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驚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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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倦是被轟轟烈烈的雨聲吵醒的。
    窗外的****要挾著綠葉在半空中急速地打著轉,從窗戶的右上角迅速地消失在了左下角。天空灰得色彩斑斕,不同的灰色攪合在一起,使得天空像灰色的濃岩漿。這是春天的暴雨,萬物正在驚蟄之時驚喜地呼吸著潮濕的空氣。這裏的天似乎比“聖地”的更加多彩,一樣的雷雨天的天空,卻有了顏色。雨真的太大了,風鈴搖動著都聽不到聲音。
    突如其來的清醒讓灰倦的頭突突地疼著,坐起來摸了摸在枕頭旁邊的《灰教》,正想揉揉腦袋,卻被窗外的雷聲嚇得縮成了毛茸茸的一小團,不停地顫抖著。
    灰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害怕雷聲,他想通過自己的思考推理出合適的答案,但連續不斷的雷聲帶給他的恐懼讓他無法冷靜地思考。
    木質的地板“嘎吱嘎吱”地響動著,門不一會兒就被打開了。明黃,是溫暖的明黃。燭火在閃電的光照下顫抖著,舉著它的人另一隻手搭在門上,胳膊上還掛著一些繃帶,肘間還夾著兩塊木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是剛剛匆忙跑過來的。
    她迅速地把燭台放在桌上,用盡全身力氣,關上了窗,轉身抓起灰倦捂住雙耳的手。“能聽見嗎?你還好嗎?”
    灰倦說不出話來,隻能斷斷續續地點著頭,呼吸很有些不穩。
    “你還要離開這裏嗎?“向日微微頷首,試探性地問著灰倦。
    閃電在不遠處落下,伴著雷聲滾滾,把屋內照得一瞬間失去了色彩。向日都被這雷聲嚇到了,更別提一直在瑟瑟發抖著的灰倦了。他猛地掙脫開向日的手,捂住雙耳繼續瑟縮著點了點頭。
    左臂迅速地被包紮固定好。在包紮的過程中,天就慢慢地晴了,空氣中彌漫著的滿是潮濕溫暖的氣味。光透過窗子,照得地板上的雨水反著銀色的光。灰倦用右手摩擦著左臂的繃帶,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雷聲中反應過來,皺著眉頭,緊閉住嘴。
    “給你。”向日在灰倦麵前晃了晃剛從那個深紅色的櫃子裏找來的一小瓶子粉末,是淺灰色的粉末,看起來似乎是可食用的。瓶子是玻璃的材質,在雨後陽光的照射下和地板上的雨水一樣閃閃發光著。
    灰倦愣了愣神,接了下來,好奇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轉動著這小小的瓶子,裏麵的粉末因重力而不停地翻滾著,像剛剛的天空一樣。湊近看了看,這粉末並不是真的灰色,隻是由各種色彩的粉末混到了一起而已。瓶子的底部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標簽,用彩色字寫著“捌”。大寫的八字以及書寫這個字的顏色讓這個小瓶子看起來十分高級,在手中的分量都重了不少。
    “這是可以讓你的毛和眼睛變灰的藥物,短時性的,吃了一會兒就會變回原來的顏色。不過我的客戶不少人說吃下去之後會起不良反應,比如說感官變得異常敏感,但這個也是過一會兒就會恢複正常的。”向日抱著胸,邊用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劃著,邊解釋道。
    “是嗎?…謝謝。”灰倦這麽說著,腦子轉得飛快。客戶?什麽客戶?她是專門賣這種東西為生的嗎?算了,這和我也沒有太大關係了,我馬上就會離開這裏了,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睜開雙眼後又呼了出來。
    向日很明顯地誤解了他的神情所表達的意思。“啊,對了。如果你想一直保持灰色的話,另有方法。你可以——”
    “不用了。”灰倦抬起頭來打斷了向日,使得她一臉驚愕地看著對方,“不需要,一會兒就夠了。我並沒有…在那裏一直活下去的打算。總之…謝謝你,希望之後會見麵,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報答你的。”但願吧。他在心中默念道。
