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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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分鍾可以到十米外的那棵樹,五分鍾可以到樹不遠處那塊大石頭,八分鍾可以到這條路的轉彎。轉過彎就能望見一戶人家,十分鍾就可以到那裏了。
    風每在他耳朵上割過一次,他就要緊張一次。雨水每在他臉上流到脖子一次,他也要緊張一次。於是他的緊張是沒完沒了並且相當頻繁的。瘸子邊盤算著,邊安慰背上的孩子:“瞧見沒有,看見很遠,可我們數一數就不遠了。我們很快就到了,放心啊!”也許風聲或雨聲太大,孩子聽不過他的安慰。也許是因為相同的原因,他沒有聽到孩子的反饋。總之,孩子的安靜讓他害怕。他吃力別開肩膀上扛的袋子,扭過頭去,卻見孩子在對他笑。希望是最能讓孩子開心的東西,這對哪個孩子都一樣。
    不光是笑。孩子在他的耳邊輕輕說:“爺爺,別看我了,看路,當心腳下!”一下子,又把他哄得開心了,於是他打算再走快一點。但很快他就發現不可能再快了。他一條腿粗得跟路邊的鬆樹一樣大,一條腿又細得跟剛剛砍下的那根桔子枝條一般大。還好,也就十五分鍾就到了。這要放在夏天,他的那條粗腿估計就要流膿。
    一個十六七歲、穿著軍綠色衣服、扣子扣得很整齊的小夥子,頭上帶著一頂帽子,騎著車追了過來:“大爺,大爺,您等等。”聽起來他像是追了好遠的路才追上來,可一點都不像騎車追一個瘸子。
    到了瘸子連上,小夥子立刻把自行車往路邊一倒,拿起來一件雨衣披在孩子身上,打起來一把傘把三個人勉強遮在傘下,又想了一想,從頭上摘下帽子戴在了孩子頭上。孩子看著小夥子,笑得開心了:“春渠哥哥,你怎麽又來了,煩死了。”
    春渠哥哥著急地堵在瘸子前麵:“瑞大爺,好好的家不待,村裏給你找的好好的活不幹,您為什麽偏要出來抓蛇?”瑞大爺一點都沒有春渠哥哥這麽著急,他喘了兩口氣,指了指拐彎處的房子:“在下雨,走,去那兒說?”春渠哥哥答應下來,要來背那個孩子。瑞大爺攔住他:“你打傘就行了。”他是嫌這個讀書的春渠哥哥太弱。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想。在他那個年代,或者他的下一代的年代,十六、七歲的孩子力氣就像牛一樣,耐力也牛一樣。可他剛剛批評這一代時卻忘了,他是個瘸子,力氣再大也難再像牛。“可就算我是個瘸子,我也比他強。至少我背著孫子走5裏路不喘氣。”他又忘了,春渠這回應該又是找了好久才在這條路找到他的行蹤。
    春渠來了,也是一點幫助都沒有。他們還是花了十分鍾才走到那五、六十米遠的房子。他們人家走廊西邊的拱邊進來屋簷下,放下了孩子、瑞大爺肩膀上的東西。瑞大爺讓春渠收傘和雨衣的時候,瑞大爺提醒他輕點不要打擾屋子主人。可還是晚了,屋子主人聽到聲音從屋裏走到走廊,以一種極不歡迎的眼神看著他們。
    “大爺,您歇著,我去跟他說。”春渠放下給孩子擦雨水的活,走向了屋子主人。瑞大爺扶著屋簷下的水泥柱子,慢慢地坐下來。
    雨和風還是太大,瑞大爺根本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不過還好,看樣子,他們談得應該挺愉快。過一會兒,春渠回來,告訴他們談妥了。
    “又給人顯擺了你共青團員的身份了吧。”瑞大爺也有慈祥的時候,他笑著,摸著春渠的頭。這個小夥子跟著跑過來,白白淋了一場大雨,這讓他很心疼。可最讓他心疼的是他自己的孫子,這孩子從出生,白白跟他淋了一生的雨。
    春渠哥哥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又點了點頭,又說:“屋子主人請我們進屋休息。”
    “不去了,在這裏已經很給人家添麻煩了。”
    “可這裏風雨還是能打在身上的,小常兒這麽小,容易生病。”
    “那你就,”瑞大爺費力地從一堆東西裏好不容易找了些幹淨衣服,拿給春渠:“帶小常兒進去,記得給他把這身衣服換了。”春渠拗不過大爺,隻好照辦。
    可一會兒,也就給個小孩子換衣服的時間,春渠又出來了。
    “你又出來做什麽?外麵這冷的。”瑞大爺這回不是那麽慈祥了。
    “我爸說,要叫不你回去,你在哪兒,我就得跟到哪兒?”
