴衷腸之語,呂不韋說得誠懇意切,隻是跟如今堂上所報之事完全不合,反倒像是大樂之初的前調。
    群臣們搞不明白這事態演變,也都沉住了心氣,靜靜等著後續。
    呂不韋沒有停頓,神色不變,依舊看向高堂上位,誠然感慨:“臣出身卑微,才識薄淺,先王不以臣鄙賤,信用寬宥,屢屢委以重任,遷就愛護,特才有臣今日之作為,此俱乃君上王族之恩厚,大秦國民之垂青!”
    “臣商賈之身,得以位列秦國相邦之位,受先王信重,托付國政,忝列秦國列侯,已是光耀祖祠、福澤後人之幸!但臣深知雙肩所擔之責慎重,秦國大政小民皆係於此,故時常如履薄冰,萬分不敢輕慢,唯恐辜負先王恩澤,愧對君上!”
    “身為秦國相邦,所思所想必當利於秦國之勢,此乃臣之天職。先王以臣監理國政輔佐王上,當是讓臣查漏補缺,補全疏政。但臣才疏學淺,雖空有為國之心卻無謀國之利,甚至屢犯過錯,實為不該。”
    “好在,我王年少有為,謀國高遠、才誌機敏,又有朝中肱正之臣輔佐,即便少了臣,我王也定能發奮興起,定國安邦!”
    嬴政聽得眉簾一低,目光微微凝起,不著痕跡地掃了眼呂不韋身旁……
    隻見,此刻的趙詩雨小臉冷凝,神情肅然,一雙眸子正緊盯著呂不韋,諱意莫深,且毫不避諱。
    而朝中的百官,也都不約而同地側身凝望,舉目看向首位的呂不韋,從剛才的話中品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至此,呂不韋倏然上前一步,手一抬扶起朝服下擺,雙膝一屈跪伏在地,緩緩低頭,沉聲道:“臣受國恩厚而立居高位,自當躬身克省,為國舉謀。如今,山東列國沆瀣一氣,苟且相互,縱驕六國之士妄論我秦人隻曉耕戰、無詩風雅,更常以‘百家無學論、諸子無先師’,鄙棄秦國文風,此等荒唐謬見,臣深惡痛絕!”
    “強國者,伐戰取利也!恒強者,文治武功兼勝也!單論國力軍力,我秦國睥睨於天下,藐視列國浮雲。但論及文風咫長,齊楚霽月高風,名仕輩出,燕趙魏韓亦有大賢叱吒一時風雲,唯我秦國……文道衰落,名士青黃,因而被六國之士所詬。”
    話音落下,堂中之勢寥寥空寂,眾臣不語,而呂不韋抬起頭來,手持揖禮,高聲請願道:“為此,臣欲招攬百家名士,統一思想文書,匯聚曆代先賢語錄,潛心修纂,著就一部千古名著,為我秦國文風奠定興盛之基!”
    “著書之事繁雜,其中更涉及家國天下、民生百態,常因蜚語流言而觸犯言禁,惹得民議躁動。臣為秦國相邦,國之政務更是難辭其咎,然著書一事事關秦國文道,不可不察,臣時常左右為難。”
    “故,為避嫌言,經臣深思熟慮,特此向我王請願,臣辭去相邦之位,以全心力,修築名著,為我秦國大業!”
    “懇請,我王成全!”言罷,呂不韋再次伏地,大禮拜跪。
    “哄!!”瞬間,朝堂之勢炸裂,其餘人還未從這一消息中回過神,呂不韋身後的臣子便烏壓壓跪倒了一片,呼聲高震。
    “相邦,不可啊~~!”
    “相邦乃我朝中肱骨,國之重臣,幹係重大,萬不可輕言辭別!”
    “相邦輔國數載,大秦甲兵強堅,糧倉滿溢,如此盛況全賴相邦之治啊~~還望相邦三思,收回此念!”
    “相邦,沒有相邦殫精為政,我等如何能自勉啊!”
    就見,以往對諸多政事都不見有評言諫議的士族臣子,如今竟齊齊五體跪地,匍匐著像一個個做錯事的稚童,哭喊之聲沸沸揚揚。
    宗室臣子之首,嬴洪老臉沉著不變,隻是身子微微測了測,老眼掃過堂中跪地的臣子,又不著邊際地瞥向前方的呂不韋,眸光如同死水一般沉寂,瞧不出心中所想。
    另一邊,趙詩雨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臉色頓時陰暗了幾分,視線死盯著呂不韋的背後,小嘴一簇,白牙一顯,卻是氣憤似的抽了抽嘴。
    按理說,呂不韋願意解下相權,投誠請辭以示誠心,這是很好的一件事。
    但是相同的一件事,卻不代表會有著相同的結果,尤其是放在如今的朝堂境況之下,那所代表的意味可就大相徑庭了。
    別忘了,剛才朝中發生了何事……
    相邦下屬的長史孟赫,當庭彈劾嬴凰入秦無寸功便身居要位,卻被宗正及其他臣子辯駁,將孟赫的彈劾毫不客氣地駁斥了回去。
    而如今呢?作為孟赫上屬的相邦呂不韋,竟然在此刻向秦王遞交請辭,在下屬彈劾未果之後,直接向王上請願解下這相邦之位!