    在片刻的停頓後,向日又不動聲色地給灰倦塞了一張很大的灰色的紙,像是地圖的樣子。灰倦知道這是地圖,在《灰教》的一些插圖中有描述這個世界麵貌的圖片,書中稱之為地圖。這張灰色紙上的地圖看起來非常讓他熟悉,他似乎經過過這地圖上所畫的地方。
    “這是什麽?”灰倦從這一片灰色中抬起頭來,十分困惑地看著對方。
    “上去的路。我在十個公轉周期之前找隔壁書店的老板畫的。照著上麵用黃色筆標出來的線路走,就可以繞過懸崖回到那裏。”
    灰色的紙有一些地方都是凹凸不平且異常粗糙的,厚重而又老舊。紙的質量很好,紙質很結實,一點都不透光。
    “那個…”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這本是灰倦應脫口而出的話,可他隻是張了張口,最終還是閉了嘴,視線低下著皺了皺眉頭。
    “怎麽了?”向日歪了歪頭。
    “沒怎麽…”他站了起來,順便拿起了枕頭邊的《灰教》,將它塞在了腋下夾住,“是時候該走了,非常感謝。”說完,就抱著《灰教》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雙毛茸茸的狼耳朵還輕輕地撲閃了兩下。
    到了這建築物的門口,灰倦才發現這是一個樹屋——把一棵粗壯結實的樹挖空做成了屋子。為了美觀,還在枝葉處挖了幾個洞填土種植物,層次豐富的綠,讓它看起來和活著的樹沒什麽區別。樹屋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小村落,有碎石鋪成的小路,路兩邊便是嫩綠的草地。樹屋的邊上就是向日剛剛所說的書店。灰倦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這是書店。隻是通過玻璃櫥窗看見了很多和《灰教》一樣的東西,還帶有不同的色彩。道路的更遠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形態和顏色各異的建築物,都能顯示出它們的主人各種各樣的性格。不像是“聖地”中的那麽古板整齊,這對於灰倦來說是新奇的,新奇到他都想留下來生活在這裏。
    目光順著碎石路的盡頭延伸,顏色漸漸變灰。地平線上的那個小小的凸起便是他昨晚跌落的懸崖。
    像靜止的巨浪一樣立在那裏。在遠處看是微小的,但絲毫不影響它給人帶來的巨物感。
    灰倦也立在那裏,與“巨浪”互相眺望著。“巨浪”和他之間似乎不止隔了這麽點距離。它太大又太小,灰倦隻能感覺到自己永遠都回不去了。
    片刻像是過去了幾十個公轉周期。灰倦垂眸,將臉往圍巾內蹭了又蹭,抑製住呼吸後又急急呼出了一口氣。沒有任何白霧了,春天來了。在猶豫之後,低著頭邁出了第一步。
    濕潤的春風擁著薄薄的,被雨水浸透了的窗簾。向日正在桌上撐著胳膊,向窗外伸出頭看著灰倦的身影。
    背影越來越小,灰倦左右深淺不一的灰色越來越均勻。在灰倦幾乎與遠處的灰色融為一體後,向日垂下頭去看自己已被雨水拍濕了的稿紙,墨水被暈開了,根本沒幹。
    看得太久,灰倦的背影在向日眼中都留下了殘影。貌似是錯覺,在揉眼睛的時候,灰倦的背影陡然變得黑白分明,還回頭看了向日一眼。
    “就不該熬夜去挑選植物種子的,都累出幻覺了…”向日自言自語著,又抬起頭看著窗外嫩綠的草地幹笑一了聲,“春天來了啊。”
    懸崖下的風很大,灰倦手中的地圖隨風無規律地搖曳著,不過風從耳畔穿過的聲音可以完全蓋住這紙張在風中發出的“嘩嘩”聲。他這麽直直地抬頭向懸崖的尖角望去,仰得自己脖子生疼。周圍的亂石和白骨讓這地方變得更加陰森。掉下去沒死可真是幸運啊,灰倦這麽想著,視線從一個頭骨上移回了手中灰色的地圖上,繼續按著地圖上的線路走著。
    很快,灰蒙蒙的城市便出現在了眼前。
    灰倦半靠著山坡上的一株老樹喘氣。這裏的海拔對於城市來說已經是很高了,但從這個位置都看不到“聖地”的中心,甚至隻是探看到了不到“聖地”全部的七十分之一。房屋整齊劃一得如同被潑上了灰色油漆的鋼琴琴鍵一樣,隻不過不能被演奏——“母親”是不允許藝術家存在於“聖地”的,藝術家是會被“再生產”的。
    體力因為左臂的傷而變得難以恢複。他知道在這裏的每分每秒都十分危險,會有人來抓住他去“母親”那裏。在簡短的休息過後,他把地圖折成一團塞進了厚重踏實的圍巾之中,打開那個寫有“捌”的小玻璃瓶子,仰頭將裏麵的灰色顆粒吞下。