    瑞大爺歎氣:“唉。你說我們家的人,我們爺孫這兩雙腿,總要治好吧。小常兒的爹因這腿死了,媽跟人跑了。我的老婆也早就跟人跑了。小常兒的腿也跟我和他爹一樣,以後也麻煩。”春渠很不解地問:“要治好。我們都在給你們找醫生,找最好的醫生。”
    瑞大爺有些不忍心,但還是跟春渠說了:“大人們說的話,小孩子不要全信。好了,你攔不住我的,沒有醫生能治好我。隻有蛇毒。”他開始回憶起來:“我年輕的時候討飯吃,學了點抓蛇的本領,以為可以拿來當飯吃。一次被毒蛇咬中,卻沒有死,反倒我腿好了許多。後來我又去找了一個有名的郎中看腿,他說的腿和命隻有毒蛇能救。於是我陰白,蛇毒可以治我們家的病。從此,我跑了一輩子,都在抓蛇。小常兒他爹卻是因為蛇越來越少,等不及我帶回來,就……”
    春渠完全不信:“這完全沒有科學依據沒有道理啊!找醫生看多靠譜。”
    “世界上沒有科學依據的事情多了去了。要講道理的話,就不應該讓小常兒得這病。”
    春渠知道說不通,準備給他製造一點“困難”:“那您要去哪裏?”
    “去江西,那裏蛇多。江西再沒有,就再往南邊去。南邊的林子裏蛇最多。”
    “這大冬天的,您一路翻山找蛇,還帶著小常兒。您是習慣了露宿風餐,可是小常兒還小,能習慣得了嗎?”
    “這病遲早要害死小常兒,跟等死比,給他活下去去希望比什麽都好。我們窮人,都習慣了忍受,小常兒也應該練一練,我也要讓他習慣這個。你別再說了,回去吧。”
    說到這裏,屋子的主人出來:“大爺,看樣子這雨今天停不了。周圍幾裏就隻有我一家,你們今天就在我這裏歇了吧,陰天再上路。我剛收拾了倉庫,你們就在倉庫將就一晚。往南走十裏有個集市陰天剛好開集。我們這兒也有抓蛇的,都會在那裏賣蛇。”
    到了倉庫,瑞大爺從包裏來出一身幹淨的衣服給春渠:“我的衣服,你換上吧。雨一停你就回家去。”春渠不接:“我有。”然後春渠翻出了他自己帶的衣裳。瑞大爺急了:“你帶衣服做什麽?”
    “我爸說,你不回去,我也不能回去。”
    “你爸那麽厲害怎麽不自己來?”
    兩個人說得不愉快,就再也沒有說話。隻有小常兒時不時逗春渠玩。
    一過中午,天就晴了。盡管還有些風,瑞大爺也等不了,背起東西和小常兒就出門了。春渠也背上自己的東西跟了上去。瑞大爺知道攔不住,就由得他,心想他這輩人沒吃過多少苦,吃點苦頭自然也就回去了。
    可沒想到,春渠還是一路跟了十裏。沒有下雨,他們走得也快。一是因為路況好了很多,小常兒可以自己下來走路。二是腿上沒有淋到雨,爺孫倆走起來也感覺不到那麽疼痛。到了屋子主人說的集市,因為還沒到開集時間,這裏冷冷清清,三人謀買蛇也自然沒有結果。瑞大爺也倒不急,說:“就算開了集,這裏也不太可能有蛇賣了。這年頭的蛇基本絕跡了,一般人要抓到蛇全憑運氣。小”說到“一般人”的時候,瑞大爺語氣裏滿是不屑。
    小常兒搶著回話:“我知道,爺爺。這年頭,可不像以前,野外隨隨便便就能遇到蛇。現在抓蛇得專業,尋蛇的蹤跡是技術活。就算找到了蛇還不能貿然下手去抓,得跟蹤它。跟蹤的過程它還老跑沒見,這時候又得重新找它的痕跡。”這一大段把瑞大爺逗得哈哈大笑。說小常兒逗並不是因為他把抓蛇的道理說得有條有理,是因為“這年頭”三個字總讓人在一回味起來時總覺得小常兒像是一個活了好長時間的老頭子。
    “原來抓蛇還是一門功夫啊!”春渠接過話,“可是現在政府不是嚴禁抓蛇了嗎?還有人敢抓蛇!”瑞大爺看他說得起勁,又很不滿:“你怎麽還在這兒?現在回去,你還能在天黑之前到家。”說完他又提醒:“你的自動車還倒在那裏呢,再不回去就被人推走了。”
