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乖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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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林間,夜的幕布攏住了蒼白的天地,寒冷得這世界幾乎失去了生命。一隻小獸人正半跪坐在一株枯樹下。麵前平攤著一本厚厚的有著黑得不反光的封麵的書。獸人是灰色的,身體被深淺不一的灰色平均地分為了左右兩份,就像左右兩邊是完全不同的人。他虔誠地跪坐著,如同琉璃在陽光下照耀著的雙眼發出彩色的光是周遭唯一的光源。他是如此認真地,如此安靜地讀著,林中安靜得似乎就隻剩下了他和那本書。
    遠處傳來了一些動靜,他敏感地豎起了自己的狼耳,抬了抬自己的眉,毫不猶豫地攏上了膝前的書,眯起發光的眼,同著自己頸間的圍巾一起化作了夜的魅影。
    小獸在灰色的林間奔竄著,無色彩的風劃過他的耳邊,卷亂了狼耳上的絨毛和深灰色的圍巾。他麵色慌亂著,口中呼出的白氣伴著枯林中的風沙迷了眼,但卻阻攔不了他那已亂的步子。
    有其他獸人在追逐著他,很明顯地。被夜浸染得黑不見五指的林中出現了星星點點——那是獸人群的火把。慘白的火光照著周圍灰色又蒼老。且帶有糙皮的樹幹,劈劈啪啪迸出的火星子也是點點白屑,下落後慢慢消失,毫無色彩可言。
    灰壓壓的人群似乎如同潮水般向他湧來,讓他無法呼吸。喧鬧的人群中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竊語聲,唉歎聲,咒罵聲…無一例外地,所討論的對象就是正盡全力奔跑著的他。
    “他到底去哪裏了?”
    “怎麽這麽會跑?死哪裏去了?”
    “我還得回家完成‘母親’給安排的工作呢,快把他給抓了吧。”
    “每次休息得好好的,總是他毀了我的好日子。”
    “他怎麽還不下地獄?”
    “什麽時候才能讓他被‘再生產’啊?”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好累啊。”
    “都是他害的!”
    ………
    沒有辦法,他隻能徒勞而無聲地跑著,忽略著從獸人們口中蹦出的讓人難受的話。不過很不碰巧的是,他在走上坡路——前幾次逃跑他都是從下坡路逃走的,上坡隻能是懸崖,死路一條。但他管不了那麽多了,這種情況下能活一會兒就是一會兒,緊緊地抱著胸前的書繼續拚了命地跑著。這是一本黑色的書,書名泛著銀灰色的光——
    《灰教》。
    這本書告訴了人們世間的真理,教會了人們如何生存和表達自己。對於世人來說,這本書是神聖的。它講述了神創造了世界的故事。
    神在創造了這個世界時隻用了黑白灰三色。黑色代表規則,白色代表守序。其他顏色隻不過是神在休息玩耍時不小心打翻了調色盤而印上去的汙點。汙點是混沌無序的。還有什麽反對的人都是少數派,反對派應該被“母親”再生產…諸如此類的。
    很諷刺的是,《灰教》教會了人們如何去思考。人們就按著它給予的思考方式推斷除了一句被人們廣為流傳的話——既然其他顏色是混沌無序的,是神不小心創造出來的,本就應該被刪除,或者被再生產。
    他眼睛的顏色就包羅了這世間所有本不該存在的顏色,因此被眾人追捕著。
    他是灰教最虔誠的信徒,相信這本書的所有,包括那頗受爭議的三句話。
    一,神並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二,平等是錯誤的。
    三,神黑白分明。
    在這個名為“聖地”的灰色城市,沒有人會相信三句話——幾乎沒有。這似乎是某種詛咒,一旦相信了這三句話的其中一個,眼睛的顏色都會被改變。這些彩色眼睛的人最終的歸宿都是“母親”——聖地的中心,獸人們被生產並學會生存技能的地方,所以這個地方被大家稱為“母親”。“再生產”就是回到“母親”那裏被重造。沒有人知道再生產的具體過程,因為被再生產了的人不知道自己之前的事情,就像隻保留了皮囊換走了大腦一樣。
    其實,他的雙眸之前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灰得沒有其它顏色,十分均勻渾濁。直到他在“母親”那裏得到了《灰教》。他讀得很快,學得也很快。“母親”給出的測試他都能做到幾乎滿分。他那時是人群的中心,大家都尊敬愛戴著他,視他為榜樣。可他全然地選擇相信灰教,相信著它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突然在某一天早晨,他在照鏡子時,發現了他的眼中充斥著了聖地本不該出現的顏色。對於其它獸人來說,這一天的早晨真的是再平常不過了,而對於他來說那一天早晨就是他災難的開始。
