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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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金東,清陰時節總是要下雨。我就從來不記得哪年清陰有一天是晴天,就算一個不下雨的陰天也沒有得過。
    每年清陰我都有好幾天假期。除了冒雨去山上給祖宗們掛禮,我就是被雨關在家裏。但村裏其他的小夥伴卻不這樣,他們在下雨天有下雨天的樂子,隻要他們不闖禍,他們家的大人從來不會強求他們留在家裏。當然,允許他們活動的範圍也隻是其他小夥伴們的家。至少,他們在下雨天是有伴的。
    “那是他們大人把他們放養,放牛一樣放著,有什麽好?”我的太奶奶坐在搖椅上,一邊搖,一邊輕輕地用手在搖椅把手上打著什麽拍子——那是一段我看了許多年都沒看懂的拍子。太奶奶是瞎的,還有點癲。說癲她也不是全癲,有時候她腦子是清醒的,有時候她腦子好像就有點不太清楚。但她的瞎是完完全全的,她是一點都看不見。
    “你奶奶說,讓我看著你。”我剛剛要邁一隻腿出門檻,就被奶奶說的話拿下:“你這一溜走,我又不知道怎麽給你奶奶交待了。”所以說,這個時候她又是清醒的,清醒到她可以不用眼睛就把我看得緊緊的。她甚至把頭靠過來,假裝悄悄地給我說:“你知道,婆媳之間最難對付。別給你老祖宗找不痛快了。”
    “這也叫難對付嗎?我奶奶最懂您,知道什麽時候您最清醒好把我丟給您看管。”我也小聲嘟囔著,生怕她聽見。但這種時候,我說的這種話總是不能從她耳邊逃走。
    “那是當然,要維持幾十年的婆媳關係,得要默契。”
    我笑著,搖了搖頭,連搖頭也能被這個瞎老太婆看見:“怎麽,作業做累了,覺得煩?”
    當然,點頭那是一定能被她看見的。
    “那這樣吧,我陪你玩。我給你出謎語,你來猜謎,好不好。”
    我歎了口氣:“說是您陪我玩,倒不如說是我陪您玩吧。來就來吧。”
    一上來,她就出了一個容易得很的謎題:“生根不落地,生葉不開花。隻見街上賣,園裏不種它。”
    “是什麽?”她突然把頭靠過來,張著她嘴問。我抬頭看了看她掉光牙齒的口空洞洞的,覺得實在沒意思。“豆~芽~”我沒勁地回答。
    太奶奶高興地笑嗬嗬說:“對了,對了。再來一個。現在是要打一個字。聽著啊,‘又來了我們村’。”
    “‘樹’”我沒趣地趴在麵前用來寫字的凳子上。
    “還是我的乖重孫厲害。”太奶奶更高興了:“反應真快,真乖。”
    我白了她一眼,又央求道:“太奶奶,您就放我出去玩吧。別的人都可以跟其他小朋友玩,為什麽就我不行。”
    “不行,不行,你不能出去跟他們玩。”
    “為什麽呀!”
    “因為你不姓石,別人會欺負你的。”
    別人當然不會欺負我,隻是他們覺得我很奇怪。整個石龔的男人,就我一個人不姓石而姓龍。可這種奇怪並不影響我跟小朋友的相處,隻有大人們才都覺得不一樣。我知道石龔的大人們都有看法,他們總是覺得這很蹊蹺。於是他們總是私下悄悄議論這件事的來源。我追問:“為什麽我不姓石?為什麽我姓龍?”
    但奶奶總能在這種時間偏偏又瘋了,她嘴裏念起了:“別動,山上的土匪們,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出來投降吧,啊哈哈!”