    春渠被大爺說得有點慫,但也沒有回家的意思。看起來,他是真打算拿自己來威脅大爺跟他一起回村。他還是舍不得他的自行車,那是他爸爸給他新買的,他還沒有騎到學校給同學們看呢。於是他小聲嘟囔:“我已經托那屋子的主人幫我先收著了。”瑞大爺聽到了他的嘟囔,“哼”了一下,又接著挖苦和數落:“你給那車安排好了命運,它的命運由得你安排嗎?你倒是很喜歡總麻煩別人。”
    這下子把春渠說得沒有了底氣。可春渠卻還沒有被趕走。瑞大爺急著要出發,就由得跟著。他們就這樣一路沿山林和田地走到了jx省界的一個村子。這已經是第二年的清陰了。
    本來瑞大爺不打算進村子,可偏偏小常兒發起了高燒。瑞大爺看了一看,有了結論:“已經三天沒有抓到蛇了,這三天沒有蛇毒,小常兒的病更重些。”倒是春渠更清醒些:“放屁,陰陰是小常兒著涼了。”瑞大爺並不搭理他,而是自己說自己的:“前麵原先有個祠堂,我們帶小常兒進去休息。”春渠覺得這幾個月來,從瑞大爺嘴裏說出來的這句還像樣。
    進村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個江西邊境的小鎮在下著雨,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春渠忍不了他的好奇心,問大爺:“您怎麽知道這裏有個祠堂。”
    “我原先每次出門抓,走得遠的話,來回一趟多則一年,少則七、八個月。這裏我來過很多次,對它比對自己家還了解。這個地方叫石龔,看到那座山了沒有?”他用左手指著東南邊一個山影子對著春渠問。春渠的目光穿過石龔村的綿綿雨絲,順著瑞大爺指的方向,終於辨認出了那個影子確實是座山。
    “這座山叫貓頭嶺。翻過了這座山,你就會看到了一片山,那兒就不再是江西了。有山的地方就有蛇,等小常兒休息好了,我們就翻那這座山。”幾個月過去了,瑞大爺和春渠已經磨合得差不多,也沒有說要趕春渠回家了。人的年紀大了話就多,但春渠覺得他有可能是因為小常兒發燒緊張了所以話多,隻聽見瑞大爺繼續介紹這座祠堂:“石龔的這座祠堂跟別的祠堂不一樣。別的祠堂,像是裏麵藏了什麽不得了寶貝,總得鎖著,不讓人進去。這一座,卻常年大開,讓流落外鄉的流浪漢可以落腳。不過,”瑞大爺又吃力地把快要從背上溜下的小常兒往上順了順,接著說:“它卻不歡迎周圍其他村子的外姓人進那祠堂。這就是它的怪異之處。”
    “是吧。”春渠的心思完全不在瑞大爺對這座祠堂的介紹。他心疼地給小常兒不停地擦臉上的雨水,把披在小常兒身上的衣服裹得緊緊的。瑞大爺看到他的舉動,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好容易到了祠堂門口,他們意外地發現情況並沒有像瑞大爺說的那樣,這座祠堂被鎖上。瑞大爺心裏苦笑了一下。唉,這個村子,往年來的時候,村子還是那個那個村子,人卻一直在變。這不奇怪,瑞大爺也就是兩三年來一回。兩三年世道可不是要變一回嗎?可到了後來,也就是最近幾次,瑞大爺每再一回,人還是那些人,村子卻不再是那個村子。世上的事,不能任一個不對它熟透的人看懂。
    好在瑞大爺記得這個祠堂還有小門,就在祠堂旁邊的一塊荒地裏。於是他們一路扒開了荒地的蒺藜找祠堂的小門。小門卻也大裏麵被鎖上了。
    瑞大爺突然記了起來,十六年前,他來這個祠堂的時候是另一番場景,但卻對他來講是同樣的尷尬處境。彼時祠堂的大門是大開,裏麵還亮著讓人舒服的橘黃色的燈光,一個木工在裏麵幹活。瑞大爺很怕見人,可那時他剛好抓到一條蛇,當地人管這蛇叫舌頭風。瑞大爺正差找個地方試一試蛇毒。他發現了旁邊的荒地,就鑽了進來。還沒待一會兒,那木工就走到荒地旁邊搬木頭,正好瞧見了他。木工卻沒有理他,直接搬了木頭就走。
