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老三轉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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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更房,老三再熟悉不過了。小鼻子在時,吳小保官,一年總要派他幾次更。那會兒,屋裏空蕩蕩的,隻有一鋪炕,炕上什麽也沒有,僅供夜裏出更的人躺下歇身。

    眼下這鋪炕上,擺放了幾床疊得整整齊齊的行李。靠窗處,擺放了一張陳舊的方桌,桌後擺了一把椅子,方桌對麵擺放一條板凳。

    老三進來時,一個年輕人,正坐在那把椅子上。

    這年輕人也身穿製服,年齡三十上下,卻是工 作 隊中最老成的一個。老三估計,這人就該是隊長了。

    果然,不待老三開口,剛剛領他進來的年輕人告訴他,“這是我們杜隊長。”轉身又指了指老三,跟杜隊長說,“這就是吳福耀同誌。”

    杜隊長聽過,站起身來,笑著把手伸過來,說,“吳福耀同誌,你好!”

    吳福耀是老三的大號,多少年都沒人叫過了,村裏人一般喊他老三,背地裏叫他三胖子,或者是大煙鬼。連老三自己,都差不多快把自己這名字給忘記了。今天冷丁聽工 作 隊長這樣叫他,眼裏一熱,差點沒流下淚來。

    老三正猶豫該不該跟隊長握手,隊長已把他的手攥到手裏,像以前和他有過很深的交情似的,使勁抖了兩下,鬆開後,指了指方桌前的板凳說,“請坐。”

    隊長說完,自己先坐下,給領老三進來的年輕人遞了個眼色。那年輕人就拿一個軍用搪瓷水缸,給老三倒了一杯熱水。

    從隊長跟他見麵的態度上,老三覺著,工 作 隊不像要把他怎麽樣。懸著的心,跟著就放鬆了不少,不再像來時的路上那麽緊張。甚到當杜隊長再稱呼他“同誌”時,他還能及時地糾正,“杜大人,我不是同誌。我就是一個種地的。”

    杜隊長聽了,笑了笑,說,“吳福耀同誌,你誤會啦。同誌,是我們革 命隊 伍裏的一種稱呼。在我們革 命的隊 伍中,無論職位高低,一律都稱同誌。同誌是一種稱呼,不是一種職務。我們的隊伍當中,也沒有什麽‘大人’,往後,我們之間,就稱同誌吧。”

    一當老三弄明白了這種稱呼,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臉紅了一會兒,跟杜隊長說,“是這樣啊,我還真沒聽說過呢。在早,小鼻子在時,我在公學堂念過書,那會兒,小鼻子先生,都叫我們‘米納桑’,有時,也叫我‘吳桑’。眼下,老毛子當兵的,見了俺村裏的人,都說‘達瓦哩仕’,也不知什麽意思呢。”

    杜隊長聽過,又笑了笑,也沒說什麽。隻是把搪瓷水缸遞給老三,順手把自來水筆的筆帽擰好,別到上衣的上兜裏,又把桌上的一個記事本合上。這才兩手叉起,看著老三,說,“吳福耀同誌,我們土 改 工作 隊進村,也快十天啦。

    “這十來天裏,我們經過調查訪談,了解了一些事情,初步掌握了吳家溝的基本情況。

    “通過調查,我們知道,你是咱們吳家溝,唯一的一戶雇農。這一點,你沒有異議吧?”

    這種說法挺新鮮,以前老三從沒聽說過。剛剛聽杜隊長說了,心裏有些納悶,眨巴了兩下眼睛,問道,“雇農是什麽?”

    杜隊長聽過,又笑了笑,說,“就是房無間,地無一壟,靠給別人幫工扛活,來維持生計的農民。”

    老三想了想,覺著自己還真就屬於這類人。點頭說,“照這麽說,我是。”

    “你不光是,而且還非常具有特殊意義呢。”杜隊長說,“說實話,我從參加革命,一直在從事農村工作。像你這樣的雇農,我還真的是頭一次見過呢。

    “從你身上,充分證明了反動地主階級的殘酷無情,也證實了馬 克 思的經典論述:資產 階 級的生產關係,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麵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

    “你想過沒有?吳福耀同誌,現在殘酷剝削你的,是誰?正是你自己的親哥......”