    這算什麽?難道真像呂不韋所說的那樣,為了方便修築書論嗎?或許吧……
    隻是,在這前後關聯之下,今日呂不韋辭官之事傳出去,看起來卻更像是王族宗室毫無緣由地偏袒外室公主嬴凰,不喜相邦一脈臣子指點,而以強硬之勢逼迫呂不韋讓位!!
    承上啟下,今日朝議就成了王族“設計”呂不韋的局!最起碼這個結果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確實如此~!
    這不是投誠讓權……這是政鬥!!!
    而呂不韋此刻的讓權舉措,就像是無言的抗爭一般,顯得如此光明萬丈,如此正直堅貞!
    在旁人的眼中,這許是呂不韋血性的意氣之舉,許是因為下屬諫諍之言被駁而不忿,又許是被朝中孤立而心灰意冷,但是不論哪一種結果,這都不是趙詩雨的初衷!
    趙詩雨如此費盡心力地交涉諸多勢力,拉攏羋係,與宗室坦誠,為的是什麽?
    為的就是要統一秦國內政,哪怕隻是麵上的統一,才好後續推行新製,改革創新。
    所以對趙詩雨而言,內政統一是第一要務,其次便是穩定!唯有穩定的施政環境,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推行改製,利國利民。
    但是經過呂不韋這麽一“鬧”,看看這朝堂上跪著的一片“朝臣骨幹”,恐怕今日落了呂不韋的相權,明天整個鹹陽就要炸鍋了,下麵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士族見此情形,絕對會人人自危,無端恐慌。
    在此情形下,別說穩定朝局了,秦國不內亂都是幸事!到時風雨欲來,趙詩雨絕對免不了被卷入流言漩渦。
    畢竟,呂不韋被罷黜的起因,根源是長史孟赫彈劾嬴凰無果!
    為何無果?因為秦王寵信,因為宗室無緣由地偏袒,這苗頭一出,還不讓那些本就對嬴凰入秦抱有敵意的士族當場炸裂啊?!
    到那個時候,趙詩雨就成了禍亂秦國政務的妖女~~聽上去很順耳!
    哪怕嬴凰入得民心,哪怕合信商會身居大義,但是被拉入這一灘爛泥當中,身上也落不了幹淨!
    當然,哪怕在最壞的情況下,秦國亂也亂不到哪裏去。就是嬴凰推行新製的打算,恐怕得往後再稍稍了。
    “這個老狐狸!”一想到自己到頭還會惹得腥臊,趙詩雨就忍不住暗罵了一句,原本明媚的小臉此刻也很是難看,眯著眼睛冷冷盯伺著呂不韋,頗有幾分恨得牙癢癢的意味。
    就在這時,一個急燎的聲音從旁傳來:“啟稟我王,相邦乃我秦國砥柱,無端撤下恐引發民意沸騰,還望我王三思!”
    就見堂中,方才剛入列不久的孟赫,此時臉上充斥著震恐不定,神情惴惴不安,猛然出列高呼:“相邦鞠躬盡瘁,忠心為國,還望王上明鑒啊!”
    一句話,讓宗正嬴洪、廷尉馮去疾、上卿姚賈等一眾老臣眯眼冷視,朝堂之上,氣氛略微凝寂下來。
    身為臣子,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這條限度得了然於心。
    隻能說,孟赫此時的內心,恐怕比麵上表現得還要動蕩不安,已經沒了主見。
    前方跪地的呂不韋,聞言身子也隨之一震,暗中的臉色隨之一僵,眉頭緊蹙,已是有些不悅。
    為人臣子,最忌諱的就是猜忌君心,忤逆君心,頂撞君上!
    而今日,孟赫已是第二次犯禁,這對於一個位列四史的秦國高層官員來講,已是極為的不該,是極其愚蠢的錯失。
    呂不韋今天是想通過士族施壓,來以退為進,謀算了趙詩雨一籌。但是呂不韋不願就此事與嬴政鬧了別扭,得不償失啊!