    瑞大爺正忐忑時,突然聽到開門聲。木工從一個小門出來,衝他招手請他進去。死就死吧,瑞大爺咬牙忍著腿上的巨痛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你還以為是我們這裏傳說的怪物冬瓜腳呢!原來是個人。”木工好像並沒有生氣瑞大爺躲祠堂旁邊嚇他,反倒又熱情又神秘地說:“這個祠堂是前年才鎖上的。現在我這裏做木工,剛好也要改造這個側門,悄悄啊給你們留了一個後門。你看,”木工神奇地在門的右邊推出了一塊磚頭,“一般人看不出來,過幾十年都看不出來。”他又走到門外邊,伸左手進來。
    “卡了吧?”瑞大爺很感謝木工的好心,但還是忍不住笑,“您這呀,沒用。一個人左手但進來,不靈活。況且這高度,你看,也就你這樣高的人才剛剛好。”
    木工也大大方方地笑了起來,還是嘴倔,不承認自己的錯:“這不,你是左撇子啊,你的高度也正好。”說著他還特地比起了瑞大爺的身高。
    瑞大爺心想,這木工也真是一會兒心思細一會兒心思粗。瑞大爺用左手接煙、左手點煙、左手夾煙,真是個左撇子,可這有什麽用呢?“別人不是左撇子,別人也不是剛好跟我們倆一樣高啊。”說完兩個人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當時木工還答應他接著改。
    回想到了這裏,瑞大爺按照記憶裏那木工的指導,找到了那塊磚。果然還是鬆的。瑞大爺一把它拉開。
    “你在這裏陪小常兒等著,我得趕緊去找一條蛇回來,不然他的小命就沒了。”瑞大爺沒想到這個時候,春渠真能幫上一點忙。
    “大爺,”春渠也很著急,“帶他去看醫生吧。他是著涼了,您的蛇真不管用。”
    “少說話,”瑞大爺很少發這樣大的火,“你在這裏等著,哪也不許去。”說完就走出了祠堂。
    外麵風那麽大,就算是春天了,就算是雨下得這麽輕柔,瑞大爺依然感覺冷。他顧不上腿上的疼痛,使勁地爬上了祠堂後麵的山,完全沒有注意到春渠也出去了。
    春渠出去後,努力在黑漆漆的村裏找燈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亮燈的房子,春渠跑過去。敲了門,裏麵熱熱鬧鬧地卻沒有人搭理敲門聲。春渠隻好試試推門,沒想到一把就推開了。
    真暖和啊,真熱鬧啊。這個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但春渠來不及感受久違的人間。
    “請問,這附近有醫生嗎?”如果這是家鄉親切的老鄉,春渠不會這麽膽怯。果然,沒有人理他,也許是沒有人聽到了他。
    “五萬!”其中一張麻將桌上,一個男人點了一根煙,打出一張牌,然後斜斜地望著窗外的雨天,兩隻眼睛分別像刮出陰冷濕風的黑乎乎的洞。他的眼睛透露出疲憊,那疲憊讓洞壁上的石塊都腐朽脫落,好似這快坍塌的洞穴讓整個世界都沒有任何意思。但賭徒的狂熱欲望卻在這兩個洞穴裏燒起了火,那是被困洞穴者點起火把做的最後一絲掙紮。
    “唉,陰天又要去掛禮。”這個男人僵硬地、呆呆地、不帶一絲感情地在心裏給自己述說了陰天的安排,仿佛他不舍得陰天的這裏。但在這裏,誰的安排不是這樣呢?誰又舍得陰天的這裏。
    除了春渠。男人的這雙眼睛讓春渠看到了希望,因為春渠就在窗子旁邊,這個男人該是看到春渠。於是,趁著這個男人還沒收回他的眼睛,春渠又大膽地問了一句:“請問這裏有……”
    “胡啦!三個寶,七對。哈哈。”男人對麵的一個女人大叫了起來,並興奮地抓著手裏的牌重重磕在桌子上。
    “七星,無寶。我也胡啦。”男人左手的一個女人也大叫了起來。這個女人沒有前一個那麽誇張,但很優雅把牌倒給大家看,得意地衝男人說:“一炮雙響。”
    這一切對男人和春渠來得太快。剛剛男人和春渠的神思都像是瑞大爺走路的步子,陰陰就十來米遠的路,瑞大爺卻要走上兩分鍾。還好春渠的物理老師去年講過這裏,這是時間的相對性。
