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醒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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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夏天一覺醒來,還未睜眼,腦海裏突然蹦出這麽一首詩來。這是諸葛亮出道前的生活狀態,自己乃現代草民一介,以此抒懷,似乎有點過分抬高自己了。好在隻是抒發一下對即將到來的退休生活的情緒而已,並未刻意將自己與某些偉人大咖並列,以證明自己的不俗。
    許是徹底放下的緣故吧,覺睡得踏實,一夜無夢。
    說也是怪,當人事科那位自命不凡的小夥子通知自己去單位辦理退休手續的幾天裏,噩夢一個接一個,像被人把某種寶貝奪了去的不舍,感覺空落落的,整宿整宿的睡不踏實,以至於惹得老伴兒要求分床睡。
    現在好了,今天就是退休的正日子,一切即將歸零。六十年彈指一揮間,平淡無奇的半生,庸庸碌碌的一輩子,沒有跌宕起伏,沒有大喜大悲,像一顆小草,隨日出日落,冬去春來,完成了一個生命輪回,僅此而已。退休之後的日子,怕是隻剩下混吃等死了。
    “文武雙全”的一生,還沒砸吧出滋味兒,就這樣稀裏糊塗的走完了。難怪老莊感慨:“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確實太快了點,真是不甘心!
    前半輩子拿的是槍杆子,後半輩子拿的是筆杆子,也算是“棄武從文”了。他這種人回機關寫公文,大多是被逼的。一個舞槍弄棒的糙人,突然拿起繡花針專心致誌的搞刺繡,本身就帶有滑稽色彩。公文是國家機器運轉最有效的載具。沒有它,人類就會回到原始狀態。可它同時又是最沒用的東西。大家你抄我、我抄你,還自嘲說:“天下公文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人們誤傳成“天下文章一大抄”。兩碼事,文章是有版權的,公文可以用一把剪刀完成任務。
    後來覺得這樣度過一生實在是種浪費,想試著寫寫軍武類小說。結果可想而知,小說寫的像公文。一段時間後,領導詼諧的說:“老夏,你的公文怎麽寫的像小說?”
    這樣的詼諧不是幽你的默,而是拐著彎的罵你不務正業。寫慣了公文的人嚐試寫小說,好比男人把自己閹割了變成女人。雖然都是人,但性質完全變了。於是,老夏的作家之路便走到頭了。曾經在練功房裏摔打成鐵塊一樣的肌肉,也因為長時間的在電腦前枯坐,慢慢成了一堆肥肉腩,“文武雙全”變成“文不成、武不就”,一生就這麽交待了。
    又能怎樣呢?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不都是這樣平凡的來,無聲的走嗎?揮揮衣袖,帶不走一片雲彩。既然誰都帶不走一片雲彩,老夏我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不算各色。
    曾經無數次的設問:“如果有來生會怎麽樣?”
    每當此時,刀子嘴不饒人的老婆大人就會鄙夷地說:“如果有來生,你一樣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典型。”
    這話讓夏天感覺紮心紮心的。嘴上不敢明著回懟,但心裏暗吋:人生在世,誰還沒幾個弱點,說幾句順耳的話能死啊!這老娘們兒,太不會聊天兒了!
    在夏天心裏,老婆大人其實人挺不錯的,心地也算善良,就是嘴上不饒人,一輩子盡說嗆岔子話,怎麽聽怎麽不舒服。特別是對夏天,就一個態度,始終是鞭策、鞭策、再鞭策。無論取得多少成績,一定不如別人家老公優秀,永遠有改進的空間。
    夏天說:“既然你看不上我,那咱倆幹脆離婚得了。你老太太貌美如花,再嫁個讓你各方麵滿意的,別在我這棵幹枝梅上吊死成嗎?”
    她說:“想都別想!被你禍害成人老珠黃的資深老太太了,現在想甩鍋?門兒都沒有!早幹嘛去了?”
    所以說,夏天其實真不知道老伴兒內心究竟是怎麽想的。比如她給他下個“廢物典型”的定義,是真這麽認為,還是一輩子相濡以沫的打情罵俏?這話她說了不止一次,每一次狀況不同,心境不同,是不是意思也不盡相同?