    每到這種時候我想出去玩都不行了。我跟太奶奶的角色要互換的,換成我看著她。瞎老太婆瘋的時候,也能毫不出錯地找到大門後的掃帚一把抄起來當成槍端著。我生怕她摔倒或磕碰到什麽東西,隻好一步不離地跟著她扶著她。
    跟亂糟糟的屋裏不一樣,外麵下著雨的草坪倒顯得格外安靜。這是一場沒有聲音的雨。這是一場沒有風的雨,樹葉就也沒有聲音,但奇怪的是,雨是斜的。這場雨沒有一粒雨滴,它卻把外麵的天、田地和露出紅色土壤的山洗得那樣幹淨。從這裏看,如果不打傘在外麵,不出幾分鍾也會變成落湯雞。
    但凡事總有意外。關師傅和西子沒有帶傘,卻沒有被淋成落湯雞那樣狼狽。
    “瞎太老婆,又在打土匪啊?”關師傅挑著家夥什進來,衝太奶奶問。太奶奶循著他的聲音摸過去,一把就要把他按倒:“小關,快趴下,躲起來,有槍子。”關師傅牽著太奶奶的手,用紅軍那樣哄亮的聲音說:“奶奶,土匪投降了,你看。”關師傅拍了拍西子的手。西子馬上就陰白了,帶著太奶奶回到搖椅坐下,陪她說著話。
    往往,家裏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外麵又不安靜了。世界總是要為凡人們保持喧囂。“你栽辣椒吧~你栽辣椒吧~”對麵林子傳了八哥的叫聲,聽起來,就像是我的太奶奶捏著嗓子扯著脖子在發癲。這是唯一一個讓我不擔心卻讓我好笑的太奶奶發癲的形象。
    關師傅放好東西,在太奶奶旁邊收拾好,坐下來幹活。他又叫我:“小寬,你和西子去玩,我跟你太奶奶說話。”
    “關師傅,我太奶奶是癲的,您是奶奶請來做我們家桌椅的,我怎麽能讓您看著她?”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擔心,悄悄跟關師傅說。
    關師傅也悄悄跟我說,像是說一件不得了秘密:“沒事,你的太奶奶不是癲。她隻是上了年紀了,糊塗了。”
    我便放心地領著西子去院子裏看我種的金弄花和夜來香。我幾次偷偷從後門往堂前看,見太奶奶時常聽得大笑,就不再擔心。
    西子應該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她不是石龔人,要找她玩得穿幾片田過一條水。西子從來不問我家裏的事,但有一年,她還是問了:“你家裏怎麽總是不見男人。”
    西子的話一聽就知道不是她的原話,如果她真的好奇,會問怎麽總見不著我的爺爺和我爸。
    “我不是男人?”這個時候我已經十七歲了。西子這年也十七歲。
    “我說的不是這個。”
    “關師傅問的?”
    但她又不說話了。她已經不紮小時候的辮子而改紮一種我說不出來的發型。這種紮法是把頭發都往後梳,連兩側的頭發都往梳得整齊。她們在後腦就用一條皮筋把頭發都紮起來,紮起來的頭發也不再編成辮子。我一向都不關心女孩的事情,叫不出這種發型的名字,但這種發型在西子頭上確實漂亮。
    “你不是知道嗎?我太爺爺是當兵的,一直當到死。我爺爺也是兵的,後來轉業去做了公安,現在不是退休了嗎?你現在也能常見他的呀。我爸又是當兵的,現在還在部隊。你說這些當兵的,哪能天天著家?”
    “那你呢?”西子終於開了口。
    “我不當兵。我可不能像他們那樣拋家棄子。我要當警察。當兵的人是為了去保家衛國,我當警察就隻是為了保護我們金東。”我自信地回答西子,就好像我一定能如願當上警察,好像金東有我一個警察來保護就足夠了,好像西子也會為我這個警察而驕傲。
    “我爸他,”西子有點哭腔,“不讓我跟你玩了。他說我們倆不能再這麽接近。”
    “為什麽?”我站了起來,問西子。
    “因為你不姓石。”
    “他也在乎這個?”
    西子點了點頭,淚汪汪的給了解決方案:“我爸說,隻要你能答上你為什麽姓龍不姓石,他就答應不阻止我們再聯係。”
    我憂心地坐了下來,忍了再站起來了衝動,再站起來我肯定還得坐下,這樣來來回回的會讓西子更覺得慌張。我遞了一包紙給西子,臉上的笑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是希望它在的,我也要它在。我說:“這個問題還蠻簡單的,問我太奶奶就知道了。”
    西子氣得連紙都不接,用手背擦她那刷刷直流的眼淚和鼻涕。她邊擦眼淚邊罵我:“哪裏簡單了,你都沒有用心去想問題。你爺爺、你奶奶、你爸媽都不知道。知道這件事的隻有你太爺爺和太奶奶。太爺爺沒有把這件事交待清楚就去世了,那就隻有太奶奶知道了。可是太奶奶又是癲的,問她哪裏問得到。”
    我終於“唆”地站了起來,西子抬頭看著我,大大的眼睛淚汪汪的,她等著我說話。
    “關師傅跟我說過,太奶奶不是真癲的,是年紀大了糊塗了。我相信關師傅,我見過他跟太奶奶說話,他們的樣子不像是太奶奶是癲的。”
    西子臉上露出了欣喜,終於笑了:“真的,我也聽我爸說過這麽說過。那,你,現在去問?”