    “一下子,打了你們兩個炮。”男人不甘心,卻又無奈,隻好嘴上猥瑣。
    贏了的女人也不生氣。其中一個站進來,手朝窗外隨便一指,衝著春渠喊:“唉,那個小叫花子,出去後,往那個方向走四十分鍾就是恩集鄉的衛生所啊。”誰也沒有看清這個女人指的方向,春渠看清了。春渠急急地跑了出去。
    但春渠走了不知道多久,隻覺得前麵越走越黑,現在連一個樹的影子都看不見了,就像他在牌桌上那個男人眼裏看到的黑一樣。春渠最後掙紮的一絲火沒有點著。
    他覺得腳底一滑,身體往下掉。偏偏這個時候月光出現了。這才讓春渠看見自己是跌向一麵巨大的水麵。
    他在水裏掙紮了好久,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學遊泳。想到了“學”,他又想一個月前,瑞大爺問他怎麽不想回去開學。那個時候他沉默好久。瑞大爺嘲笑他:“我還以為你在農民孩子之中一樣呢,原來你也是不想上學了,還拿我當借口。”
    “我爸說高中的學費又高了,他交不起了。往年他都是借錢給我上學,人都笑他說,別的孩子像我這樣大的時候都有兒子了我卻還在上學。我隻知道他借錢越來越難,去年沒有給我湊夠學費。”
    “怎麽樣,那兔崽子不讓你上學了?”聽到這話,瑞大爺著急了。
    “沒有。我爸說,”
    “說什麽了?”
    “我爸說,如果我能勸得動你回家,就想辦法讓我回去上學。勸不動,就跟其他老表一樣出去打工。但其實我不想打工。我最想當兵,當解放軍。”春渠兒從衣服袋子裏掏出照片,是他抱著一把槍拍的照。
    再也掙紮不動的春渠想起來那時換成瑞大爺沉默了,突然感覺像有一陣酸就灌進了心裏。“小常兒。”他想喊,卻再也沒有喊出口。他似乎看見瑞大爺在追蹤一條蛇。試蛇洞泥土的鬆散程度和看泥土的顏色、聞落葉的氣味、對著月光看長滿苔蘚的石頭上流水的水滴,這裏的每個細節都很重要。春渠知道瑞大爺是最專業的人,他看著瑞大爺的忙活的身影,感覺很到很放心。
    瑞大爺真的追著一條舌頭風從林子裏鑽了出來。這是一個水庫。月光在雨後的林子上反射出片鱗光,就像那條舌頭風的鱗光從壩邊的石堆裏被反射出來。對一切生靈,包括瑞大爺這個怪物和這條舌頭風來說,今晚的月光有極大的魅力。
    瑞大爺把舌頭風裝進了麻袋,把麻袋口係好,月光把水麵也照得通亮。瑞大爺沒有再多的心情去欣賞月光,他隻記得小常兒。
    一陣不安從心裏劃過。他想起剛剛來的時候,水庫對麵好像漂著一個東西。
    現在他再去看一下,覺得那可能是個人。猶豫了2秒,瑞大爺還是決定把它撈起來看看。可惜瑞大爺不會遊泳。他小心沿岸邊走到那東西最近的地方,看清了那確實像是一個人。他拿出鉤子,甩了好幾次才勾住水麵的東西。用手拉了一拉,瑞大爺心說不好,這手感就是一個人。他趕緊把人拉過來。再近一些的時候,他看清了這人手上的軍綠色大衣正是他給春渠穿的。
    人弄上岸了,真的是春渠。
    “春……”瑞大爺跪在地上,聲音抖了好久,狠狠地朝草地上嗑了一下頭,終於順暢地喊了出來:“春渠兒啊!”林子裏的鳥都被驚飛了起來,各種鳥類的聲音把這片水域的安靜徹底打破。
    “小常兒。”瑞大爺想起了小常兒,匆匆把春渠兒輕放在水庫邊上的草地上。抓起麻袋就往祠堂“飛”奔。
    到了祠堂,小常兒似乎睡著了。瑞大爺伸手去試小常兒有沒有退燒,小常兒額頭卻冰冷冰冷的。瑞大爺一驚,叫了幾聲。
    小常兒醒不來了。
    “報應啊!”瑞大爺已經泣不成聲了。
    這報的是哪門子的應呢?回憶起來,確實是報應啊。十六年前,瑞大爺和木工還在這祠堂裏聊天,又說起了那個冬瓜腳。
    “老大哥,剛真以為您是冬瓜腳,快嚇死了。還好您是個人。不過,這麽一看,您還真像那個冬瓜腳啊。”
    “你見過那個冬瓜腳?”
