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新官理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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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老三已讓到家裏的村民,鬧騰得腦瓜老大,一見這兩家人又來了,那腦袋瓜立時就像要炸了。
吳德牛和吳德真,都和老海怪平輩兒,年歲比老海怪小,老三得叫他們叔。吳德牛在家排行老二,老三叫他二叔,吳德真在家排行老五,老三叫他五叔。
人麵上,老三不好扔臉子,卻也不敢十分兜攬,不待他們開口,趕緊拿話堵住他們的嘴,“二叔,倷家和德真五叔家的事,小鼻子在時,就開始折騰了。
“我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過,當年吳老保官和大白話、大明白爺兒倆,都去勸過倷。倷兩家的官司,也打了幾十年了,歸起也沒打出個頭緒。
“倷兩家結的疙瘩,看來真是不大好解開。我呢,雖說眼麵前,共 產黨往頭上加了幾頂官帽子,其實講起來,還真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官,頂多就是個替人跑腿兒的差事。倷兩家這麽難辦的事,我一個小輩兒的愣頭青,哪裏能理順得了?
“我看還是這麽辦吧,二叔,倷兩家還是到鄉裏去吧,找鄉裏的領導說說。那些大領導們有水平,有見識,備不住,能把倷兩家的疙瘩給解開。”
一通好話,把兩家人的嘴堵得嚴嚴實實,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了。
老三的這種小聰明,一時能糊弄過吳家溝人,哪能擋住鄉領導的眼睛?
果然,不出兩天,鄉領導就把他找去了,劈頭一通訓斥。
罵他耍滑頭,拈輕怕重,沒有擔當,遇事繞道走,不能把村裏出現的問題就地消化,反手推給上級,增加上級的負擔,對黨極不負責任,一點奉獻精神都沒有。
老三挨了訓,心裏委屈,想把這兩家的情況解釋清楚。
不料鄉領導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反倒拿大話壓他,說共 產黨人連死都不怕,還怕這點困難嗎?
這會兒,老三才體味到,敢情自己這頭上頂著的官職,竟是個受夾板氣的差事,心裏生出老大不高興。
想想早年吳保官爺兒倆,天天給小鼻子當差,那也不是白當的,起碼每年的地稅是免的,其它的好處還不算。
如今輪到自己給 共 產黨當差,這地稅的事兒,竟連提都不提了,年年照舊上繳。
丁點兒好處沒撈著,各種亂頭事,還時不時地找上門來,鬧得他天天不得安生。無薪而多勞,上 邊還三不動拿大話來訓你,給你講什麽無私奉獻。
慢慢的,老三的心就涼了下來,對村裏的事,也不十分上心了。凡事隻要不是上邊催得緊,老三便不主動招攬。
秋天裏,朝 鮮戰 爭爆發。
上邊通知老三去鄉裏開會。會上,鄉領導宣講了上 邊的文 件,解釋了打這場戰 爭的目的和意義,要求各村積極響應國 家號召,動員起來,抗 美援 朝,保家衛國,支援前線。
老三回到村裏,也不走家串戶了,隻在更房牆外,張貼了一張布告,把上 級的要求寫了出來,大致有兩條:一,征 兵。二,募 捐。各家各戶,有錢捐錢,有糧捐糧。
這兩件事,要在吳家溝落實,還真難為了老三。
吳家溝老輩人,傳下一句格言: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和平時期尚難,更何兵荒馬亂的年月?
至於那第二條,這就更難了。吳家溝人,平日把錢財看得比命都金貴,這如今要他們白白把錢糧拿出去捐了,這不等於要了他們的命?
半個月過去,吳家溝一兵未征,一分錢沒捐。
老三又讓鄉裏喊去了。
剛一露臉,又被鄉長一通臭罵。說他思想落後,對黨的政 策認識不足,工作不努力,沒能提高吳家溝村民的政 治思 想覺悟。
鄉長說,人家別的村,都成班成排的往前線輸送兵源,吳家溝卻連一個兵都沒征到;別的村,都捐來了成車的糧食,成箱的大洋,吳家溝可倒好,連一粒米、一分錢都沒捐來。
甚至連部 隊來領 兵的首 長,都覺得納悶,懷疑你們吳家溝,現在解 放了沒有?
