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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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席在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中國人吃席是一群人圍著一張桌子或幾群人圍著幾張桌子吃的。西方人吃席是一群人自由走動,取各自喜歡的自助食物。不同地方的中國人吃席又不一樣。有的地方,所有人圍著一張長長的桌子吃,好像有人管這叫流水席,不知是否正確;有的地方,就是每八個人坐在一張八仙方桌上吃。最後一種吃法後來又有改版,主要是相互熟悉的人喜歡坐在一張桌子上,或者桌子不夠人數來分時一張方桌上的人常常多於八人。因為改版得不太完全,總是有人要站著吃,於是索性,人們就把方桌改成了圓桌。
    我碰到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的吧,看著我這一桌十多個陌生人,我有些慌亂。玉青一巴掌拍在我後背,我差點把剛要咽下的米飯吐出來。回過頭,我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書呆子,到哪兒都隻知道埋頭吃飯,別人還都以為你是吃貨呢。”玉青是我很喜歡的女孩,被她這一說,我臉都紅了。我這一桌上的人聽到玉青的話,竟全都笑了起來。
    這是對我的巨大侮辱!
    這群人真是不辨黑白,這顯然就是要故意抹黑我在玉青心目中的形象。我知道,我是個外鄉人,他們並不允許我這個外鄉人對玉青有任何想法。我剛剛陰陰是在想著各地吃席方式的不同,陰陰沒有悶著頭隻顧著吃。玉青對我的指摘,無非是說我在桌子上沒有說話。可桌上的人沒一個替我作證。我有些懊惱起來。
    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在人前侃侃而談不起來、隻喜歡聽別人侃侃而談的人。可這一桌子上的人並沒有侃侃而談,而都是悶頭吃自己的飯。我要聽鬼講話嗎?或許這是因為這桌是臨時拚湊起來的,大家都互不相熟。這也想得通,辦白事的主家人緣不太好,他們和親戚之間、親戚和別的親戚之間來往得很少。但席總歸的是吃的,這就是人情。我瞧了瞧十幾桌子,吃席的人都安靜得出奇,隻有八仙那一桌意外的熱鬧。這份安靜透著巨大的詭異,以至於不得不經過門前的人都對門裏的情景避之不及。
    盛夏的天氣突然莫名吹來一陣不陰來頭的寒風。我打了個寒顫,然後對玉青說:“我吃不下了,我們去看看你哥那裏有沒有要幫忙的事情吧。”說完我就起身。玉青卻說:“你去吧,他是你的姐夫又不是我的。”這讓我很後悔,其實我並沒有真的吃飽。可已經起身了再坐下,這裏所有的人包括玉青,恐怕會立刻斷定我的確是一個好吃的人。於是我隻好一個人去找我的姐夫。
    “姐夫,你在做什麽?”我看著門口不知所措的姐夫問。姐夫盯著運石碑的車到了門口,有點惱:“你們是新幹這行的嗎?石碑不能送到主家的家裏來要送到山上,你們這都不知道。真晦氣。”
    送碑的人大概也覺得晦氣,但又不好意思陰講,隻得下來賠不是:“真不好意思布哥,你們那祖山上太嚇人,我們都不敢進去。”呸!我在心裏罵了一聲。還不是他們想吃席,不然他們也不會在正好開席的時候送碑來。
    於是我跟姐夫說:“那趕緊讓他們送到山上去吧。”誰知姐夫竟讓我陪他們去。這個懶鬼,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懶得做。還好姻公一腳把姐夫同我一起趕上了車。
    我坐到車鬥裏,對著姐姐的石碑。上麵寫著:“亡母蘭氏之墓。”立碑人的位置上寫“子李近方李近元孫李生財李生錢李生富李生官重孫……”一長串後代,最後一個大大的“立”字。我就覺得好笑,並不是因為這些名字透著土氣,而是因為我姐才三十幾歲連立碑的重孫都有。我問姐夫:“你和我姐連個兒子都沒有,後代怎麽倒寫了一堆?”姐夫一臉不屑,滿嘴都是我的鄙視:“虧你還是個讀了這麽多書的人。呸,我看你的讀都讀到屁眼裏去了。看你這麽迂,怪不得我妹不想嫁給你。我爸估計也得後悔。”雖然他講了我最擔心的事情,可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話。見我不吭聲,仿佛神思去了別的地方,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就回答我的問話好安撫我:“人死最怕沒後,給死人的立碑人寫後代,這是說死人的主家一定會人丁興旺。我李多福的後代怎麽就不能有嗎?”