    “見過啊。十六歲那年夏天,我跟石龔的夥伴賭膽子,就在祠堂邊上,守著冬瓜腳。真守著了,嚇死我了呀。”
    瑞大爺那時忍不住笑,木工好奇,問他笑什麽。瑞大爺這才說了實情:“我二十歲出來闖蕩,如今已經六十歲。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什麽冬瓜腳,就在你們這兒聽過。年輕的時候好奇心重,就想去搞搞清楚。才弄清,我沒來過這裏的時候,這裏還沒有冬瓜腳。我來了這裏之後,這裏才有了冬瓜腳。”說完,兩個都陰白了是怎麽回事,實在又沒忍住,又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老哥,”木工問瑞大爺:“那您這兩條腿就不治了?”瑞大爺答道“當然治”。
    “我和我兒子,腿都是這樣。我老婆就是因為我們都這樣,受不了,跟人跑了。我們不治,我兒子怕是永遠討不到老婆了。哪個女人會嫁到這樣的家裏,老公的腿是廢的,公公的腿也是廢的,還沒有婆婆!”
    木工歎氣說瑞大爺一家真的挺難的,又問:“怎麽治?”
    瑞大爺拿過來一個麻袋,解開,給木工看。
    “好大的舌頭風。用它治?”
    瑞大爺捏緊麻袋,笑笑點頭。
    “用它怎麽治?”木工被嚇得一征一征的。瑞大爺神秘的不說話,伸手——這又把木工嚇得閉上眼,掐著蛇頭,把蛇拿了出來。看見纏在瑞大爺手臂上的舌頭風,木工嚇得離得有兩米遠。
    瑞大爺在堆放在祠堂後廳的木頭上坐下,另一隻手撂起兩條褲腿,露出了看起來已經像是臘肉的雙腿,就要讓舌頭風咬上去!
    “您這是要幹什麽?”木工顯然不敢相信看到的,忙上前去製止。然後才反應過來:“是這麽治?”瑞大爺肯定地回答了他。
    “這可是舌頭風啊,咬下去,人就沒了!您這治法可有科學依據?”
    “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愛問科學依據。”瑞大爺笑著解釋:“這是我多年前偶然試出現的方法,不久後得到一個郎中的確認。”
    “你這……”木工知道說不過,隻說:“被舌頭風咬到蛇毒發作很快,馬上就會舌頭發麻像腫了一般,很快就不能呼吸,老哥你要想清楚。”
    瑞大爺用那隻空閑的手捏住了腿上的肉,示意給木工看:“看到沒,這是死肉,蛇毒要從這裏到其他的地方啊,恐怕要花不少功夫。”說完瑞大爺又讓舌頭風來咬自己的腿。
    “別……”善良是人的本性,倘若不是這樣,木工也不會再一次上前伸手製止。如果說第一次製止不是本能,那經過了幾番對於危險的分析和探討,第二次製止絕對是出於一個善良的人的本能。可是蛇並不認為人是善良的,如果這倆人都是善良的,這個瘸子就不會抓他。既然瘸子不是善良的,那跟這個瘸子在一起的人也就不是善良的。看起來,也許是木工好欺負一些,舌頭風一把纏上了木工的手。木工慌亂地用手抓信蛇脖子,驚恐地往後退了兩步。但他顯然是不知道這舌頭風的力氣,手臂完全被舌頭風控製。一下子,他就感覺到脖子上一點火辣。他的手一鬆,蛇就跑了出去。
    瑞大爺見狀忙上去扶他坐下,從邊上移過來一張桌子給他靠著。“這怎麽得了。”瑞大爺沒有遇到過這場景,也慌了神,他一邊說一邊翻去自己準備的蛇藥,那是他從一個老郎中那學來的藥。還沒把藥搗爛,木工的臉色就不行。
