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 也該做一件對得起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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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以緹隨即將一碗氤氳著白汽的藕粉擱在老夫人麵前,柔聲勸道:“老夫人,這半日來回折騰,您先用些東西墊墊肚子才好。”
    老夫人微微頷首,抬手執起羊脂玉匙,動作依舊是舊時世家主母的端莊雅致,一勺勺舀著藕粉細品。
    對麵的溫以緹則捧著盞參茶,指腹摩挲著青瓷杯壁,二人皆未開言,誰也不急著打破沉默。
    待碗中藕粉見了底,老夫人取過繡著蘭草的錦帕,淺淺拭過唇角,目光終於落向溫以緹,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洞察:“溫尚宮這般費勁兒將老身請來,可是為了你那養濟院之事?”
    關於養濟院的事,老夫人早有耳聞。平心而論,這類由朝廷新設的衙門,比起從前那些掛著“善舉”名頭的舊善堂,已是好上太多。
    那些善堂初設時,或許真存著救濟孤苦的心意,可日子一久,早便變了味。
    朝廷每年下撥的賑濟銀錢,十成裏倒有九成悄無聲息鑽進了管事官員的口袋。
    善堂裏的百姓依舊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苦不堪言。
    更有甚者,老夫人曾聽聞些醃臢舊事,有黑心管事見品相周正、四肢健全的百姓,便動了歪心思,時不時讓他們“憑空消失”,轉手賣到別處,再換一批孤兒進來,如此反複倒賣,賺那喪盡天良的銀錢。
    這般齷齪往事,老夫人本以為會在溫以緹籌建的養濟院裏重演。
    起初聽聞此事時,她還暗忖,無非是換個名頭的舊衙門,難脫貪腐窠臼。可誰承想,這養濟院竟成了由女官統領的所在。
    女官終究和那些男官不一樣吧?
    老夫人又想起近來京中沸沸揚揚的傳聞,又有消息說溫尚宮暈厥,緊接著,今日在宮宴現場,眾人圍著京中那些苦命女子的遭遇議論紛紛,樁樁件件傳入耳中。
    老夫人將這些碎片化的訊息在心底一一串聯,一個清晰的答案便在心頭漸漸浮現。
    溫以緹聞言,緩緩放下茶盞,唇邊浮起一抹淡笑,目光坦蕩地迎上去:“老夫人聰慧,正是為此。”
    老夫人輕笑出聲,眼角細紋裏盛著歲月沉澱的銳利:“京中能辦事的夫人娘子不少,為何偏偏選我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人選原是有好些位的。”溫以緹直言,語氣誠懇,“隻是老夫人您是最典型的一位,也是眼下最該擺脫困境的人。我選您,既是為了成事,也是想幫您跳出如今這渾渾噩噩的局麵。”
    “困境?”老夫人搖頭失笑,語氣帶著幾分蒼涼,“我都這把年紀了,早沒了年輕時的念想,更沒什麽牽掛值得費心。”
    溫以緹卻不認同,語氣平靜卻字字戳中要害:“若真是無欲無求,老夫人早便尋了短見,何苦這般熬日子?”
    這話雖直白,老夫人卻半點不惱,反倒撫掌笑道:“溫尚宮倒真是個妙人,說話半點不繞彎。罷了,直說吧,我幫你們,能得些什麽?”
    溫以緹抬眸,神色鄭重:“往大了說,此事若成,是幫我們,更是幫大慶所有困在禮教裏的女子。往小了說,您出麵,若成了,便能得您真正想要的東西。”
    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似笑非笑地反問:“哦?莫非你能替我那些孩兒複仇?”