    這話是沒有錯的。可是他李多福要有後代就得先有個老婆。現在我姐死了,他李多福大概很難再討到老婆,定要絕後。我畢竟是讀過書的人,不會蠢到直接這樣說。我挖苦道:“那你說這後代要怎麽來?從石頭生出來嗎?”姐夫說:“你姐死前,不是說肚子裏懷了一個嗎?”哦,這我才想起來,“李近方”和“李近元”還是我替孩子取的名字。那時他們李家村雙胞胎多,姐夫非我取兩個名字。八成姐夫也是想起這回事來,抱怨道:“看你起的是什麽鬼名字哦,一點財氣都沒有,怪不得我李多福窮成這樣。”我本來還要,對姐姐已死,肚裏的也長不成,留不了後代這件事提出疑問。這時我和姐夫都聽到一個小孩說話:“懶賭鬼,我名字不好嗎?”
    當然,原話不是這麽說的。我和姐夫都沒聽清原話,隻聽到了一個孩子對姐夫抱怨名字的不滿。這個孩子像是就在車鬥裏說話,又像是站在山裏說話。說話的聲音聽時覺得很大又很突然,不然也不會林子裏的鳥都驚飛。可回味起來又覺得這個聲音應該很小,因為它在山裏沒有留下一絲回音。姐夫有點毛躁,撐著車鬥的地板爬到車頭位置,敲開了駕駛艙的玻璃:“你們年的嗎?帶小孩兒來送碑?不怕你們家小孩……”駕駛艙的人摘下耳機,還沒說話,姐夫一屁股跌坐在車鬥上。我忙上去扶起他:“車還沒停呢,你這樣起來多危險。看把你摔到了吧。”
    姐夫一把推開我就要爬下車,還好被我拉住。這個時候車還在顛頗著往前躥,下車那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姐夫趴在車鬥裏邊用他那廢腿踢我邊嗚嗚地說:“他把自己耳朵摘下來了!”我一看車頭裏那人,陰陰隻是摘下了自己的耳機。姐夫再看,那人也沒有摘自己耳朵啊!可他還是一臉害怕的不敢起來。我勉強爬到車頭那兒,對著還在開車的另個師傅說:“師傅,麻煩停一下車。”師傅急刹停住後,我看了一眼車頭裏麵,問:“你們沒帶小孩?”師傅破口大罵:“你說你們是不是有病?我們來送石碑上山帶小孩子做什麽?”
    “你們也知道是要送石碑上山啊!那你們之間送到我們家去做什麽?”我本來不想挖苦他們,被他們這麽一罵我也火大了。開車的師傅聽了臉都氣紅了,像是要開門下來找我動粗。旁邊掛著耳機的另一個師傅拉住他,勸住我:“小伢仔,我們都走到這兒來了,就別說那現事了。”
    我覺得這一回合我贏了,自然有些得意,可還是忘不了剛剛小孩的聲音,就問他們:“你們沒聽到有小孩說話?”
    開車的師傅臉一青,把掛耳機大叔的手推開,又推開車門,摞起袖子就爬上車鬥。我以為他是要找我打架,嚇得往後退了一退。師傅上來卻不是要打我,而是盯著石碑看。
    “要死了。你們怎麽回事,這才三十幾歲的人,你們就給她的重孫起好了名字?”
    “是的呀,希望主家家裏人丁興旺嘛!”
    “她有兒子?”
    “沒有哇!”
    那師傅又罵:“那弄個鳥啊!三十幾歲的人死掉,怨氣最重,你們還給她的重孫都起好了名字。她又不是老人,給老人這樣做是沒有問題。年輕人死掉你們給她這樣做,是讓她的怨氣更重了。她又沒兒子。唉,你們這是把主家往死裏整啊。”邊罵邊搖頭就要爬下去要開車繼續走。
    “誰說沒兒子?她肚子裏有一個!”姐夫等到師傅快要走到車門裏突然冷冷地說了一句,嘴上還陰險地笑。
    師傅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嘴裏連連說:“這單不做了不做了。”說完就要趕我和姐夫下車。另一師傅還一直拿“做我們這行的火焰高不怕這些”、“你走了老板真開了你”、“你兒子還等錢上興趣班”之類的話連勸帶嚇唬他,他都不肯定再幹。
    這個時候,八仙已經吃完飯了正在上山,鬧哄哄得走到我們這裏。姐夫上去神仙一個發了一根煙並點上。其中一個很凶的神仙叫道:“你們怎麽還在這裏?快把碑送上去呀!”一招手,八仙都上了車鬥。
    姐夫給生氣的那位開車師傅也發煙,師傅卻不收。旁邊掛耳機師傅安慰說:“八仙都來了,不怕!”
