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璐順著導航七拐八繞，總算把車開進四廠宿舍院。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興建的家屬區，那會兒正是四廠發展的鼎盛時期，宿舍樓都是按照最高規格修建的，但放到現在就不中看了。樓梯外牆陳舊斑駁，顏色介於棕灰之間，隔遠了看去霧蒙蒙一片，像發黃的老照片。
    車開進院子偶有顛簸，在早該修整的路麵上帶起一片粉塵，路邊三五成群聚集著若幹老人，一人坐一個小馬紮，眼睜睜看著白色奧迪駛過眼前，努力巴望車裏的人，想要看清是誰家孩子開了好車回來。
    邢璐不給他們窺探的機會，方向盤一打，車子拐了個彎，朝著院裏逶迤而去。
    “外麵的車，不認識。”老李太太嘟囔了一句，對身邊的老姐們說，“到點兒了，我該回去做飯啦。”
    “再坐會兒唄，難得有個好天兒，等礦上開了工，又要灰蒙蒙的見不著太陽了。”另一個老太太勸道。
    “都知道冬天曬太陽好，補鈣，可家裏還有張嘴等著吃，咱沒這個福氣呀。”老李太太無奈說完，兩手撐住膝蓋，緩緩站起來，又側歪過身子，拎起小馬紮，這才慢慢往家走。
    穿過宿舍樓間的小廣場，又繞過兩棟兵營似的住宅樓，一直走到院子深處戶型最小的老舊樓前，才停住腳步歇口氣，往樓上看了看，悶頭走進樓梯口，又使勁兒爬起樓來。
    李老太太虛歲七十一，身子骨還算可以，可腿腳早就不利索了，尤其害怕爬樓，要不是今天太陽好，老夥伴們喊她下樓，她寧願待在窄小的陽台上，隔著密實的防盜窗享受一點陽光的照拂。
    下樓曬太陽固然舒坦暢快，可爬樓是個苦差事啊。李老太太一手提著小馬紮，一手緊緊抓住樓道扶手，腦袋向前伸，胳膊使勁往後拽，腿腳努力往上邁，一步一步往上挪。
    等這回上了樓，可輕易不再下來了！老太太暗自發誓。
    幸虧老宿舍樓的樓層不高，李老太太住頂樓，也才四樓。她氣喘籲籲爬到三樓拐角，就聽到樓上傳來說話聲，心裏一陣疑惑。
    對門鄰居離家好幾個月了，怎麽突然有人在門口說起話來了？莫不是小偷？
    這麽一想，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你們……你們是誰？”老太太隔著半截樓梯，顫巍巍問上麵的人。
    繞過拐角，老太太終於看清楚了，站在四樓的是兩個女孩兒，其中一個看著麵熟，像是對門老劉家的外孫女。咦？那孩子不是考到南方去了嗎？怎麽這會兒回來了？不可能！一定是她眼花了。
    “你們是……看房的中介？這房子不賣啊，屋裏東西都沒搬呢。”李老太太說。
    房門前的女孩兒頓了頓身形，忽然轉身看過來，一臉驚喜地說：“李奶奶，是我啊！溫晴。”
    “啊，真是晴兒回來啦？”李老太太笑逐顏開，上樓的腳步都變輕快了，“啥時候回來的？你姥姥也回來了嗎？杵在門口幹啥？快來我家坐坐。”
    “我姥姥陪小姨在江城，就我自己回來的。”溫晴說，“李奶奶，我姥姥臨走前，有沒有留給您備用鑰匙？我來得急，鑰匙忘帶了，正想著找人開鎖呢。”
    “別找人啦！鑰匙我有。”老李太太一揮手，示意溫晴跟她回家，拿鑰匙。
    “那太好了。”溫晴笑著說，“早知道您有鑰匙，我就不著急了。”
    “咱四廠家屬院，誰出門前不給鄰居家留把鑰匙啊？”李老太太笑嗬嗬地從外套兜裏掏出自家鑰匙，顫巍巍塞進鑰匙孔，轉了一道鎖，門就開了。
    “我猜也是。”溫晴笑嘻嘻地跟在後麵進了李奶奶家，留下邢璐站在樓道裏發愣。
    過了片刻，溫晴舉著鑰匙走回門口，又跟老李太太寒暄了好一會兒，待對方關上房門，她才轉身來到邢璐身邊，抬手晃了晃鑰匙，嘴角泛起得意的笑，怎麽壓也壓不住。