    這話老三可不愛聽,當時就打斷了杜隊長的話,說,“杜隊長,我哥沒殘酷剝削我呀。”

    “沒剝削你?”杜隊長表情嚴肅起來,盯著老三問道,“那我問你,這些年,你給你哥扛活,從你哥那裏,總計賺了多少錢?”

    這句話,可把老三問住了,翻了幾下眼珠子,想了想,晃晃頭說,“沒有。”

    “你看看,你給你哥成年扛活,卻分文沒賺,如果說,這還不算殘酷剝削,那什麽才算殘酷剝削?”杜隊長說。

    “可是,”老三爭辯道,“俺哥管我全家的吃穿住呢。”

    杜隊長聽罷,大不以為然,幹笑了兩聲。笑過之後,問道,“吳福耀同誌,我倒要問你一個問題。

    “你好好算算,憑你現在,一個壯勞力,一年辛辛苦苦勞動下來,所創造的價值,難道僅僅能夠你一家的吃穿住嗎?”

    “那倒不止。”老三脫口說道。

    “這不結了。”杜隊長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年辛辛苦苦的勞動所得,除了你全家的吃穿用,那剩餘的部分,都到哪去啦?”

    “這個,我還真沒想過。”老三晃 頭說。

    “以前,你沒想過,也不要緊。”杜隊長說,“現在,你馬上就想,也能一下子就想明白。請你回答我,你勞動所創造剩餘價值,最後落到了誰的手裏?是不是被你哥全部霸占啦?”

    理兒是這麽個理兒,可這話擱在老三耳朵裏,聽著卻不舒服,便開口說,“杜隊長,是這麽回事,起初俺哥留我時,事先就說好了,就是隻管我一家大小的吃穿住用,格外不給我工錢。我那會兒也是點頭答應了。”

    “可你想沒想過,吳福耀同誌,你和你哥,是一母所生呀!為什麽你哥,他能擁有土地幾百畝?而你呢,卻連一壟都沒有;為什麽你哥,他能擁有房屋十幾間?而你呢,卻連一間都沒有......”

    這事,老三再清楚不過了,不待杜隊長說完,搶著解釋道,“這事兒怪我,杜隊長,你不知道呢。當初俺哥仨分家,是我張羅的,當時把家裏的家產,大致分成三份,一人一份。”

    “那為什麽你,今天會一貧如洗呢?”杜隊長問。

    “不會過日子唄。自個兒作的。”老三說著,臉上露出一些羞臊,“那什麽,我平日愛吃吃喝喝,花了不少錢。後來又沾上了大煙,就把家敗光啦。”

    這種說法,也難不住杜隊長。

    杜隊長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裏踱著。踱了一會兒,問老三,“吳福耀同誌,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抽大煙,是從一出生時就開始的嗎?”

    “那倒不是。”老三說,“是分家後才沾上的。早先,我也挺煩抽大煙的。”

    “這不結了?”杜隊長說,“大煙,是近代,才從外國傳入中國。

    “當初,帝國 主義,之所以要把鴉片傳入我們中國,為的就是要通過鴉片,來麻痹中國人的神經,使中國人失去鬥爭的意誌。那樣,帝國 主義就可以肆意地侵掠我們,剝削壓迫我們了。

    “最初,他們是打著萬能神藥的幌子,把鴉片販入中國,利用中國人病痛難熬時,誘使中國人吸食鴉片,致使眾多無辜的中國人,吸食上癮,喪失了人格,喪失了健康,喪失了財產,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

    杜隊長這話,可算說到老三心坎上了。當初,他就是讓死去的妻子折磨得痛苦不堪,才把心事說給四斜子,四斜子就說要幫他治病,給他點上煙燈,他這才沾上了大煙,結果就傾家蕩產了。

    早先,老三對自己沾上大煙這事,還稀裏糊塗的,以為是自個兒不要強,沾上那玩意。

    剛剛聽杜隊長這麽一講,心裏就透了亮。瞪著眼睛,看著杜隊長說,“對!對!對!杜隊長,你說得太對啦。

    “起初,我就是見天心裏迷離摸勒的,頭疼鬧心,難受得不得了,找梨樹園四斜子,幫著想想辦法,四斜子就教我沾上大煙了,後來就敗了家。”

    杜隊長見談話有了效果,滿意地笑了笑,回到桌後的椅子上坐下,望著老三,語重心長地說,“吳福耀同誌,在舊中國,像你這樣受害受騙傾家蕩產的人,可遠不止你一人呀?那是成千上萬呀。

    “而地 主階級,恰恰是利用了這一點,他們看準了無數農民,在災荒年月,在大病之後,在遇到各種各樣的災難時,趁機用極低的價錢,把農民手裏的土地收買過來,而後再通過放租,放貸,雇工,對農民進行殘酷的剝削壓迫。

    “吳福耀同誌,現在你再想想看,你和你哥之間,屬不屬於這種情況?你現在是不是還否認,你哥對你進行了殘酷的剝削壓迫?”