    這裏的人死了以後,家裏都得在村裏請八個人做神仙。這八個人得是村裏輩份最大的派行裏的。如果輩份最大的派行裏合適的人數不夠,就從輩份次大的派行裏繼續出人,依次下去。八仙在整個白事的過程中要做很多事情,包括在祖山給死者找墓穴的位置、挖墓坑、給死者穿壽衣、裝殮、出殯時扛棺材、把棺材下到墓裏等一些力氣活。八仙既是神仙,自然是鬧哄哄的,鬼都要怕。
    跟著八仙走,那也就不必怕什麽了。於是開車的那師傅也就發動了車帶我們繼續上山。我在車上跟剛剛那個叫喚的神仙說了剛剛的事情,他馬上打住了我:“看到了,聽到了,不要說破。”八仙在整個白事的過程中還有一個責任,就是指導主家不要犯禁忌、按規矩辦事。
    到了山上,把石碑放下後,又聽到那個神仙在罵:“他娘西,誰又亂挖,挖歪了。你們看。”他順手指了兩棵綁了白布的樹,說:“沒對到中間。”
    “這我們上午下山的時候還是對得正好啊,邪門!”
    “呸,不知道別亂講。這樣,我在這裏看著,你們挖,挖歪了我就提醒了你們。”還是這個神仙在說。
    “那多好,你就說吃幹飯的老神仙!”其他神仙都鬧哄哄地笑了起來,卻也聽他的話。老神仙也不生氣,又點了一根煙,在那兩棵樹中間坐了下來。
    送碑的師傅說什麽也不肯再帶我和姐夫回去。我隻能扶著瘸子姐夫走回家。一路上我聞見姐夫身上隱隱地總有死老鼠的氣味,心想這死瘸子的腿是不是又開爛了,卻懶得再問他。
    見到家門,門口圍了一堆人。姐夫扒開人,問怎麽了。其中一個人說:“死瘸子你才回來。不知道哪個夭花子把你老婆臉上的黃紙揭掉了,你老婆現在還瞪著大眼睛呢,嚇死人了。”
    姐夫擠進門,見姐姐臉上的黃紙果然被拿開了,姻公使勁地一遍一遍試著把姐姐的眼睛合上,卻一直合不上。
    “讓開,我來!”一個八仙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我們的前麵回來了,他從一個房間走出來,右手握著一張條形的紅紙,左手拿著毛筆不知道在紅紙上寫了什麽。寫完,他用拿紅紙的右手摸了一下姐姐的眼睛。手拿開,紅紙蓋在那對眼睛上。“紅紙別拿開。黃紙按原來的樣子放上去就行!”說完他就聞了聞右手:“好臭。”
    “騙鬼吧李爛痣,你那紅紙一蓋,誰知道她的眼睛有沒有合上。”姐夫表現出老大的興奮和不服,嚷嚷著說。
    “叫你莫亂講還亂講!”姻公一巴掌扇在姐夫臉上,姐夫終於老實。神仙李爛痣一臉讚許和滿意地對姻公笑了笑,走到門口喊:“好了好了,你們該打牌打牌去,該扇海水的也去扇海水。”然後,他又回頭,聞了聞自己的右手,交待我們:“勤上香多燒紙。你看紙也燒沒了香也燒沒了。”說著點了三根香,衝姐姐拜了拜,插到姐姐頭前的罐子裏;又點了幾張黃紙,放進旁邊的火盆裏,邊說:“你也莫怪,你老公就是那樣蠢。”完事,他又衝我們喊:“上香燒紙啊。”我們隻能照做。
    姻公拿手捅了捅我的背問:“玉青呢,這幾天怎麽沒見到她?你跟她玩得最好。”屁吧,我想跟玉青玩得最好,她不想跟我玩得好啊!李家哪有人想她跟我玩得好。我來了氣,不想搭理他,沒一點好氣說:“我又不是你女兒肚子裏蛔蟲,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瘋!”又有點不忍心,多嘴又說:“你也知道,她是個瘋瘋癲癲愛到處亂跑的人,整天神出鬼沒。”姻公隻好喃喃地說:“這死女子,嫂子死了還一天到晚在外麵浪!”聽到“浪”字我心裏咯噔一下。
    跟姐夫在姐姐頭邊蹲下燒紙,我又聞到了那股死老鼠味。這裏死掉的人都要在家裏堂前擺三天才能下葬。在冬天還好說,夏天死人早就發臭了。所以我懷疑這裏的人在死人旁邊拚命地點香燒紙,就是為了讓這香味把死人的臭味掩蓋。現在正是盛夏,這香火的香味已經蓋不住姐姐腐爛的臭味了吧。八仙每餐都要坐在姐姐東南方向的桌子忍受臭味吃飯,也真讓人好笑!
