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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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家國!
6
在張氏的鼓勵和內心渴望的促動下,漢民這天早早地徘徊在漢生屋門口,漢生一出門就碰到漢民,他漫不經心地瞅了眼漢民,道“你幹嘛呢?”
漢民道“我……我在……在這轉轉”
漢生道“轉轉?你又不是驢,轉什麽磨”
漢民一下子啞口無言。
漢生眼睛滴溜溜一轉,忽然明白點了什麽,摟住漢民肩膀,問道“漢民,你說,是中國好,還是日本好?”
漢民仔細地想了想,認真回答道“日本比中國好一些”
漢生點頭微微一笑,道“嗯,不錯,跟我走,帶你去一個好玩兒的地方!”
因為自己被漢生爽快地接納了,漢民整個人都快樂起來,渾身都洋溢著不曾有過的熱情的狀態。
漢生和漢民一出宅子,遠遠看到七八個參差不齊的少年,他們聚成一堆兒在等漢生,這七八個少年看到個新麵孔,頓時想起來了,漢生前幾天說,他有個“東洋鬼子弟弟”,還說要清理門戶,打算好好收拾收拾這個“東洋鬼子”,他們遠遠望到漢民時,還隻是猜測,等到漢生過來了,並且向這七八個少年使了個不易察覺的眼色,他們就明白了,這個文質彬彬的少年,就是漢生所謂要“清理門戶”的對象了。
漢生領著這一群孩子直奔南麵,到了雙龍山上的一棵大槐樹旁,這本是一片楊樹林,可是,眾多的楊樹中,竟生長著這一棵極其粗壯的槐樹,十分顯眼。
漢生到了樹下,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槐樹,他翹腿坐在樹杈上,俯視著這群孩子,儼然一個山大王,一群孩子都抬頭往上望,尤其是漢民,他羨慕地望著漢生,羨慕他擁有這樣的敏捷和這樣的氣勢。
漢生折了根一尺長的樹枝,揮了揮,試了試手,隨後,他低頭盯著漢民,壞笑,漢民也朝他回笑,漢生忽然用樹枝指著漢民,就像公堂老爺發令一樣喝道“給我抓起來!”,這群孩子一哄而上,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漢民驚惶地掙紮著,他那麽文弱,頓時被製得動彈不得,可還是像被擒住的小鹿一樣,不停撲騰著四肢。
漢生喊道“你越是抵抗,吃的苦頭越多”
漢民又驚又急,道“你們要幹什麽?”
漢生壞笑著,道“我幹什麽?承源,告訴他,我幹什麽”,玉承源,漢生同族的兄弟,族叔的兒子。
承源道“老大給你立立規矩!”
漢民掙紮道“放開我,放開我!”
漢生問道“我再問你,中國好還是日本好?”
漢民倔強地揚起頭,道“日本好!”
“哼”,漢生臉色一變,對一幫孩子喊道“動手!揍死這個鬼子!”
少年人下手,沒輕沒重,漢民聽到的、看到的整個世界,都是灰蒙蒙的,那是他從未經曆過的黑暗時刻,隻是當時,他還來不及多想,隻能蜷縮在地上,拚命護著腦袋和肚子。
漢生叫停了眾少年,道“不要打了,給他上大刑伺候!”
這群孩子七手八腳地圍上來,扒褲子的扒褲子,扯衣服的扯衣服,漢民焦急而無用地反抗著,不多一會兒,漢民就一絲不掛了,哄笑聲就像潮水一樣湧進漢民的耳朵,激蕩著漢民羞憤的心,那種被孤立、被欺侮的委屈,把這顆脆弱的心蹂躪得實在是難受,他流下兩行屈辱淚水。
那群孩子把漢民的衣服扔上樹,漢生接住衣服,又往上拋去,幾件衣服像旗子一樣掛在高高的樹杈上,漢生這才跳下樹,對漢民挑釁地努了努嘴。
漢民咬緊牙,默默流著淚。
漢生鬧夠了,帶著幫孩子揚長而去。
漢民的身上,起了一塊塊淤血烏青,他顧不上疼,流著淚站起來,抱住樹爬,他想取衣服,可他使不出那麽大的力氣,好幾次都失敗了,可即使如此,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嚐試著,細皮嫩肉的手腕、脖頸、臂腿,除了黑青之外,還有被大樹枝幹劃出的道道紅痕,直到一個多鍾頭後,有個農民路過,才幫漢民解決了困窘。
漢民循路回到家,張氏一眼望去,隻見漢民脖子上有淤青,身上灰乎乎的,衣服皺巴巴的,臉上髒兮兮的,兩道淚痕還沒幹,她急地快哭出聲來,顫聲問“民民,這是怎麽弄的?怎麽沒和漢生一起回來?漢生呢?”
被這麽一問,漢民剛平靜下來的情緒,頓時又波瀾四起,眼淚嘩嘩流下來,“奶奶,我想回日本了”,張氏嚇了一跳,趕緊把漢民摟在懷裏,給他擦淚,問“這到底是怎麽了?”
漢民嗚咽道“沒事,我想家了”
等到快晚飯時,漢生回來了,玉富煌和張氏一瞧他那張興樂十足的臉,就全明白了,漢生一辦了壞事就這副表情,錯不了!
玉富煌黑著臉問“你把漢民怎麽了?”