老三挨了一通訓斥,垂頭喪氣地回到吳家溝,又把前幾天張貼過的告示,重新謄寫了一遍,貼了出來。
晚上趁著孩子睡下,老三悄聲出去,開始走街串戶,勸說村裏適齡青年報名參軍;哀求富足的人家,捐點錢糧。
幾天過去了,一點成效都沒有。
直到第三天晚上,吳小保官到家裏來,老三心裏才多少透了點亮。
吳小保官父子兩代,都給小鼻子當差。受家庭熏染,為人極圓滑,從不在村裏仗勢欺人,說話和氣,也不傷人。
常年在外麵跑社會,見識自然要比吳家溝人多。吳小保官父子早就看出,靠種地,發不了大財,便不在土地上留心,家裏隻種三十多畝地。有了錢,就拿到外麵放貸,吃高利息。
工 作隊進村時,原本想拿他當典型,在村裏開展階 級鬥 爭教育。
不曾想,察訪了一段時間,在吳小保官身上,確實查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便在鬥 爭大會上,草草批了批,這事就過去了。當時,工 作隊給他定的罪名,是曆 史 反革 命。
後來,吳小保官私下暗訪,才知道,對他這類人,上邊是有政 策的。
政 策裏規定,小鼻子在時當過屯長,如無大的罪行,民怨不是太大,經過批評教育,隻要他們能認清過去犯過的錯誤,並有悔改表現,便不再追究。
想想自己早年在吳家溝,也真的沒犯下什麽大的罪過,吳小保官便對工 作隊給自己定的曆 史反 革命這頂帽子,有些疑惑。
隻是鑒於自己的特殊身份,工 作隊在時,他也沒敢露麵探詢。
如今工 作隊走了,老三執掌了吳家溝,吳小保官就有了打聽打聽的想法。
另外,吳小保官也看出了,眼下,家裏要是沒個替 共 產黨幹事的人,在村裏,還真的吃不開。
恰好聽說村裏征 兵遇上的難處,吳小保官就有了讓大兒子吳寶和去當兵的想法。
這年月,隻要家裏有個替 共 產黨幹事的人,在村裏就展樣。
常年在官場混,吳小保官練出一身察顏觀色的本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平日跟人說話,語氣不急不躁,聲調不高不低,哪怕是牙外的話,從吳小保官的嘴裏說出,也會讓人感到是貼己掏心窩的。
眼下吳家溝人,見到老三,一般也都會感聲“書記”“主任”“村長”什麽的。可那種喊聲,聽了,明顯叫人覺得生硬,不習慣。謙卑中,總感覺還帶有那麽點兒不馴服。
可這話,如今從吳小保官嘴裏說出,老三聽了,感覺明顯就不一樣了。那是一種叫人心悅誠服的稱呼,仿佛他已把這話說了多少年了,讓人聽了,順耳,舒坦。
老三見吳小保官來了,急忙往屋裏讓。
吳小保官年齡比老三大,和老三同輩,平日在村裏見了,老三得叫他哥。
隻是前陣子,工 作隊在這裏,把人際關係弄挺緊張,工 作隊又把他定為曆 史反 革命,以後在村裏見了,老三就隻好回避,不再喊他哥。
今兒個,眼見吳小保官找到家裏來了,老三也不好再避諱了,隻得硬著頭皮往屋裏讓,嘴裏問道,“哥,什麽事?”
“那什麽,吳書記,哥這兩天,可叫俺家寶和給擠懟毀啦。你看哥嘴唇上這火泡,都是叫寶和那熊給氣的!”
吳小保官邊說,邊指著嘴唇讓老三看。
老三掃了一眼,看他嘴唇上,還真起了兩個火泡,問道,“寶和怎麽惹著你啦?哥,我看寶和那孩子,平日不挺熨貼的嗎?”