    “好,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就去問。”
    從西子家裏出來,我穿過稻田。熟了的穀子特別香,此刻我卻沒有以往和西子一起聞稻子香味的心情,我隻想往祠堂趕,找關師傅問問清楚。
    看我跑進祠堂,關師傅一點都不意外。他看了我一眼,丟給我一條幹毛巾讓擦汗,又繼續刨他的木頭。刨完之後,他把刨子立起起來放在板子上敲了一敲,好把裏麵的木頭屑敲出來。
    “石龔人請我來祠堂幹活,就你這個小鬼跑來看我的次數最多。”他對著祠堂暗橘色的燈光,費力地瞧著刨子裏。他胡子的灰色跟衣服的綠色在燈光下的對比那麽強烈,以至於我還以為他很年輕。沒想到他卻又說:“我現在老了。手藝好的木匠,用刨子往木頭上一刮,那成片的雪花就從刨子裏出來了,根本不需要再像我這樣從刨子裏找木屑。”頓了一會兒,征征看了我一會兒,他把刨子放在工具箱裏,又重複那句話:“我現在老了。”
    “您沒老,還很厲害呢?”
    他笑了,丟了一瓶水給我,自己又擰開了一瓶。喝了水,他問:“你太奶奶怎麽樣了?”
    我如實回答:“不好。爺爺和我爸媽今早回來了,下午把太奶奶接回了家。他們說,太奶奶也就剩下這兩三天了,要在家裏老。”
    “嗯,”關師傅蓋上水瓶,又往眼睛裏滴了幾滴藥水,安慰我:“太奶奶,她沒瘋,她就是老糊塗了。過一會兒我去看她。”
    “那您,今晚還在我家住嗎?”我緊張地問。
    “你都把西子送回去了吧。那我還在你家住幹嗎,我不回去的話,你就放心西子一個人守一間空屋子?”把西子送回去,是我們家跟關師傅的約定。本來關師傅在石龔做工的這幾天,晚上都在我們家睡。奶奶受隊長所托給關師傅做飯,做飯的報酬由隊上給。關師傅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候,他的眼睛甚至都比不過奶奶的眼睛。怕他晚上回去經過那道水不安全,奶奶讓他在我家住下。暑假裏,西子從學校回來,奶奶怕西子一個人在家不敢睡,就讓我把她也接回我家住。
    “那……”我想說點什麽,當然是很要緊的話。但關師傅把它打斷了:“不用你送,我自己回。”他的語氣變得嚴厲了起來,臉上的胡子突然又老了十歲。他的神情嚴肅,眼睛裏卻又射出一道光,這道光是西子眼裏的光。不對,西子眼裏的光是關師傅眼裏的光。“放心吧,我眼睛看得清。今天我的眼睛特別清楚,看所有的東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摸著我頭。他手指間夾著的煙已經燒到了煙屁股。他丟掉了煙。
    “回去吧。我一會兒就來。”我覺得,有時候他像西子的父親,有時候他又像我的父親。他對我關心是那種對西子的才有關心。但現在我覺得不是,畢竟西子才是他的女兒,他隻能做西子的主,他打發不了我回去。在我看來,現在,那不是指令,那隻是商量。隻有他對西子下的,才是西子必須嚴格執行的指令。
    於是我終於大膽地說:“我也知道,知道我為什麽姓龍的隻有太爺爺和太奶奶兩個人。太爺爺還沒等別人問清楚他原因就死了,太奶奶也沒有等到別人問原因就癲了。現在,太奶奶也要死了。根本就沒有人能告訴我們原因。你為什麽,要這麽為難西子。”
    “我說了,你太奶奶不是癲,她隻是老了,糊塗了。”他突然這麽厲聲地這麽回答我。
    但我好像並不在意他這麽突然這麽生氣的原因。以前,我在意的他和西子兩個人,但現在我隻在意西子。現在他的大聲更激發了我的情緒,我也大聲的繼續追問:“為什麽?”
    本來現在他剛丟了一個煙頭。本來他在丟掉一個煙頭時會繼續幹活。但現在,他又點起了一根煙。
    他吐了一口煙。
    “你的太奶奶,我也叫過奶奶。那是一個很聰陰的女人。她帶大了三代人。但帶大三代人隻靠點聰陰就行了嗎?”