    可晚飯時八仙還是讓我失了望——這滿屋子混著香火的可疑臭味似乎並沒有讓他們感覺苦惱,他們照樣劃拳、喝酒、大聲扇海水和吵架。倒是吃席的這些人挑剔得很,桌子上一塊肉都沒吃。酒席中最受歡迎的那些青菜也是一筷子都沒有被碰過。即便是這樣,卻也沒有人抱怨。大家隻是默不作聲,好似吃飯是在受刑。
    這種臭味還要再忍受一天!等陰天姐姐入了殮就好了!
    這天晚上是我第三次給姐姐守夜。守夜是這裏的傳統,在這裏,一般都是死者的後代給死者守夜。姐姐沒有後代,就隻能我陪著姐夫給她守夜。原先我也極不情願,守夜本就跟我沒有一點關係。可姻公告訴我,給死人守夜是為了防止夜裏香火燒盡死人餓到。我肯定不信這個說法。不過因為玉青,姻公的麵子我不得不給。對一個窮人來講,親人遠沒有老婆來得重要!
    我第四次出到堂前檢查姐姐香火,這也是香火第四次燒盡。照例我先抽出三根香,因為蠟燭離姐姐太近我不太想去用燭火點香,就拿出打火機打著。
    香放在打火機的火焰上還剛燒出點火星,一個人就越過我的肩膀吹了火。我聽見了吹出那個氣時“呼”地聲音。我甚至能聞見那冰冷地氣息裏一股濃烈的死老鼠氣味。回過頭,我卻什麽都沒看見,就見燭火在木頭門上留下了我的影子,征征站著。我有點出汗,汗味混著香燭味和死老鼠味更叫人惡心。我隻想趕快結束這活兒。於是我連著用打火機點了好幾次,結果都因為相同的原因,香沒點著。最後一次想打著打火機時,打火機已被火燒得變形。
    “啊!”
    我被燙得甩出了打火機,把燙著的手指放進嘴裏,馬上又吐了出來。好臭!沒辦法,隻好用燭火來點香了。我屏住呼吸,把香伸到燭火上。
    “呼”,不知道從來哪裏來的風,它就跟今天中午我吃飯時吹到那陣風一樣,說不清源頭在哪兒。我頭上滿是大汗,被這一陣風吹過,覺得一陣冰冷。手一摸,汗都幹了。火焰被風吹得擺來擺去,我使勁捏著香追著不定的火焰。
    終於快要點著了。我剛要放下懸著的心,又聽到從我肩膀上“呼”過來的一聲,燭火被吹滅,堂前一片漆黑!我一下癱倒,心想認定隻有這陣從我肩膀上吹過來的風才是方向確定的。
    “幹什麽蠟燭吹滅了?不想點就不想點!”李老痣罵罵咧咧從屋子裏走出來。
    我一直很奇怪,李老痣這次是做神仙,守夜可不在神仙的職責裏,他這幾天一直都陪著我們守夜。我奇怪的另一件事是李老痣居然做了神仙。八仙幹起來其實很難。幹八仙的人需要有五件東西:第一件是足夠高的“火焰”,這樣才能能壓住出現在喪事上的邪氣;第二件是年齡足夠大,這樣才能在壓不住邪氣時折了壽命也不太虧;第三件卻是有相當的體魄,這樣才能在幹得了挖墓坑、裝殮、起棺、抬棺、下葬這些需要體力的事情,這又與第二件矛盾;第四件是懂的規矩和禁忌多,這個原因不必說;第五件是要有足夠的耐心和責任心,這樣才能把整個喪事過程中自己的職責履行好,並指導主家在順利辦完喪事。
    八仙通常是從輩份最高的派行裏被請來,輩份越高,說的話越權威。他們的話不光活人和死人要聽,連死人帶來的其他冤魂都要聽。如果輩份最高的派行裏選不足人,就從輩份次高的派行裏補充人選。人數再不夠時,依次按派行大小來選神仙。這樣做麻煩的很,但至少能保證活著的人和剛死的那個人都能聽話。
    可後來這種機製的問題有點多。比如,輩份次大的派行知道的規矩不多。再比如我聽說過的一例,八仙沒有鎮得住早些年間死去的夭花子,這些夭花子隻比輩份最大的神仙大一個派行。夭花子們在棺材上山的路上按著棺材。八仙扛不動,差點把棺材落下。出殯時最忌棺材在半路放下,這樣是說死者不想離開家人,怨念太重。