“嗨,說起來,也不能全怪孩子。要怪,隻怪哥的命不好呀。”吳小保官歎氣道,“你說哥這命,真是背透了。這你也知道,吳書記,小鼻子在時,早年是俺爹當差,給小鼻子跑腿兒。
“這給小鼻子跑腿兒,算個什麽好差事呀?不過是個兩頭兒受氣的苦差事罷了。上擠下壓,還得挨罵,好幹嗎?俺家倷大爺,也是見識短,圖著年年能省幾畝地稅,就攬下這麽個應生。
“後來,倷大爺老了,幹不動啦。會上叫倷大爺在村裏選個人補缺兒。那會兒,咱吳家溝,但凡有點章程的,誰看得上這個差事呀?沒法呀,倷大爺叫我兜攬下這個差事。
“說心裏話,那會兒,我哪想當這個差呀?真的不愛幹。可倷大爺在會上跑了多年,和會上的人也熟,人家給咱臉,叫咱物色個人,俺家倷大爺哪好不給麵子呀?實在沒辦法呀,不得已,倷大爺才叫我頂上。
“天地良心,吳書記,咱都是本家的,你憑心說,哥給小鼻子跑腿這些年,幹過一件對不住咱吳家溝鄉鄰的事沒有?真的沒有。
“可工 作隊來啦,硬生生給哥按上一頂曆 史反 革命的帽子。哥已是土埋半截的人啦,這頂帽子,對哥來說,也算不了什麽,隻是苦了俺家你那幾個侄子侄女啦。”
說到這裏,吳小保官眼角擠出兩點淚,接著說,“俺家老大,寶和那孩子,吳書記,你是看著長大的,多好的孩子呀?
“早年公學堂畢業,考上了亞東商務專科學校。眼瞅著要畢業啦,誰料想?這小鼻子跑啦,蘇聯人來啦,學校黃了,就這麽不清不白地回來啦。
“這孩子腦筋不笨,知道個輕重大小。回家來後,見工 作隊進村了,他也有心向工 作隊靠攏,村學校複課那會兒,他就想到學校去教書。
“可人家工 作隊,不拿正眼看咱呀,壓根就不理他那個茬兒。孩子心裏就挺上火。
“前陣子,城裏招公職人員,他去考,也考上了。就是政審時,因為我的原因,孩子又沒錄上。回到家裏,就朝我抱怨。
“你以為我心裏就好受嗎?當時我也沒給他好的。我說,早年給小鼻子跑腿的差事,是你想幹就幹得上的?還是你不想幹就能不幹的?這不全在點兒上嗎?
“我說,你要是不信,就去問問倷三叔,你問,倷三叔眼下這個‘書記’,這個‘村長’,這個‘主任’,是不是倷三叔想當就能當的?
“倷三叔眼下要是不想幹啦,是不是就能不幹?叫我嚇唬了一頓,寶和那熊兒,總算消停下來。
“沒想剛消停了幾天,這兩天又跟我嘰咕上啦,嚷嚷著要去當兵。怕政 審不過關,這不,叫我來問問吳書記。”
吳小保官話裏帶話,說了一大堆,老三算是聽明白了。
吳小保官的話裏,統共有三層意思。
這頭一層,吳小保官說得挺隱晦,話裏話外,就是暗示老三,不管什麽‘書記’也好,‘主任’也罷,還是什麽‘村長’。這種兵頭將尾的底層小頭頭,充其量,也就是個給人打小旗兒,跑腿的角色,掀不起什麽大浪。
所以呀,平日你得悠著點,別太嘚瑟了,小心把自己的路走絕了。
這第二層的意思呢,就是告訴老三,你這個書記、村長、主任,不過是運氣好,正好踩到點兒上了,並不是你有什麽大的本事,非你不可的。
這第三層的意思呢,才是吳小保官今天來找老三的真實用意。那就是,我這個曆 史反 革命的帽子,可是你給我戴上了。我倒沒什麽,反正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可你斷了我家孩子前程,這事你得好好思量思量。
老三是個透靈人,這點意思哪能聽不出來?不待吳小保官把話說完,趕緊撇清道,“哥,你是不知道呢。當初工 作隊在時,劃分成份這事,是和我商量過的。可把你定成曆 史反 革命這事,還真就沒跟我商量過。
“我也是開大會那天,才聽杜隊長在會上宣布的。當時我還愣了呢。後來一尋思,人家是上 級派來的,掌管著這事,大概也有人家的道理。事後也就沒過問這事。
“剛剛經你提起,我也覺得,這麽大的事,該不會是杜隊長一句話,就能定的,指定得有個說法。
“鄉政府那裏,指定也得有備案。趕明兒個,我到鄉裏去問問,看看像你這種情況,上 邊有沒有什麽具體的政策?
“另外,寶和當 兵的事,我一遍也給問問。共 產黨有句話,叫做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政 治表現。在寶和當兵這事上,我看這句話還管不管用?”(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