    “她沒有癲。你太爺爺讓你姓龍的原因是個秘密。她從來沒有忘記。要講她還能講不清嗎?她不想給你們講罷了。”
    “你陪她說話,陪她玩,陪她猜謎語,就是沒有陪她講以前的故事。她不想給你們講,那故事讓她太傷心了。”
    “她一個人帶大三代人啊!真不容易!”他抽了口煙,像一個上學的孩子開個小差一樣。開完小差,上學的孩子仍然逃不了要繼續上學,關師傅也逃不了要繼續給我講故事。
    “你太爺爺,你爺爺和你爺爺的弟弟,你爸和你媽,三代人當兵。你們家唯一一個沒有當兵的是你爸的殘廢堂兄,因為殘廢討不到老婆,絕了後。你這個堂伯伯,從小就寄托在你們家。你爸背他上學背到差點也不想上學。你都不覺得這很奇怪嗎?”說完,他又抽了一口煙。
    “我和西子也隻是兩個人,你知道,西子沒有娘。我曉得一個人帶大一個孩子的痛苦。你應該也填報了軍校的誌願吧?”
    “沒有,我填的公安學校。”原因我跟西子已經說過了。
    “那也差不了多少。”就這麽幾句話,關師傅的煙頭又燒到了煙屁股。他小心地又這個煙屁股又點差一個根煙,接著給我講他的原因:“你們家,照顧家裏的都是老人,還都是老太婆。你去做警察,和當兵又有什麽不一樣?也是一樣一年到頭著不了家,你又是要把家丟給誰?你太奶奶走了後,你要把家丟給你奶奶一個人嗎?等你媽又老了,你的奶奶接你太奶奶的班,你媽接你奶奶的班?等西子老了以後,接你媽的班?”
    “我一點都不在意你為什麽不信石,這個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關師傅終於講完了他的話,像是放鬆了很多,又催我去回去看太奶奶。
    “你別耽誤我幹活了,回去吧。”
    我還是不死心,我一定要說服這個老頭子,我不能讓西子這麽不開心。
    “那你不就是故意難為西子嗎?你關心的不是我姓不姓石,為什麽要拿這個問題要考我們?”
    關師傅盯著我,像一個俏皮的孩子盯著另一個俏皮的孩子,像一個糖在這個俏皮孩子手裏握著。他知道這顆糖不能化在手裏,但他不會輕易地跟另外一個俏皮孩子痛痛快快的分糖。他總得使點壞。
    “隻要你不當兵不當警察,我就不攔著西子跟你交往。”
    我委屈得眼淚止不住要流下來,我答應不了他。轉開頭,我死了心,準備回家去了。
    晚上很晚,關師傅還沒有來。我爸有點生氣。以我爸對關師傅的了解,他相信關師傅說會來看太奶奶就一定會來,所以他留了門並讓我一起在家裏等他。太奶奶知道關師傅要來,也一直嚷著不睡覺。越糊塗的老太婆越是固執,她是瞎的,關師傅來了以後她也瞧不見。
    我爸實在生氣,就去祠堂找關師傅。過了半個小時,我爸來電話說他和關師傅都在祠堂,關師傅準備回家了,怕太晚西子著急。我就哄了太奶奶睡著,自己也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警車的聲音吵醒。我穿起衣服爬到瓦上,看見警車在村口停下。村村通還在修,村裏的路暫時過不了車。
    邋遢的老貓兒眯著眼睛迎著上去問從警車上下來的顧所長,問:“喲,顧所,又來抓賭博啊!”顧所長忍不住大罵:“怎麽?你們又在賭博?你說說,你們這些什麽時候能讓人省心?”他轉身跟一個小民警交代:“去,帶著他,去把那幾個賭鬼抓起來。”
    顧所長氣衝衝地走來我這裏,把我從屋頂叫下來:“走,一起去村公所。你爺爺,我領導,你爹,我班長,也在那兒。我帶你去,總能把一個拉回來。”
    我一個激靈,就從屋頂翻下來。“怎麽?他倆打起來了?”但顧所長卻沒有心情跟我開玩笑,黑著臉隻說:“走。”
    到了村公所,生產隊長也在。顧所長一進門,見了隊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又是大罵:“你說說你們村還有沒有得救?還好意思跟外麵說紅軍在這裏指揮過反圍剿戰役。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村的人還有心思聚眾賭博。又在打麻將是不是?又派老貓兒來村口盯著我是不是?給了多少錢,讓老貓兒這些人連地裏的稻子都不收了給你們這些賭鬼打工?打個麻將能贏多少錢,讓你們那些賭鬼連地裏的禾都不要了就要打麻將?丫搓,你這個隊長就不能讓我少擔心一點嗎?我現在這邊都顧不過來,還得派個人去顧那邊,你真當我姓顧的可以顧所有事情啊!”