    唉!夫妻嘛,就是一對歡喜冤家,離不開又見不得,吵吵鬧鬧一輩子。三十幾年的“同床好友”,可以類比左手摸右手,怦然心動的感覺,早被歲月的風沙掩埋了。但真要剁去一隻手,那一定是挖心掏髓的痛楚。把情人活成親人,這是厚重的積澱,更是一種高度。
    廢物典型就廢物典型吧!風雲人物哪是那麽好當的,不僅需要天賦異稟,還要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協同助力。從來都是時勢造就英雄,英雄引領時勢。凡人就幹點凡人的事。油米柴鹽醬醋茶,不占點小便宜就算吃虧,這樣才有煙火氣嘛!
    真正能夠成功的大英雄,都具備深謀遠慮,審時度勢的大智慧。大勢來時,抓住機遇,發揮所長,趁勢而上,並九死而無悔!老夏我別說九死,即便一死都不敢嚐試。人死不能複生啊我的乖乖!誰不怕死,打個樣板給我看看?
    有這樣的人生態度,偉大、光榮、正確的宏偉事業,必然與夏天擦肩而過。這就叫自己的路自己走,後果也要自己擔。不能隻見狗吃肉,不見狗挨刀,不是嗎?
    反過來說,身處迷局當中,誰又能洞察出何為大勢,何為機遇?又有幾人能在機會麵前精準把握,順勢而為?事實是,茫茫人海中,絕大部分人的命運,皆若路基下的石子,雖粉身碎骨,亦不為人所關注。
    ……
    還未睜開睡眼的夏天,心裏默默的感歎自己碌碌無為的一生,亦感歎命運的多舛與無常。
    活了一個甲子,無效的日子多得數不過來,能成為記憶深處的榮耀屈指可數。自己的一生,確實像一顆毫不起眼的路基石,甚至不如一顆路基石。基石雖小,但不可或缺。而人世間有沒有我夏天都一樣。正如老婆大人指出的那樣,我他麽就是一個“浪費糧食的廢物典型”。
    “老婆,該起床了。你去馬家燒麥館給我買一兩半燒麥回來,要二十塊一兩的那種。上午我去單位把退休手續辦了,下午開車帶你去烏梁素海吃魚去。”
    “……唉!總算是熬到退休了!……聽說這幾年,烏梁素海的水汙染防治工作搞的不錯。水不臭了,消失多年的鴻雁也回來了。”
    “……這些年總說帶你自駕遊,一次也沒兌現。這下好了,大把的時間,好好遊玩幾年。……從今往後,我陪你安安靜靜的歡度晚年。……無論你這輩子喜不喜歡我,黃土已埋半截了,湊合著一起走完剩下的日子吧!如果有來生,如你所願,轉角不要看到我。”
    夏天雙手搓了搓臉頰,呢呢喃喃的說著,還抬手推了推睡在旁邊的老妻。
    這一推,感覺旁邊的被子是空的。不僅如此,他發現自己的胡子足有一寸長。
    夏天猛的睜開雙眼,見到的不是平整的白色房頂,也沒有了漂亮的吊燈,而是黑黢黢的房梁。側目一看,小時候農村老家那種橫豎成格的窗欞,用老白紙糊著,透光性極差。
    這是哪裏?哦……原來是南柯一夢!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亮,乃臥龍……等等,我把自己夢成諸葛先生了?嗬嗬嗬……
    看來,自命不凡的毛病已經深入骨髓了,做個夢都要以諸葛亮為藍本……算了吧,即將畫上句號的有效人生了,無須每日三省吾身了,下輩子吧!
    側過身來躺下,看了一眼“草堂”內的擺設,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閉上眼睛再睜開,反複幾次,感覺不像是做夢。抓著大腿根內側的軟肉掐了一把,疼!再掐一把,嘶……真他媽疼!真的不是做夢!