    在聖地居住在聖地的人十分固執地相信著色彩便是原罪。
    之前愛戴著他的人,視他為榜樣的人開始迫害他,追捕他,想方設法把他抓到“母親”那裏。他猛然意識到大家愛戴自己並不是因為自己有多麽令人喜歡,完全是因為自己有一幅於住在聖地的人而言的好皮囊和“母親”給予他的稱讚。他從那時起就明白了,這世界就從未有過清醒的片刻。隻能孑然一身地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倉皇而逃。
    口中的霧氣隨風扶上黑夜後又黯然散去。枯林盡頭的懸崖上,頸脖中深灰色的圍巾與風共舞,半深灰半淺灰的獸毛在月光與風的冰擁下暗波湧動著。月光蒼白無力,讓世界都變得虛幻了,他的淚水讓星空都為之顫動著。
    隻是劇烈逃跑掙紮後因生理不適而湧出的淚罷了。黑,懸崖下隻有黑,什麽都看不清。他險些奔跑過頭跌下懸崖,碎石默入黑暗之中。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去呼吸著無生機的空氣,麵對著懸崖不知所措。
    遠處傳來了獸人群追逐過來的喧鬧聲。
    他既有罪,卻又無罪,一直在逃避著。十五個公轉周期了,一切都要在這個遠離城市中心的懸崖上終結了嗎?他緘默有彷徨地期待著。
    轉過身去,大片大片的人群,火把如同天上的繁星,閃閃爍爍的。隨著人群的喧鬧聲越來越小,它慢慢地在他麵前裂開了一條縫隙,一位灰色皮毛的男性狐狸獸人閉著眼從人群的裂縫裏走了出來。他背對著人群,麵對著站在懸崖前的他,黯然地睜開了他那雙血紅的眼。
    “方舟……”他小聲地呼喚著那人的名字。風把他的聲音吹散,這聲呼喚隻有他自己能聽見。似乎是之前的摯友,他小幅度地晃著頭,記憶是有些不可靠的。
    對方看起來非常地得意。“終於要抓住你了,0-666。”方舟的視線從他的臉上移到了他的頸間,很明顯地眯了眯眼。夜太黑,他的情緒被埋沒了。
    0-666下意識地隔著圍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這是他編號0-666的所在之處,編號和傷疤一樣印在脖子上,每個人被“母親”生產出來後脖子上都會有一串獨一無二的數字。他想借著月光看清楚方舟脖子上的編號,但月並不圓滿,他看不清。
    在他垂下手的一瞬,方舟又發話了。“0-666…你背叛了神。再生產吧,讓我們的‘母親’安心一些。”狐狸獸人方舟的語調昂揚而又冰涼,配著他的血色眼睛,活脫脫的一隻惡魔。
    “你明明是相信著神不存在的。”0-666微微低頭,從圍巾中露出自己彩色的雙眼看著對方。小狼崽子的聲音已是少年,但還帶著稚氣,軟軟糯糯的,但語句的內容卻帶著鋒芒,“你為什麽不對著大家睜開眼呢?你是在心虛嗎?”
    獸人群像是水被投入了一塊巨石,喧鬧聲越來越大。已經有少許獸人被他的一兩句話說服了,開始嚷嚷著起哄著讓方舟轉過身來給大家看看他的雙眼。方舟隻能默默地咬緊後牙槽,狠狠地皺著眉,拳頭被握得“嗑叭嗑叭”響。
    半晌,人群聲逐漸散去。方舟平靜下來,揚了揚眉,大笑兩聲,也不知是在掩飾自己的慌張還是像大家證明自己的清白。不過不管怎麽樣,他還是將矛頭指向了0-666。“看吧!這就是為什麽‘母親’要再生產他。這麽會蠱惑人,一兩句就能讓人心渙散。一看就不是什麽灰教徒。”
    方舟揚頭,狐狸耳朵完全地立了起來,在風中微微抖動著。他抬手指著0-666。“他是異端——殺了他,‘母親’就能安心許多。”
    0-666張了張嘴,隻見白霧飄升,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候,在他心裏突然萌生出了一個想法。就如同火苗撲在了幹灰的草塊上,怎麽也澆不滅。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一半是因為自己可能馬上就要被“再生產”了,另一半是因為自己的想法。
    ——我絕對不能被抓回去“再生產”,哪怕是從懸崖上跳下去也好。
    獸人群慢慢地失控,和水被慢慢燒開一樣。大家摩拳擦掌,蠢蠢欲動,已經準備好去抓他了。
    0-666緩緩地抬起頭,幹淨而又斑斕的雙眸沒有任何情緒。他慢慢後退,然後張開雙臂背對著懸崖倒了下去。
    他在下墜的一瞬,看見了方舟慌張的神情。方舟剛剛伸出了手,雙眼睜開得很大,嘴微微張開。
    世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人群的喧鬧聲也逐漸消失。周圍一切的場景都在慢慢地被黑暗所籠罩。他像一隻被獵槍打中後下墜的小鳥,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我是母親的乖孩子啊…”他在失去意識前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