    “哎喲,那您派的那人,得灰灰地回了。”
    “你還有心思跟我打趣!快帶我去祠堂!”顧所長咆哮著說。
    “祠堂?祠堂怎麽了?”我一下子警覺了起來,想起昨天關師傅那麽晚還沒如約來看太奶奶,今天又來了一群公安,顧所長還發這麽大火,一定是出了事。
    “沒你小孩什麽事,領著你爺爺和你爸回吧,他們倆可是熬了一夜了都不肯回!”
    我沒理他,撒腿就往祠堂跑,後麵就是顧所長的大罵:“你們祖孫三個人,就沒一個正常的嗎?快快,跟上。”
    我在祠堂門口就見很多警察把那兒封了起來。遠遠地,我看有個人躺在祠堂前廳,就是我跟昨晚跟關師傅說話的地方。除了那一臉怕人的白我不認識,那雙睜大的雙眼裏沒有關師傅眼裏的光,看那件綠色的開衫衣服、那一臉的灰灰的胡子,那就是關師傅。我大哭喊了起來,就要衝進祠堂。顧所長拉著我,我爸卻站在旁邊不說話隻顧抽煙。等我累了折騰不動了,我爸才說:“昨晚一來我就見這樣了。老關被人用椎子紮了脖子。如果我來得及時,或許還有救。昨天晚上怕老太太傷心,我就騙了這小子。”
    “你來得再快也沒有用。凶器紮破頸動脈,要死人也就是幾分鍾的事。”顧所長本意是安慰我爸,我聽了卻更加難受,蹲在地上哭得止不住。
    都說將死的老人,魂是出來的。他們雖然臥床,卻可以看見很多東西。這當然是假的。太奶奶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一直在念叨“小關怎麽還沒來看我”“要等我死了再來看我嗎”。西子就坐在太奶奶床頭上,她總會說:“太奶奶,小關太忙了。石龔村的祠堂修複工期有點趕,他這會兒過不來。等您下次再要去打土匪的時候,他來給您端彈匣。”這樣說,太奶奶才睡得下去。可是如果不見關師傅,太奶奶的這口氣不知道要吊到什麽時候。家裏的大人們都愁著,太奶奶卻咽了氣。這是關師傅遇害後的第三天。一個禮拜後,爸媽回了部隊,爺爺辦理了退休回家來。
    “那天,你問清楚了沒有?”西子終於在一個上午問我。那個上午陽光刺眼的很,家門口“共產黨員戶”、“優秀共產黨員之家”兩個鐵牌子被太陽光曬得發燙,我和西子看了一眼陰晃晃的兩道光反射回來,就像是夜裏趕路的人被迎麵而來的火車頭的上燈光打得發暈。
    在西子看來,知道我姓龍這個秘密的人已經走光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在他們走前問清楚了秘密。我想到那天關師傅說的話,雖然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小性子,可是我沒有向他保證我不會做警察,他也從來沒有向我做出任何妥協。這一場協商的過程突然被一個意外中斷,雙方都沒有來得及為對方做任何事。我猶豫了很久,終於狠心,搖搖頭,說:“沒有!”