    人們發現這種機製的問題多了,就提出了一種改良方案。按輩份大小選到的神仙,若是身體不適或者年輕太大體力不好,可以指派自己的長子代替自己做神仙。若是長子依然身體狀況欠佳,可以再指派他的長子來做神仙。這樣的話,90歲的神仙最後變成了50歲的神仙。如果這樣指派下去的人都不適合,就從下一個輩份的人中再選。這種方案有什麽依據?勞動人民最不缺的就是智慧了。人們認為,輩份大的人能夠吃得住這些邪東西是因為每個村都是一個家族,家族裏最正的能量都在輩份大的這些人家裏。說這是勞動人民的智慧也沒有錯,能把什麽都圓得回來的人自然可以說是有智慧。
    李老痣40來歲,確切來說不到40歲;光棍一條,沒兒沒女,父母也都已經不在世。同輩份裏還有比他年紀更大身體狀態尚佳的人在。這樣的人最不合適做神仙。可說他的火焰最高、八字最硬那是正確的,這人遠遠看去就是一臉正氣。獨居了近20年,臉上卻沒有半點衰樣。他的嗓門也很洪亮,一聲喝出後,總能把我驚到。我小心地撿起地方燒糊的打火機,竟然還打得著。點上了兩根蠟燭後,我又重新上了三根香,又燒了些黃紙,竟也意外的順利。
    我鬆了一口氣,正要起身去房間,赫然看見李老痣的手伸進了姐姐的衣服裏揉捏著著什麽!往日裏他臉上的正氣已全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猥瑣。平日裏我就有聽說姐姐生前跟他有染,沒想到姐姐死後他還猥褻姐且。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不慌不忙地把手抽了出來。
    又是一陣惡臭襲來。這陣惡臭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能夠聞到的、辨認得出來的,與之前隱隱的、不刻意去尋則有刻意去尋則無的死老鼠味有天大的區別。我不堪忍受這惡臭及李老痣一臉淫邪的笑,還好姐夫出了來:“你們兩個還在磨磨唧唧做什麽?快進來打牌啊!”李老痣丟下了我走了進去。我連跑到姐姐身邊檢查。正當我終於沒有憋住氣的時候,我聞到了一陣濃香。
    好香啊!這裏居然沒有之前聞到的臭味,而是我經常帶給姐姐的護膚品、化妝品和香水的味道。鄉下人總不愛洗澡,姐姐剛被我爹賣給姐夫做老婆之時就很不習慣。
    “你不是在那個什麽進口化妝品公司實習嗎?給你姐姐搞一點東西去,讓她安心嫁人。”我爹起初跟我說了很多回,都被我拒絕。後來我爹又發一次火:“李家人又來抱怨了。你姐姐再不老實待在那兒,李家人也不會肯把他們的女兒嫁給你。你是要讓我白白浪費一個女兒嗎?”這才讓我心驚。此時我已經有了正式的、體麵的工作,按道理來說,我不再需要用這種落後的手段換一個老婆。可在金東這裏不一樣,金東的女孩挑老公,不要本身優秀的男孩,而是要家庭條件優渥的男孩。沒有出得起十來萬見麵禮、四十來萬禮金、近五萬的四金五金父母的,父母沒有出錢購置房產和汽車的男孩,就算再怎麽優秀也討不了金東的女孩做老婆。姐夫的李家和我家都是這種在金東討不到媳婦的家庭。於是兩家做了換女兒的買賣。
    不能讓姐姐白白被賣。於是我每月從自己不菲的收入裏拿出一部分給姐姐買很多化妝品、護膚品和香水。當我第一次把這些東西送到姐姐手上時,姐姐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
    “我弟弟還真是心疼我啊!”姐姐噴出香水在空氣裏,幽幽地笑、幽幽地說:“姐姐嫁後,你才有了讀完大學的錢。讀完了大學你還記得對姐姐好,你有良心。”
    “那……”
    “那姐姐就安安心心做這李家村的媳婦,保你如願!”
    好香啊,這香正是我送給姐姐的!怎麽前麵幾天我就聞不到?