    坐起身來,發現自己睡的不是柔軟的席夢思床,而是一盤北方人常見的那種火炕。
    這房間看上去很大,比自己的鬥室至少大三倍。火炕大約占去房間的四分之一,炕沿是木質的,經過時光的包漿,隱隱有了亮光。火炕的牆體由青磚砌成,地麵也是同款的青磚,尺寸比正常紅磚大了一倍。
    蓋在身上的被子也不是套著被套的蠶絲被,而是不太正宗的紅色緞麵被子,還繡著兩隻胖鳥。裏麵充斥的好像是沒有梳理幹淨的羊絨。夾雜在其中的羊毛,從粗白布的經緯線縫隙中漏出頭來,紮在皮膚上癢癢的。
    火炕的一頭,並排擺放著兩個漆成赭紅色的木頭箱子,上揭蓋兒,上麵疊放著整齊的被褥。另一頭放著一個正方形的炕桌,桌上是黃銅打製的鬆鶴造型的燈盞。尺許高,三個燈頭。
    從房間的陳設來看,這應該是一間書房。靠牆擺放著一個一米六乘一米三左右,漆成黑色的立櫃,門鼻是黃銅的。挨著立櫃的博古架約一人多高,壇壇罐罐和一些線裝書籍以及數十個竹簡卷筒被插花放在一起,看似無序,實則是匠心獨具的擺設。擦拭的幹幹淨淨的地板上麵,是一個長條矮書案,筆墨紙硯很規整的擺放其上。案後是一個蒲團,應該是書房主人書寫作畫時坐的。整個布局古香古色,頗有年代感。
    都說人老了的最顯著標誌就是,眼前的事記不住,久遠的事曆曆在目,甚至不乏細節的喚醒。看來自己是真的恐老啊!否則,這夢作的也太真實了點。
    昨晚和幾位同時退休的老同事一起喝了頓大酒。多是多了點,但也不至於睡了一覺,還神誌不清,活見鬼了!
    既然自己不在夢裏,那麽眼前的一切又是怎麽回事?難道自己患上了老年癡呆症而不自知,走失了?或者是夢套夢,夢中夢?抑或是自己遇上了傳說中的“鬼壓床”?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夏天本來想喊一聲老伴兒過來,把自己弄醒。可腳步聲中的一聲歎息,聽上去很陌生。電光火石之間,夏天重新躺下裝睡。他想弄清楚,究竟怎麽回事。
    “蘭草,給夫君敷完藥後,你再去一趟白醫生家(南北朝時期,南方人稱郎中,北方人稱醫生),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這都五六天了,咋就是不醒呢!愁死人了。……紫娟,你去看看羊奶熱好了沒有,該給夫君喂食了。”一個略帶晉北地區口音的女人說話聲,雖不疾不徐,但聽上去感覺情緒有些焦躁,且茫然無助。
    一個尖細的聲音嘟囔道:“小姐,白醫生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可姑爺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要不咱還是回平城吧,興許平城的醫生,一兩副藥就能醫好姑爺的病。”
    被稱作小姐的女子說:“我也想啊!……唉!八九百裏,一路顛簸,別說夫君身上有傷,就算常人走一趟也不易呀!”
    就聽那尖細嗓子的小姑娘說:“可姑爺就這麽昏迷不醒可咋辦呀!您這還懷著身孕呢!”
    主仆二人說著話,已經走進屋子。
    端著羊奶隨後進來的另一位小姑娘說:“小姐,別聽蘭草瞎叨叨。……您信奴婢的!姑爺身子壯實,絕不會有事的。……倒是您,切不可再著急了。萬一有啥差池,姑爺醒了,還不得埋怨奴婢照顧不周那。”
    叫蘭草的說:“紫娟,你咋總說姑爺沒事。若真沒事,咋不醒呢?你這麽說,最容易耽誤姑爺的病情了。……小姐,您聽奴婢一次,咱現在回平城興許還來得及。實在不行,花錢雇白醫生護送咱們一起走。奴婢聽說,平城的白老太醫和白醫生是本家。有白醫生陪著,白老太醫一定會救下姑爺的。”
    蘭草一邊勸說自家小姐,一邊搬來一個小板凳,準備扶小姐上炕。小姐身懷有孕,上炕的動作不敢太猛。
    紫娟把羊奶擱在炕桌上,率先脫鞋上了炕,欲將躺著的姑爺扶起來,可她力氣小,抱不動。見蘭草像個話匣子似的說個沒完,便沒好氣的說:“你倒是幫幫我呀!”