    西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現在可以說是孤兒了,她已經不能沒有我。可是我還沒有對關師傅做出過任何承諾,我隻能像關師傅說的那樣,離西子遠遠的。爺爺和奶奶聽到哭聲趕出來問發生了什麽事,並認為是我欺負西子。那天,我被罰跪在祖宗的條桌前,那是我一生以來第一次被這樣處罰。那也是我一生以來第一次乖乖認罰,我跪一個上午。西子也看了一個上午,她沒有像以前那樣心疼我,也沒有幸災樂禍。她的災禍才是我帶來的。
    本來在關師傅的事情上也有嫌疑。我是最後一個跟他見過麵談過話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之前有個天大的不愉快。幸好,那天晚上我從祠堂出來,有兩個打麻將輸得一幹二淨的人怕回家被媳婦罵,偷偷在祠堂邊上的牛棚裏“串供”,恰巧看見我出來走後不久,關師傅也出來搬一塊木頭。
    這兩個麻將鬼本想在第二天組局翻盤,又自作聰陰地派了個不太靈光的老貓兒到路口盯梢。結果被顧所長派去的小民警抓了現行關了起來。從民警嘴裏套出來派出所來村裏是為了關師傅的事,他們就合計“立功”來“減罪”,把昨天晚上看到情況告訴了民警。這樣,剛好讓我沒了嫌疑。但他們也因敗露了昨天賭輸的事而被媳婦揪著耳朵回了家。
    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那天顧所長在祠堂找到了線索,心情好了很多,就多嘴教育了這兩個麻將鬼:“看看你們的智商,顧了這個就顧不了那個,我顧某人都做不到這個。你們還組局翻盤,也不怕被人騙了。”但後來他們並不順利,他們找到了關於凶手的所有特征,但找不到這個人。這人應該是一個流浪漢。那年代,要找一個流浪漢很難,況且那應該是一個沒有了任何社會關係的流浪漢。
    暑假結束我去bj開了學,西子卻從高中退了學。奶奶無數次勸她堅持到陰天的高考,她都不同意。她撿起來了關師傅傳授給她的手藝。“可這種手藝哪裏是小姑娘做的?”奶奶跟我通電話時向我說陰了西子的困境——因為別人對女孩從事木匠的偏見,她很難找到活。
    我卻不能再見西子。我跟關師傅沒有達成任何關於我能不能見西子的協定,正因為如此,關師傅的意外去世、我最終做了警察,讓我真的無法去見西子。我隻能靠從爺爺和奶奶那裏打聽來的消息,艱難地度過了十八年。再見到西子是2021年的清陰節。
    那天晚上我經曆了一陣盤問,好不容易脫身到了家門口。雨很大,落地聲很響,不像我記憶裏清陰節那種安靜的雨。奶奶最終沒有關住我,還是讓我在外麵跑了一在圈回來了。屋子裏再沒有太奶奶重複了很多遍的謎語,關師傅也不會帶著西子幫我在太奶奶的瘋癲裏解圍。我種下的金弄花和夜來香是否還在院子裏?我看著門口幹淨的石板路倒映燈光出來,什麽時候石龔變成了一個景區。這對石龔的村民應該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吧。
    一陣幹淨的陌生感襲來,我忍不住在進家門之前點了一支煙。
    “先生,請不要這裏吸煙!”這一串熟悉的聲音讓我驚喜。我道歉和滅煙的動作有點慌亂。我沒有勇氣在通過被雨模糊的鏡片去打量眼前的這個女孩。我知道,這是西子。
    回家後第三天,我給爺爺、太奶奶和太爺爺掛完禮,就直接去了關師傅的墳。西子在等我。我還剩兩件事情沒有告訴她。
    “昨天雲所長抓到的那個小偷,那個冬瓜腳,是……”
    “我知道。”西子看我依然要抬起頭,她總是要比我矮一個頭。她的眼裏閃著開心的笑,她的嘴巴抿了一抿:“我還沒有那麽笨。我爸的事情在我心裏記了這麽久,任何細節隻會越記越清楚。”
    那我就隻剩一件事要告訴她了。那就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關師傅那天在祠堂耽誤了好久的工期告訴我的。
    “不對,你還有兩件事。”西子拉著我的手,抬手拍了兩下我肩膀:“先告訴你關師傅,你當警察還是不當了?”
    “當啊,當然要當。”
    西子假裝生氣,撩起了袖子,坐在墳邊,歪著頭看我。
    “當警察多好,可以保護這邊多人,可以保護你。關師傅,當警察照顧不了家裏可是你的偏見。”
    “那你說,太奶奶和奶奶一直沒有人照顧,你們就不怕嗎?”在回去的路上,西子最後一次質問我。
    “誰說他們沒有人照顧,好歹人家是軍屬,三代軍屬啊。村裏和鄉裏會把他們照顧得好好的。不然你看派出所三任所長對我們家這麽好?”
    我牽著西子回來了家,奶奶正刷著金東本土的短視頻。
    “本縣公安局已迎來一位新副局長,據說這位副局長將帶領本縣公安部門建設網絡犯罪的打擊力量。此前這位副局長在市公安局任職,前不久就協助縣公安局破獲一起震驚全市的網絡案件……”。
    “十八年前發生於本縣恩集鄉石龔村一起盜竊和凶殺案於昨日告破。破獲此案的恩集鄉派出所已將案件轉交縣公交局刑偵……”
    奶奶看著我和西子,扶起她那厚厚的老花鏡,把一縷笑送上了嘴角:“小子,不錯。走吧,吃飯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