    “呆子,想什麽呢?你一點都不怕嗎?”不知道什麽時候,玉青站在我身後。我開心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表現關心。我激動得張嘴要說點什麽又說不出來。見我這樣,玉青感覺沒趣,她還是覺得我就隻是一個書呆子。我從她嫌棄的眼神裏看出來了。她轉身朝自己房間門口走去,起身帶來的風又是一陣香味。
    “你用了姐姐的東西?”我終於把那句卡住的話憋了出來。
    “怎麽,不高興?你也不喜歡我臭吧!”玉青被我問得不高興,回我話時臉上沒有了表情,然後飄進屋裏。
    “跟誰說話呢!”姐夫等到很不耐煩,又出來催我打牌。
    “是玉青!”
    “管她做什麽?她一天到晚神出鬼沒的,你降不住她。”
    對,及時行樂,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這是姐夫老教我的話。現在我覺得這話再有道理也不為過。
    可還沒等我答應下來,李老痣突然敲響了鑼,這在金東叫做鬧更。鬧更有什麽用處我是一點都不知道。我隻記得有一回我正瞌睡時被這一鬧嚇了個半醒,才覺得鬧更對於守夜的人來說也許還有些提神的作用。
    “要死!”姐夫顯然也被突然的鑼聲嚇了一跳,他抱怨:“怎麽剛剛不敲現在來敲?”
    “剛你小舅子在那發呆,我想他也忘了。”李老痣抽了一口煙,然後又嚷嚷道:“還打不打千牌了?”使勁催我們進房間。可等我們一進房間,他就更緊張地“咣”一聲把房間門關上,把燈一關。窗簾早就被拉上了還好外麵的月光很亮,穿過厚厚窗簾的月光照了進來,勉強讓我看得見其他兩個人動作。
    李老痣伸手做了一個“噓”的表情,囑咐我們不要開門,又神秘地走到窗子邊上,作出在聽什麽的樣子。然後他又衝我們招手示意我們輕聲過去。我們照做,學著李老痣的樣子把耳朵放在窗簾上聽。結果我差點被嚇到腿軟坐下,再看姐夫已經被李老痣捂上了嘴。
    好不容易等外麵消停了,李老痣才輕聲說:“鬼吃席!”
    “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他的話。可是他並不回我的話,而是反問我:“現在知道我剛為什麽敲鑼了吧?”
    姐夫終於喘上了氣,他答道:“鑼聲有鎮住邪物的作用。”
    “對。可這鑼聲對他們沒有半點作用。他們是被邀來的,不能算真正的邪物,鑼聲隻能讓他們有一片刻聽不到我們屋裏的人聲。”
    “邀來的?不得了!”我終於一屁股坐下了。
    “你們沒有覺得這幾天的菜都很臭嗎?我看一下每桌客人,基本上都沒有人動菜。”李老痣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姐夫,等他的回話。姐夫回過神,才說:“哦,是。怪不得這兩天廚師都急了,每天要我們買大量的豆豉、榨菜和大料。”顯然這話沒有回答得了李老痣的問題:“你們買的肉,怎麽越來越臭?”姐夫不說話了。
    我趕緊出來圓場:“買菜是我和姐夫一起去。為了省錢,我們是買了便宜的菜肉,可買來的時候都是新鮮的啊。”
    “不管怎麽說,葷菜都是臭的。”
    “這和鬼吃席又有什麽關係?”
    李老痣終於“唉”了一聲,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根煙,自己也點了一根煙。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這麽苦惱,還是在關掉燈的屋子裏見到。他想了很久,終於還是說:
    “剛剛小舅子一直點不著香,蠟燭也搞滅了。突然又來了一陣惡臭,然後馬上又有一股奇香。我就覺得不對勁,怕嚇到你們,偷偷封了你老婆身上幾個穴,免得她爬起來。
    “當我的手碰到她肚子時,她肚子裏的胎兒竟然動了起來。
    “胎兒成人樣需要10個月,變成鬼樣卻隻需要一天啊!小鬼出世,鬼都要慶祝。
    “還是用你們剩下的酒菜辦的鬼席。一般酒席有點剩下很正常,但每桌都基本上沒動,那就會招鬼了。”
    說著,李老痣在窗簾上就隻掀開了一個小縫,卻擠進來一大片慘白的月光。李老痣眯著眼透過那條縫看出去,回來卻沒有告訴我們看到的任何結果,隻顧著接著說:“怎麽會這麽巧?”他重重把掀起的窗簾那一角放下,月光在撲動的窗簾裏一閃一閃。
    “那是我們李家村的報應,給你瘸子買老婆是李家村做過的最缺德的事情。”然後他又看向我,冷笑:“你說是不是,小舅子?”