    兩位身材弱小的丫鬟合力將人扶起來。紫娟主動將病人摟在懷裏,撅著小嘴將木勺裏的熱羊奶吹涼,然後將羊奶給病人喂進嘴裏,再小心翼翼的用手絹擦拭了溢出嘴角的部分,這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小姐,您也看見了,姑爺雖說睡著,可羊奶照喝不誤,哪裏像有事的樣子?依奴婢看,姑爺在外兩個月,千裏奔波,風餐露宿,定是累垮了身子。再加上這箭傷和高熱不退,難免昏睡不醒。您再求求白醫生,看看還有沒有其他退熱的辦法。隻要燒熱退了去,姑爺定能醒過來。”紫娟堅持自己的意見。
    蘭草忽然想到了什麽,神神秘秘,小心翼翼的說:“……姑爺會不會在外麵中了邪氣?要不我一會兒去請老和尚過來念念經,驅驅邪,保不齊姑爺今晚就醒了。”
    紫娟見自家小姐盯著姑爺蒼白的麵容發呆,狠狠的瞪了蘭草一眼,沒好氣的說:“盡說些瘋魔話,我看你才像中邪了!軍中將士,金創傷病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扯啥邪不邪的。沒事到外麵數羊糞蛋兒去,別在這裏嚼蛆!”
    聽二位婢女各說各的想法,女主人也沒了主意。聽蘭草的意見,回平城治療自然好。可八九百裏路,萬一路上出了差池,求援都沒地方求去。聽紫娟的意見倒是穩妥,可白醫生已盡力了。今天已經是第七天,高熱若再不退,夫君該把自己點著了。
    愁恨交加的她,咬牙切齒的說:“可恨那害我夫君受傷的賊人,若讓本小姐知道是誰,定將他滿門抄斬。”女主人顯然是動怒了,話說的冷冰冰的。
    “若知道是誰,奴婢一箭射穿他的心肝!”蘭草也憤慨的發狠道。
    “殺個雞都吱哇亂叫,還嚷嚷著殺人。”紫娟因為分心,不慎將羊奶灑進病人的衣領。
    夏天感覺很不舒服,可又不敢亂動。他的頭顱正好貼著紫娟的胸口,軟綿綿的感覺已經讓他非常不好意思了,再動就更尷尬了。
    見羊奶灑進姑爺的脖子,紫娟急忙拿手絹擦拭,並責怪蘭草道:“別隻顧著耍嘴皮子,快過來幫幫我。”
    蘭草埋怨說:“你就不能專心點嗎?讓你喂個羊奶,咋這麽費勁。把手絹給我……”
    紫娟說:“還不是因為你……手腳輕點,別碰著姑爺的傷口。”
    蘭草說:“你隻管喂你的奶,我知道輕重。”
    聽到“喂奶”兩個字,夏天被驚得差點坐起來。自斷奶之後的幾十年中,這種躺在懷抱裏被“哺乳”的感覺早已淡忘了。
    這兩孩子,說話真是不考究。有些字詞是不能隨便省略的,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生出歧義。夏天暗自責怪的想。
    把病人腮邊的奶漬擦去,蘭草看了看鬱鬱寡歡的小姐,看看躺在紫娟懷裏吃喝不耽誤的姑爺,心事重重的掰指頭算著日子說:“……按理說,三哥昨天就該回來了,咋回事嘛。他一人雙馬,去平城,一天一夜足夠了。接上白老太醫,多耽擱一兩天,最晚昨天也該到了。”
    繼續給病人喂羊奶的紫娟說:“……真是豬腦子!白老太醫那麽大歲數,能像三個一樣騎馬嗎?”
    蘭草被紫娟懟了一個愣怔,急色道:“若是換乘馬車,路上再住店歇息,豈不是半個月也回不來嗎?……我就說不能再等了嘛!小姐,不如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
    女主人有些精神恍惚。聽丫鬟蘭草問她問題,這才回過神來問:“你說啥?”
    蘭草說:“三哥昨天就該到家了。若那白老太醫不能騎馬,怕是要在路上耽擱半個月。不如我們明天一早動身,回平城。”
    女主人喃喃道:“……回平城……回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