    “老夫人若隻想要複仇,早便動手了。”溫以緹語氣篤定,一語道破她的心事,“您真正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同昭安伯爵府撇清關係,更是想親耳聽威遠侯府,為當年的事說一句道歉。”
    老夫人聽聞溫以緹的話,眼中先是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隨即抬眼,目光如老樹盤根般直直鎖住她。
    溫以緹麵上依舊掛著恰到好處的淺笑,眼尾彎出溫和的弧度,指尖輕輕搭在膝頭,從容地承受著老夫人的打量。
    片刻後,老夫人喉間發出一聲輕咳,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沙啞:“果然是大慶第一女官,果然不凡。”
    溫以緹語氣謙謹:“老夫人言重了,大慶女官之中,才能輩出者數不勝數,晚輩不過是其中微末之輩,怎擔得起這般讚譽。”
    “擔得起,怎就擔不起?”老夫人忽然笑了,卻帶著幾分不容置喙的篤定,“能親自開設衙門,成為我大慶開國以來第一位女知州,憑這般年紀便站上女官之巔,將同品級的那些人遠遠甩在身後,何止是勝過一籌。這般能耐,又怎會是泛泛之輩?這大慶第一女官的稱號,非你莫屬。”
    溫以緹聞言,唇邊的笑意深了些,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不再推辭,隻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了這稱號。
    老夫人臉上的神情鬆緩了些,沉聲道:“你方才說的話,正合老身心意,老身要的…從來都是這些。”
    她頓了頓,眼神漸漸變得迷離,似乎望進了遙遠的過往,聲音也輕得像一陣風:“老身不後悔嫁到昭安府,就算讓我從頭再來一次,這條路,我依舊會選。威遠侯府生我養我,我身為嫡長女,本就該為家族做些什麽,哪怕是犧牲。”
    說到犧牲二字,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我的孩子們……他們身上流著的,終究是昭安伯爵府的血脈,我也帶不走他們。”
    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一陣死寂,隻有老夫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她語氣又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卻帶著幾分徹骨的寒涼:“所以這些年,我隻求娘家能真真正正認下我的苦勞,記著我為他們做的一切。我這輩子,對任何人都無怨無悔。哪怕昭安府待我那般涼薄,讓我的孩子一個個沒了性命,我依舊在他們都走後,咬著牙撐起了整個府門。”
    “我讓那孩子順利襲了爵,守住了昭安府的延續。至於最後降了爵位品級,也與我沒什麽幹係。”她嗤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淡漠,“畢竟,連他們的親生父親都不在乎,我又何必掛懷。”
    老夫人先前迷離的眼神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曆經世事沉澱的清明與決絕。她再次抬眼看向溫以緹。目光藏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懇切:“你既來尋我,我便見你。你若應下我所求,我便成全你所願。”
    她頓了頓,喉間發出一聲輕歎,“我這一生,為家族、為丈夫、為孩子活,也該做一件對得起自己的事了。我不求別的,隻不想讓世間女子再步我的後塵,至少能為她們掙出一方庇護的天地,不必再如我這般,連自己的命運都攥不住。”
    話說到這份上,再無半分兜圈子的意思,老夫人微微頷首,算是徹底應下了合作之事。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與決斷,往往就藏在這般奇妙的瞬間裏。
    任憑一樁事在心中盤桓千萬遍,思慮得如何複雜難辨,可隻要真真切切見到了當事人,看她一眼,聽她一言,心中已有九成把握應下此事。
    老夫人初見溫以緹,那一眼,便如心底落了顆定海神針。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無回頭之路。
    而隨著越聊漸深,,老夫人心中更添了幾分真切的歡喜。
    她活了大半輩子,見慣了深宅裏的勾心鬥角、女子的身不由己,如今遇上溫以緹這般通透、果敢又有風骨的女子,打從心底裏喜歡這份難得的純粹與堅韌。
    溫以緹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外,她原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卻沒想到這位老夫人竟如此幹脆。