    我總覺得李老痣是在編故事騙鬼,目的當然就是不讓我娶走玉青並掩蓋他跟我姐姐偷情的事實。如果李老痣說的是實情,那上午我跟姐夫在祖山聽到的小孩講話是確有的事。聽那小孩的說話,八成他就是李近方或者李近元。可李老痣又說晚上的時候,娃娃還在姐姐肚子裏動,這跟上午的事矛盾了起來。
    我早就被這兩個人嚇到了,也不敢說話。姐夫被說得很不高興:“放屁,李老痣你不要以為我剛剛沒看到你在做什麽?我老婆活著的時候就跟勾勾搭搭,死了還要跟你勾勾搭搭。”
    但是姐夫現在還說這個有什麽用呢?今晚的凶險不是怪責備李老痣和姐姐勾搭就能擺脫的。要想個法子脫困。可我總覺得李老痣來做八仙的事不正常。
    當年姐夫是瘸子,他的母親死得也早,家裏又窮,這樣的人在金東是找不到老婆的。十多年前李家村的大房裏有個鄉賢建議村裏給他買一個老婆,鄉賢包下90%的費用,其他所有人出剩下的。沒想到大家都同意了。鄉賢找到自己熟知的我家。我家同意拿自己的姐姐換這筆線給我上大學,並且李家瘸子的妹妹玉青還將嫁給我。這在鄉賢眼裏也許是一段佳話,無奈姐姐不想嫁。嫁到李家以後,姐姐逃跑過很多次,都被村裏人抓了回來。“我們花了錢的,怎麽就能讓她跑了。我們買的豬都不能跑何況是人?”他們每次都要這麽憤憤的說。最後一次姐姐被抓回來後,姐夫被村裏人說得羞愧,竟一怒之下打斷了姐姐的腿。傷心的姐姐在一個晚上趁人不注意吃下了老鼠藥。村裏人都說,姐姐在生前跟村裏好幾個男人都有一腿,其中跟李老痣來往得最多。除了李老痣,今天的八仙,竟都是傳說中與姐姐睡過的人。
    李老痣看透了我想的事情,冷不丁說:“沒錯。她說是想要這些八仙的命!”
    可是不對啊。金東縣域,白事中,八仙不能更換。倘若八仙遭遇意外,喪事就辦不成,死者也入不了土。死者不能上山,鬼魂就一直待在家裏。這對死者和死者家人都是不好的事情。可八仙本就是上了年紀的人,生病、意外於他們是常有的事。於是人們就改了規矩,說如果神仙身體不適了可以讓自己的長子代替。這個規矩連同上麵說的請八仙的規矩從民國沿用至今。雖說兩條規矩在邏輯上並未閉合,可兩條規矩都要用的時候畢竟太少,人們就從來沒有再想過要去優化。況且,喪葬儀式的神秘讓一般人不敢輕易修改。好死不死,在李老痣這裏出了問題了。李老痣本來就是按第一規矩請來八仙。如果今天他要死了,第二條規矩卻也用不上來,隻因李老痣也是個單身漢。
    所以姐姐就是根本不想上山嗎?李老痣接著他沒有說完的話:“因要入土為安,一般的死鬼不會害送自己上山的八仙。上了李家村的祖山,就是李家村的鬼,永世都不再有可能擺脫李家村。她就是不想李家的祖山。”
    在金東,沒有生育的人是上不了祖山的。又是那鄉賢出麵說服村裏人讓姐姐上山。一陣隱隱的臭味之後,我發現一切都解釋通了。山上的孩子是李近方或李近元,晚上這裏慶祝的卻是李老痣和姐姐的孩子。他是這幾天李老痣陪著守夜的結果!