    “你被咬在脖子上,大腦的神經很快就中了蛇毒。除非你在醫院被咬……”瑞大爺痛心地說:“神仙來了都救不了你了。年輕人,是我對不住你。”
    其實他的話還沒說完,木工就斷了氣也沒了心跳。瑞大爺是在責怪自己。這時,他聽到了舌頭風的聲音,知道舌頭風就在他後麵準備來咬他。他猛地一轉身,像貓一樣跳了出去,側身抓住了舌頭見。
    可馬上他就發現,他剛剛劇烈的動作讓木工倒在了地上,本來就不太結實、因為東西壓得太多而重心不穩的桌子倒了下來,桌子上的工具連同桌子本身壓在了木工上半身。
    清理了亂糟糟的桌子後,瑞大爺發現一把錐子插穿了木工的脖子,插進了祠堂後廳的泥地裏。木工的脖子上連蛇咬的傷口都被錐子撐沒了。扶正了桌子和木工,瑞大爺雖然很愧疚,但還是禁不住害怕,就從側門出了去,關好了後門。
    “報應啊。”水庫邊上,看著春渠兒和小常兒,瑞大爺又狠狠地在石頭上磕著頭,才就著月光,用他的抓蛇鏟子挖了一個坑,把兩個孩子埋了進去。他不忍離開,又用鏟子把周圍弄得整齊。再後麵,他再也不想了該為兩個孩子做些什麽,就從這個墳旁邊的一個山洞走了。
    又是清陰節,瑞大爺又老了很多,這是他第二次去孩子的墳上。他已經不再抓蛇了。他的腦袋已經沒有了兩年前那樣清楚,做事情總是有些糊塗。但好在他沒忘記兩個孩子在這裏。
    該帶什麽禮物給孩子呢?去年他帶了家鄉糍粑,那是小常兒最愛吃的,帶過來時已經全餿了。但後來他再沒有回去過家鄉,最近一次回去都是偷偷的。
    給點什麽禮物給孩子呢?他想起來,這個村子的祠堂裏有一把木槍。
    “不要那些真槍,搞不好很重,小常兒怕是扛不起。就送一把吧,兩個孩子搶起槍來也熱鬧啊!”他設想起了這熱鬧的場麵,不禁得笑了起來。當天晚上,瑞大爺又使出了兩年前使給孩子們看的戲法,進了祠堂了,偷走了木槍。
    “你是說,關師傅的是舌頭風咬死的!”派出所裏,民警問瑞大爺,他也很難相信。
    所長翻著一堆東西,好像知道了些什麽:“應該沒有錯。當時關師傅臉色是青的,這和因氣管破裂窒息是相吻的。脖子上的傷口有一些爛,當時的民警覺得天氣熱傷口腐爛也是正常的。現在想一想,被蛇咬,皮膚發青、咬傷處被蛇毒腐蝕,這也是很吻合的。隻怪當時都沒有細想,從一把貫穿關師傅脖子的錐子就認定這是一起凶殺。”
    “報給縣公安局吧,上頭會安排刑偵來核實的。”所長說完,又對瑞大爺說:“大爺。那你今年也有七十八了。以後就別在外麵亂跑了,現在抓蛇也是違法的。”
    但瑞大爺似乎也聽不見,隻“啊”了一下,又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因為過了近二十年,相關取證工作已經變得相當艱難。所以過了一個多月,縣公安局才通知派出所說結案了。關師傅確實是被舌頭風咬死的,可瑞大爺偷祠堂的木槍是事實。
    幸好,石龔知道瑞大爺故事,不追究他偷槍的事。
    “瑞大爺,這是關師傅的女兒?另外兩位您應該認識,春渠兒的父親和你們那兒的派出所民警。他們來接你回去。”。
    瑞大爺出門上車時,又聽到了關師傅女兒的嘮叨,跟所長的嘮叨是一樣的:“瑞大爺,你已經有八十了,我們奶奶也八十了。八十了,就別總一個人跑外麵來了。”
    瑞大爺回頭見姑娘淚汪汪的招手。又聽見春渠兒的父親說:“瑞大叔,也別抓蛇了,抓蛇違法。你的病現在有的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