    邢璐笑著歎了口氣：“我還是走人吧。一把備用鑰匙就能哄你高興，宋總還找我來幹嘛？純屬浪費。”
    “跟鑰匙沒關係，是家鄉的人情味兒滋養了我的靈魂。”溫晴笑著，打開屋門，對邢璐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陋巷寒舍，不成敬意，請您別介意。”
    “客氣了，我小時候的生活條件還不如你家呢。”邢璐背著香奈兒桶包，晃晃悠悠邁進屋門，左右掃視了一下，心裏大致就有數了。
    這是上個世紀四廠普通工人的最後一批福利分房，55平米實用麵積，最原始的兩室一廳。客廳不可能通透，臥室分處南北，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過道裏擺張桌子就算餐廳，人口稍多一點，就餐廳客廳二合一，騰出空間安排行軍床，白天靠牆折疊，晚上打開鋪上被褥，拉上道簾兒，瞬間兩室變三室，實現功能升級。
    邢璐一時有點恍惚，如果當年沒有堅持住，會不會就嫁到四廠工人家庭，睡行軍床了呢？
    “璐姐，要不要換拖鞋？”
    身後傳來溫晴的詢問，邢璐回過神，笑著說道：“有合適的就給我一雙。待會兒我還要回趟家，你這兒缺什麽，可以跟我說，我順路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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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缺東西，就是不知道您……”溫晴欲言又止。
    邢璐是宋景深找來的人，她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安排的。
    “不出意外的話，我要陪你住到宋總帶你回江城。”邢璐開門見山，“如果你感覺不舒服，我也可以跟你分開住，但你的狀態我要時刻掌握。”
    “什麽狀態？”溫晴問。
    “身體、心理、精神狀態，都包括在內。”邢璐說，“這段時間，你將徹底擺脫宋總的影響，輕輕鬆鬆，隻為自己活著。”
    “就算沒有他，我也不可能隻為自己活著的。”溫晴笑了笑，感覺在聽天方夜譚，“人總要背負責任，預備未來出現的不測，成年人沒資格活在真空裏，活在幻想中，至少我沒有。”
    “你太清醒了。”邢璐側彎身子，脫下腳上的菲拉格慕，姿態優雅地換上棉拖鞋，“清醒當然是好事，但過於清醒則容易陷入悲觀，偶爾鬆弛一下，小範圍放縱一下，對你的身心狀態有好處。”
    “好的。”溫晴回應了一句，轉身關上門，從鞋櫃拿出姥姥的棉拖鞋換上，又解下背包放在鞋櫃上，扭身往廚房走去。
    “您坐一會兒，我燒壺水。”她指了指沙發，對邢璐說，“家裏沒茶葉了，我到李奶奶家借點兒去。”
    “我不喝茶，白開水就行。”邢璐走進客廳，把桶包扔到沙發上，人卻沒坐下，而是溜溜達達走去了陽台。
    陽台跟對麵鄰居是挨著的，中間隻隔了一道牆，牆上還有個方形窗口，被木板堵住。
    “你們鄰裏關係真好，陽台互通，雞犬相聞……”邢璐說了一半戛然而止，下一句就不該說了。
    “以前我媽和姥姥經常包了餃子，就從陽台遞給李奶奶。李奶奶家還會借我家陽台曬臘腸。她做的臘腸可好吃了。今年不知道做沒做。”溫晴燒上水，走到陽台上來，對著堵住的窗口懷念道。
    “你心思細膩。很念舊，也重感情。為什麽跟宋總處不好呢？”邢璐打起了直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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