    經杜隊長一番說教,老三仔細再想想,這些年,自己給大哥扛活兒,賺的錢,確實不止一家爺仨兒吃穿用這一點兒。

    再想想當初,大哥幫他戒了大煙,要他留下來給他扛活時,臉色的確也是不太好看的,心裏就對大哥有了些許不滿。

    這會兒見杜隊長問他,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見老三低了頭,杜隊長猜想,老三這會兒,內心正在激烈鬥爭著,便趁熱打鐵,說道,“醒醒吧,吳福耀同誌,千萬別再被兄弟親情蒙蔽了雙眼,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卻還弄不清,自己為什麽會落到這一步?仍舊心甘情願地接受地主 階 級的殘酷壓迫剝削。”

    說了一會兒,見老三臉上沒什麽反應,杜隊長又說,“不瞞你說,吳福耀同誌,這些日子,我們在吳家溝,做了一些摸底調查,對你的情況情,也了解一些。你雖出身地主家庭,不過,你卻是封建地主階 級的真正的受害者。

    “我們知道,你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單純正直的厚道人,由於封建家長製的迫害,使你原本幸福的昏姻生活,被強迫拆散了。

    “而你頑固僵化、滿腦子封建思想的父親,不顧你個人的意願,又強製你接受了一樁,你完全不接受的婚姻。

    “你內心充滿了悲憤和鬱悶,卻又得不到發泄。這樣,你就隻好借酒消愁,慢慢的,失去了麵對生活的熱情和勇氣。

    “再後來,當你妻子去世了,你內心的苦悶達到了極限。在別人的引誘下,你就沾染上的鴉片,最終導致你破了產。

    “而你的哥哥,恰好利用了你一次次的不幸,趁機把你的田產和房產,一一收在他的名下。是這樣的吧?吳福耀同誌。”

    杜隊長的一番話,觸到了老三的痛處。

    想不到,這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竟像自己肚子裏的蟲子,把自己埋在心裏多年心病,頭頭是道地說得一清二楚。

    而這些話,正是多少年來,他一直想找個人說叨說叨,卻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去說的那些話。如今卻被這年輕人給說了個正著。老三聽過,胸口一熱,眼圈就有些發濕。

    老三臉上這些變化,自然逃不過杜隊長的眼睛。

    不待老三開口,杜隊長接著說,“不過,你放心,吳福耀同誌,好在你的苦日子,馬上就要到頭兒啦。

    “我們共 產 黨人,幾十年領導人民鬧革命,為的就是推倒壓在中 國人民頭上幾千年的三座 大山,徹底推翻代表封建、資產 階 級反動政權的統 治,砸爛一切腐朽的反動枷鎖,把貧苦農民,從一切反動封建枷鎖的束縛中,解 放出來,建立一個嶄新的,代表工家根本利益的,全新的政 權。

    “我們這個新生的政權裏,需要的正是像你這樣的,從前遭受封建地 主階 級殘酷壓迫過,能真正代表廣大農民利益的同誌,來領導農村工作。”

    聽完杜隊長一番泓論,老三覺著,今兒個,可算遇上了知己。一時心潮澎湃,當杜隊長把話說完,老三跟著問道,“杜隊長,我能幹點什麽?你吩咐就是啦。”

    杜隊長對老三這個表態挺滿意,衝老三笑了笑,說,“吳福耀同誌,我們土 改工 作隊,這回到吳家溝來,就是為了土地 改革工作的。

    “不過,在土地 改革之前,我們首先要把村裏的農民組織起來,成立一個農民協會,方便我們今後在村裏開展工作。

    “經過這些日子的多方調查了解,我們覺得,由你來擔任農會主任,還是比較合適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