    哪知,就在呂不韋胡思亂想的時候,從高堂之上驀然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嗬嗬嗬~~~”高堂上,嬴政忽的輕笑出聲,聲線低沉悠長,引得眾臣目視而來。
    見眾人望來,嬴政漸漸停下笑聲,麵上依舊帶著淡笑,輕聲說道:“看來仲父無愧於我秦國柱石,當真是民心所向!”
    “若是本王輕言裁撤,下了仲父這相邦之位,恐怕明日這鹹陽城中,就會傳出‘王政不仁’的說法吧~~”輕巧的言辭,麵上仍舊略帶微笑,不過嬴政當下的笑容,卻讓底下的臣子感到一股難言的威赫壓迫,令人為之戰栗,膽戰心驚。
    朝堂再次靜謐,臣民心懷畏懼,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生怕觸碰禁忌。
    孟赫抬頭看到咧嘴輕笑的嬴政,心底驀然一顫,仿佛瞬間置身於冰窖當中,渾身冰涼。
    “咕……”哽著喉艱難地吞下冰涼的唾液,孟赫渾身顫抖不止,連聲音都失了腔調,顫顫巍巍地跪地告罪道:“微臣……失言,王……王上……”
    跪地的呂不韋聞聲一歎,連忙收攏表情,抬頭告罪道:“王上,臣並無……”
    “好了~~”嬴政信手一揮,打斷了下麵兩人的言辭,隨即麵帶微笑,說道:“仲父不必擔心,本王並無怪責之意,快起身吧!”
    “……”呂不韋嚅了嚅嘴,還是沒有再多言,很聽話地起身站定。
    而之後的孟赫,此時卻是跪也不是,起也不是,生生將在半程,冷汗直流。
    嬴政卻是看也不看孟赫一眼,直接對著呂不韋說道:“仲父為國之心熱烈,本王感懷,也理解仲父想法。”
    “著書立說,確為我秦國大計,成則利在長久!不過仲父請辭之願,本王尚不能認同。”
    “仲父是我秦國監國的相邦,是我秦國的文信侯,是本王的仲父!仲父為國修書,又有何人敢言以微詞?”
    說完,嬴政再度笑了笑,語氣輕緩:“所以說,仲父是多慮了,修書與為政,本就無衝突,何以辭官呐?!所以這相邦之位,還得仲父擔著,萬勿再輕言辭去了。”
    呂不韋聞聲,深吸了一口氣,連忙拱手施禮:“王上恩信,臣銘記於心!”
    同時,呂不韋暗地裏也鬆了心神,雖然中間之事有些差錯,但是好在最後的結果沒有偏離太多。
    這一來,答應嬴凰退位讓權的條件,呂不韋也算是完成了,至於這相邦之位,是嬴政不讓自己解下,跟呂不韋本人無關!
    “咯吱~這b!”這一幕落在趙詩雨的眼中,心裏那個難受勁兒,也是更重了些。
    “嗯~~”堂上,嬴政滿意地點頭,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麽,話鋒一轉,跟著補充道:“不過,仲父方才所言懇切,相邦總覽全國大小政務,再加上著書立說之要務,這些加起來,對仲父的負擔確實重了些……”
    “來了……”堂下,呂不韋抿了抿嘴,微微低頭恭聽,沒有多嘴,就是心裏隱隱有些不甘,有些無奈。
    從今天朝議一開始,呂不韋心裏就明白,自己這一次耍的心眼即便再高明,那也是有設計君王之嫌,即便到最後能保住這相邦之位,恐怕也要失掉一些東西,比如:監理輔政之權!
    果不其然,嬴政緊跟著就點了兩個人:“馮去疾、姚賈!”
    “臣在!”上卿姚賈、廷尉馮去疾同步出列,恭聲回應。
    嬴政眼簾低垂,神色淡然,說道:“相邦操心國務,積勞甚重,你們二人從今日起,與相邦協心共力,共同處理相府事務,為相邦分擔!郡縣之政務你等三人商定,如若不決轉交內史上呈。”
    “臣,遵詔!”姚賈、馮去疾齊聲應諾。
    “仲父,如此可好?”嬴政笑著看向呂不韋,問了句。
    “我王垂憐,臣感激涕零!”呂不韋連忙屈身施禮,麵上還表現得感動不已,惺惺作態。
    對此,嬴政笑了笑,顯然對呂不韋識時務的樣子很滿意,也便沒有再多言。
    ,此事商定,呂不韋等臣子也就連忙回列。
    不過在站回位子上後,被旁邊那一雙鳳眸直勾勾地盯著,呂不韋一時也有些不自在,沒敢多看趙詩雨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