    他隻感覺渾身上下都覺得癢癢的,很不舒服。過了一會兒,這種感覺消失了,他抬起手來發現左右兩邊毛發的顏色變得一樣了,都是不深不淺的灰。但仍然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迎麵吹來的風都是十分刺耳喧囂的。他想起了向日之前對自己說過的不良反應,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腋下夾著的《灰教》抱在胸前之後,便直起身子來向家走去。
    準確來說,對於灰倦而言,隻要有吃有喝還有睡覺的地方,哪裏都可以是他的家。他並不記得之前的多少回憶,但了解自己搬過了不少家,結識了很多人,很受歡迎,卻也和不少人斷了聯係。以前的事情就像意外地被調皮又愛玩打火機的小孩子燒掉了般,灰倦記不清了,也不想去回憶這些。這隻會讓他更加痛苦。
    “聖地”的空氣好像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了。灰倦穿行於人群之中,屏息斂聲地慢慢走著。藥物的作用對他的影響很大,每一個獸人發出的每一陣聲響對於他來說就猶如爆炸聲,劈劈啪啪地全都炸開在他的耳邊。他拚命地克製住自己的顫抖。但並不是被這些細微的聲響嚇到了,而是害怕有人會從人群之中伸出手來把他抓住,然後輕聲地在他耳邊說一句——“0-666,原來你在這裏啊?”這已經夠讓他感到恐懼了,但副作用讓這種恐懼加深了。他渾身上下的神經都是緊繃著的,準備隨時都能盡全力跑起來。
    但誰也沒有來。
    熟門熟路地進入較窄,人群較少的馬路後,他的感覺好了許多,藥物的副作用已經過去了。在左顧右盼地尋找之後,他又進入了一個小巷子,拐了幾個彎之後,上了幾層樓,人跡越來越稀少,直到身邊幾乎沒人有路過後,灰倦終於來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他沒有注意到小巷子兩邊的牆上貼的全都是他的通緝令,密密麻麻的,越往他家門口近,通緝令就越亂,越多。一張挨著一張,都讓人辨認不出牆體本來的紋路了。
    就是這裏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正透過門縫向他招手。門前被一些灰色的帶子封著,帶子上麵寫滿了“辦案現場”和“請勿靠近”等字樣。
    灰倦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回來——在這種時候回“聖地”無異於找死,聰明的人都會過那麽幾十個公轉周期再回來。他總感覺自己把什麽東西落在家裏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但記憶和蒙了一層厚厚的灰一樣,他想不起來自己落下了什麽,就憑著自己的直覺和想法回來了這裏。
    他隨手撕開了那些灰色的帶子,門吱呀作響地被推開。屋內的空氣中彌漫著灰塵,讓人聞著很嗆。已經大概有四個公轉周期沒有回到此處了,雖說灰倦對任何住處的感情都不會有多深厚,但難免還是會有些懷念。
    房內的陳設沒有被動過,自從他被人抓捕之後。他放鬆著肩膀,站在客廳中央四處打量著,忽然看見了沙發旁邊立著一麵試衣鏡。灰倦看見了他自己。
    是灰色的,全身上下都是灰色的,雙眼也是灰色的,灰得沒有了其他顏色,和之前幾乎沒有什麽區別。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他的喉嚨中波濤洶湧地翻滾著。他真的很想和之前一樣,與大家無憂無慮地在一起玩耍,可是卻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從前了。這幅樣子,早就不被“聖地”的獸人們認同了,就算全身上下隻有灰色,大家也還是會把他抓到“母親”那裏“再生產”的。
    灰倦吞咽著自己的情緒,試圖把它憋回去,低下頭盯著自己純灰色的爪尖,看見自己眼前的世界融化後滴落又滴落。他在無聲地哭泣著,淚水在地上濺起了塵土。
    就在這時,就在灰倦把臉埋在右手裏時,身後在玄關處盡頭的門被打開,發出了刺耳的噪音。
    ——“吱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