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巷子深處，垃圾堆在牆角，像一團被揉皺的舊布。半透明的塑料袋掛在生鏽的鐵絲網上，被風吹得簌簌響，邊角沾著褐色的泥點。幾張濕透的報紙粘在青石板上，字跡洇成模糊的灰黑，露出半截昨天的天氣預報。爛掉的橘子皮泡在積水裏，橙黃的果肉散成絮狀，混著爛菜葉的酸氣，順著水流在磚縫間蜿蜒。一隻癟掉的飲料瓶側躺著，瓶口滴滴答答往下淌褐色的液體，在地上積出小小的、渾濁的水坑。蒼蠅繞著垃圾堆嗡嗡飛，翅膀沾了水汽，飛得有些沉重。牆根的苔蘚綠得發黑，和垃圾的灰褐、塑料袋的慘白攪在一起，像幅被遺忘的劣質油畫。小林攥著蛇皮袋的手沁出薄汗，塑料袋勒得指節發白。他蹲在廢品站磅秤前，看三輪車夫把捆紮整齊的舊報紙搬上去——那些是他攢了三個月的“寶貝”作業本背麵的演算紙、媽媽單位的廢報表、校門口撿的傳單，全都按大小折好，拿麻繩捆成結實的方塊，連塑料瓶都踩扁了碼得像積木。
    “二十七斤，報紙六毛。”穿橡膠圍裙的老板撥動算盤，鐵珠子劈啪響。小林盯著磅秤指針，看它晃悠悠停在135公斤，喉結動了動沒說話。他知道老板沒坑他，上回隔壁班張強賣同樣的報紙，也是這個價。
    蛇皮袋漸漸空了，露出裏麵墊著的舊年畫，是去年過年時貼在堂屋的胖娃娃。老板把一遝毛票和硬幣推過來，小林數了三遍十三塊八。他把硬幣塞進鐵文具盒，紙幣仔細疊成小方塊，塞進校服內袋——那裏縫了個暗兜，是媽媽特意給他做的。
    “還收易拉罐不？”他忽然想起書包側袋裏的六個空罐子，是上周運動會時同學扔的。老板點點頭，小林連忙解下書包，罐子滾出來叮當作響。陽光從廢品站的破屋頂漏下來，照得他鼻尖的汗珠亮晶晶的。
    “下次報紙攢多點再拿來。”老板收拾著攤在地上的廢品，聲音悶悶的。小林“嗯”了一聲，把文具盒揣回兜裏，拉鏈拉得嚴嚴實實。走出廢品站時，他摸了摸內袋裏的紙幣，硬硬的邊角硌著胸口，像揣了塊暖烘烘的小太陽。巷口的槐樹影裏，賣冰棍的阿姨正推著車吆喝，小林咽了口唾沫，腳步輕快地拐進了巷尾的小賣部——他得給妹妹買支鉛筆，她的鉛筆頭已經短得握不住了。老林的夜總浸著腐葉味。今晚雲層壓得低，月光漏不進濃枝，隻有風卷著枯枝晃，影子在地上擰成亂麻。
    腐葉堆突然動了。不是風——那動靜太沉，像有什麽東西從地底往外掙，泥塊簌簌落，帶起股鐵鏽混著爛木頭的腥氣。
    然後它站起來了。
    不算高，卻異常寬，像棵被攔腰劈過又強行粘起來的枯樹。皮膚是灰黑色的，裂紋裏嵌著苔蘚和碎木屑，摸上去該像泡脹的朽木，可此刻正緩緩蠕動，裂紋中透出暗紅的光，像樹心燒著團半死的火。四肢細長，關節反折著，爪子是三根彎曲的鐵鉤，指甲縫裏卡著幹枯的獸毛，踩在腐葉上竟沒聲，隻有偶爾關節轉動時，會“哢嗒”一聲，像老門軸缺了油。
    最怪的是頭。沒有臉，隻有個碗口大的黑洞，邊緣垂著七八根灰紫色的觸須，觸須上布滿小米粒大的眼睛，綠瑩瑩的，正一眨不眨地掃過四周。它呼吸時，黑洞裏會噴出白氣，不是哈氣的暖，是冰碴子似的冷，吹得旁邊的蕨類瞬間蜷成灰，草葉尖結了層白霜。
    風突然停了。
    觸須猛地轉向左前方。那裏有團灰影在抖——是隻受驚的野兔，前腿陷在泥裏，正拚命掙紮。怪物沒動，黑洞裏卻響起低沉的嗡鳴，像空壇子被敲響，野兔的掙紮猛地僵住，耳朵耷拉下來，渾身的灰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最後連眼珠都成了瓷白色。
    怪物這才動了。它橫著走，像被風吹斜的稻草人，細長的手臂伸過去，鐵鉤爪子輕輕碰了碰野兔的背。
    “噗”的一聲輕響。
    野兔沒了。不是跑了，是化成了一捧灰，細得像蒲公英的絨，被怪物黑洞裏的白氣一卷，全吸了進去。暗紅的光在它皮膚下亮了亮，觸須上的綠眼睛眨得更歡了。
    它重新轉向黑暗。背上的“樹皮”開始反光——那不是皮膚，是無數細小的鱗片，每片都像碎鏡片，映著周圍樹木的影子，讓它看起來和老林融在了一起，隻有觸須上的綠眼睛，在濃黑裏緩緩轉動，像兩串掛在暗夜裏的、找不著家的星子。
    風又起了，卷著那股鐵鏽腥氣，往更深的林子裏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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