    她當即斂去麵上的淺笑,緩緩起身,斂衽而立,對著老夫人認認真真行了一禮,聲音裏滿是敬重:“老夫人大義,小女由衷敬佩。願你我二人合作,能讓彼此的願望都得償所願。”
    老夫人見狀,也撐著扶手緩緩起身。她身形雖消瘦,卻依舊透著世家主母的風骨,目光沉沉地看著溫以緹,語氣帶著幾分警示與提點:“我這邊你盡可放心,答應你的事絕不會反悔。隻是,光有我這個一品誥命夫人遠遠不夠。”
    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沉甸甸的分量:“你要碰的,可不是一兩家勳貴,而是這京中、這大慶所有的勳爵世家大族,甚至連宗室都牽涉其中。這背後的重量,你可得真真切切擔得起。”
    溫以緹聞言,脊背挺得更直,身姿如青鬆般挺拔,眉宇間不見半分怯懦,隻餘下斬釘截鐵的堅定。
    她迎上老夫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回道:“老夫人放心,這副擔子,我自始至終都擔得起。”
    老夫人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真切的笑意,語氣裏滿是疼惜與讚賞:“說真的,老身是打心底裏喜歡你這姑娘。”
    她輕輕歎了口氣,帶著幾分惋惜搖了搖頭:“隻可惜我膝下沒了孩子,若是有福氣讓你做我的兒媳婦,憑你的能耐與心性,定然能撐起家族門楣,不說三代,至少能讓家業再興旺一代。”
    話鋒一轉,她想起如今敗落的昭安府,眼神冷了冷,語氣帶著幾分嫌棄:“至於眼下這昭安府,早已是扶不起的破船,自然是配不上你。”
    此時宮宴現場之中,各家女眷們正熱議著今日京中流傳的坊間百姓女子遭受的苦難。
    剛說完城西一賣豆腐家的女子被丈夫喝酒失手打的半死,娘家不敢出麵,官府卻置之不理的事,周圍便響起一片歎息。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大家聊著聊著,竟都聊到了各自身上。
    “百姓家女子苦,咱們這些人家的,又何嚐不是?”
    “我那二弟妹,嫁入府中八年,連生三個女兒。婆母日日逼著她跪在祠堂誦經,說她斷了二房香火。前幾日我見她眼底青黑,偷偷問起,才知她夜裏總抱著孩子哭,怕哪天真的撐不住,連帶著孩子都要受委屈。”
    這話一出,周圍幾人當即紅了眼圈。
    又有人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隔壁鄰居家的老爺前年納了個戲子做姨娘,自此家中大小事都由姨娘做主。上月那家主母的母親生辰,我想從庫房取匹雲錦做賀禮,那姨娘把東西收了竟攔著不讓送。那家老爺就坐在一旁,連半句維護的話都沒有。這些年,隔壁的姐姐在家裏活得像個透明人,連下人都敢給她臉色。”
    旁邊的宗室太太,先前一直沉默著,此刻也忍不住開口:“可不是嗎,我家族親在外人麵前總說待他妻子敬重,可誰知道,他早在外頭養了外室。去年他妻子父親病重,想讓他陪回娘家探望,他竟說婦人之見,耽誤應酬。他太太隻能獨自回去,歸家時還被婆母責罵不顧夫家顏麵。”
    幾位女眷你一言我一語,漸漸將話題引向深處。
    大家說著官宦、勳爵、宗室、世家大族之間女子的遭遇,竟發現無論貧賤高低、貴賤之別,女人的遭遇竟如此相似。
    平民女子要受丈夫打罵、婆母磋磨,她們這些身處高門的,要受寵妾滅妻、婆母刁難、夫家冷待,連貴女都逃不過丈夫的輕視與家族的束縛。
    這話,讓席間中的三人皆若有所思。
    她們本就是外表光鮮亮麗,舉手投足間皆是大家風範,可實則在家中苦不堪言,要忍婆母的苛待,受姨娘的欺辱,扛丈夫的冷漠。
    各自將滿心委屈藏在體麵的妝容之下。
    “先前總覺得,平民女子命苦,咱們生在高門,已是天大的福氣。”一位太太輕聲感歎,“如今看來,無論身處哪般境地,咱們女子的苦,竟是一樣的。”
    眾人聞言,皆沉默下來。
    門外廊下候著的小宮女早沒了先前的從容,踮著腳尖頻頻朝內張望。
    “老夫人!”見那抹身影終於踏出房門,小宮女立刻快步迎上前,聲音裏帶著幾分難掩的急切,“時辰不早了,咱們得趕緊回宴廳去。”
    溫以緹在屋內時,早已掐著時間,估摸著這會兒正熙帝該帶著一眾男官,往宮宴這邊來了。
    老夫人剛踏入宴廳,一道身影便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
    昭安伯夫人臉上卻滿是不耐,扯著嗓子便開了口:“老夫人!您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偏趕在這時候耽擱!再晚些回來,若是衝撞了聖駕,這罪責您擔待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