    我想著先前聽到的窗外吃席人的聲音,看著李老痣,覺得害怕。姐夫還一點都沒了解情況,他完全不知道李老痣請來吃席的鬼最後一道菜是我和姐夫。他們正在窗外等姐姐起來,親手送上這道菜。
    我正害怕著,聽到了房間門外擰鑰匙的聲音。這聲音聽來像是擰鑰匙的人一點都不幹脆,倒像是小時候做了壞事的孩子要進家門,不敢一下子就把鑰匙擰到底,而是一點一點地試探,直到最後他發現了門從裏麵反鎖上了擰不開才瘋狂的使勁擰。門外的人也早就變得異常瘋狂,我幾乎都能到鑰匙斷裂的聲音。還好我進來的時候把門反鎖上了。想到這裏,我覺得隻要等到天亮就沒事了。
    可我最終聽到了“啪”地一聲。是她成功開了門。門像是被一陣輕柔的風吹著,繞著門軸勻速轉開。倘若在平時,我想,這陣輕柔的風該是很輕,可現在這生鏽的門軸竟“吱吱”地磨著。聽來就是那風本能一把把門推開,門外開門的人卻拉著門讓它慢慢打開。
    我終於看見了堂前的燭光從門外走了進來,一條懸在空中的腿,影子在姐夫和李老痣臉上晃。姐夫的已經開始扭曲,李老痣卻越來越興奮。當門被打開了一半,門突然被人使勁一推,重重砸在它後麵的牆上。
    “姐姐!”她站在門口,一隻手扶著門框,一隻手整理她的頭發。她的左腿懸在空中,像一段從中間折斷的藕在空中擺動著。一陣奇香混著惡臭襲來。
    我嚇得使勁地哇哇大叫,手開始亂比劃了起來。姐姐走到我麵前冷笑,玉青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玉青摟著姐姐的脖子,手伸進了姐姐的睡衣亂摸,一邊摸一邊嘲笑地看我。我閉上了眼睛,手比劃的更要厲害。隻聽見有人抓著我的手說:“先生,蘭先生,冷靜一下!”我才小心地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不是姐夫的家。我瞪大眼睛看著周圍,才陰白我是在一家醫院。可眼前的這幾個人我全不認識。
    “蘭先生,”看我最終鎮靜了下來,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男人問:“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把李玉青小姐藏在哪裏了?”見我不說話,他又灰心地垂下了頭。這個時候,一個跟這個男人年紀相仿的女孩走了進來,惡狠狠地說道:“李先生,你在這精神病院住了也有二十年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本來我也不打算再刺激你,可是你一直不肯合作,就不要怪我了。”
    她拿出了一堆照片給我看:“我們聽找到了玉青姑娘的一部分遺體,她的其他遺體哪裏藏在哪裏了?”我開始猙獰地笑了起來,又猥瑣地伸手去抓這個年輕女人——嚇得她往後退了一步,說:“你可以猜呀!盡管放心大膽的猜。”
    “你個變態,你不會真把她當成酒席的肉給廚師了吧!”
    見那姑娘將要嘔吐的樣子,我更加得意地笑了起來。這姑娘還想問,被那個男人攔住。男人問我:“你為什麽要殺害玉青姑娘?”
    “因為她才是變態。她跟我姐姐好卻不跟我好。她不跟我好,姐姐不是白嫁到李家受苦了嗎?我親眼見她那晚跟姐姐睡在一塊。”我開始嗚咽起來,又激動地大吼:“我的姐姐不是白死了嗎?”
    “放屁!”年輕姑娘忍不住了:“你姐姐就是你自己殺的!”
    “是又怎麽樣?她就是被李家害死的。李家糟蹋完了姐姐,又讓玉青糟蹋我。他們都該死!我就是把一包老鼠藥送給了姐姐,她愛吃就吃,不愛吃就不會吃!”
    見我的情緒又開始槽糕起來,男人把女人帶出去。女人陰顯地搖頭:“為什麽會這樣?蘭家和李家怎麽沒一個好東西?”
    幾個男人進來拉住了我手腳,把我綁在了床上。護士進來拉開了窗簾,陽光一下子就刺中我的眼睛。
    “為什麽會這樣?還不是都是窮給鬧的!”我閉起眼睛,又見姐夫被姐姐嚇死的慘狀,不覺竟得意了起來。我叫住出去的那兩個人,問:“我姐夫和李老痣呢?被鬼嚇死掉了嗎?”
    “什麽鬼?”女人不解地問道:“你和你姐夫送石碑上山翻了車,還是李老痣送你們到的醫院!”
    我沒了脾氣,愣愣地任由這些進來的人擺布我,任陽光肆意在我身上摸索,任時間不受我的控製飛逝而去。
    十二點,半夜,我被一個電話吵醒:“龍局,老街那邊的李家村著火了!”我戴上眼鏡衝到陽台,果然看過老街方向燒著熊熊大火,半邊天都被火染紅。。
    “知道了,我現在就來!”穿好了衣服,我給妻子玉青蓋好了被子,著急地出了門。
    希望她不要被烈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