漢生漸漸收斂笑容,不說話。
這下,事態就更明白了,玉富煌道“出去跪著”
漢生什麽也不說,走到影壁前,直直跪下了。
到飯點,玉富煌差人去叫了漢民兩次,家仆都來回稟說“漢民少爺說不餓”,第三次,張氏親自去叫,可漢民背朝外躺在床上,說什麽也不願意來吃飯,飯桌上隻剩下老兩口。
玉富煌沉著臉對張氏道“吃飯吧,等會兒給漢民把飯送去”
張氏問“漢生呢?”
玉富煌瞪大眼睛,道“還用問!不許他吃!吩咐給廚房,剩下的飯菜倒了喂豬!一口也不許給他留!”
見玉富煌臉色不好,張氏連大氣都不敢出,說話也好像是捏著嗓子在說,她小聲道“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玉富煌大聲道“光長身體不長心,有個屁用!你看他還有點人味兒嗎!我告訴你,以往我就不說你了,今天,你要是敢偷偷給他送飯,別怪我跟你翻臉!”
張氏嚇得一顫,低頭悄悄抹起淚來,她就想讓漢民活潑點,讓這兩個兄弟親近些,可漢生這孩子太離譜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做對了,還是不對了,她就是想疼這兩個孩子,怎麽這麽難呢?
剛剛入夜,漢生跪在影壁前,已經搖搖欲墜,他渾身酸軟,那雙膝蓋止不住地打顫,他多想念那溫暖的屋、柔軟的床,稍微有點這樣的念頭,他就點點頭,對著影壁勸自己“其實我隻要認個錯就行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不管有沒有錯,我假裝一下就行了,幹嘛較真兒呢?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可他又馬上搖頭,否定自己的能屈能伸理論“爺爺到底怎麽想的?誰不恨鬼子?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我收拾東洋鬼子有錯嗎?沒錯為什麽要認錯?我要是認了,那我這麽長時間不是白跪了?我就是不認!英雄好漢,寧折不彎,我大不了一死,十五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初秋的天氣,無論它晝間多麽努力地積累熱量,可一入夜,就會被陣陣涼意輕而易舉地驅散了,漢生就一件單衣,身上打起了哆嗦,他不由得厭煩起這種懲罰,憤憤地想“民國多少年了,天天打倒封建禮教,我爹革命一輩子,怎麽反而自己家最封建?”他上牙不停打著下牙,忽然轉了念頭“封建就封建吧,其實這樣也挺好,等我老了,孫子不聽話了,不好好用功了,我對他說,孫子,你又不好好讀書,皮癢癢了是不是,去!給爺爺出去跪他媽兩個鍾頭!”,漢生想著想著,自己“咯咯”地笑了起來。
玉富煌幾乎徹夜沒睡,時不時起床來偷偷看漢生一眼,有時見漢生把自己逗樂,他就生悶氣,怪漢生沒心沒肺,有時又見漢生耷拉著腦袋搖搖晃晃,他就像是心頭肉被剜了一塊似的,想抱起漢生,讓他回屋舒舒服服睡覺。這種複雜矛盾的感覺,不止是這種時候才會出現,它幾乎伴隨在他與漢生相處的所有時光中。
第二天一早,漢民早早起床,來到正院,發現漢生正跪著打盹,他心裏暗自吃驚“他不會是跪了一夜吧?”,想到他為這個錯誤已經付出了這麽重的代價,不管之前心裏有多強烈的憤恨,一下消失不見了,反倒是有點同情起漢生來。
漢民三步並作兩步往上房去了,他給玉富煌和張氏請安後,開口給漢生求情“爺爺,昨天不關漢生的事,您讓他起來吧”
玉富煌盯著漢民眼睛看,問道“真的不關他的事?”
漢民躲避著玉富煌的眼神,道“真的”,畢竟是年少,嘴巴奮力藏著的真話,都清清楚楚寫在臉上了。
玉富煌點點頭,道“那你昨天怎麽回事?”
漢民支吾道“我……我去爬樹,不小心摔了下來,摔疼了,我有點想家……所以,也不想吃飯……”
聽著這些穿鑿附會的解釋,玉富煌舒心的一笑,道“我知道了,那我現在去叫他起來?”
漢民點點頭,遠遠望著玉富煌和漢生對話,漢生踉踉蹌蹌從地上站起來,剛一起身,腿軟得幾乎又要跪到地上去。
漢生撐著站起來,強忍著劇痛,一步步艱難地挪了回房間去,剛一沾床,被子一拉,就呼呼睡去,他還是頭一次跪通宵,吃了不小苦頭,跪著的感覺已經到達了意識深處,就連睡夢中夢到的,也是自己跪著處理一切夢境瑣事,想站卻又站不起來,不得不說,這夢,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他寧願醒著,可醒又醒不過來,多麽難熬啊。
一家人再次坐在一桌吃飯,玉富煌清清嗓子,道“漢生啊,昨天罰你跪,罰得不對,爺爺做錯了”
漢生驚訝地抬頭望著玉富煌,他不明所以。
玉富煌道“我和你奶奶也是後來才知道,漢民他是自己摔成那樣的,我們還以為是你欺負兄弟,錯怪了你,爺爺給你道歉”
漢生偷偷看漢民一眼,又急忙低下頭吃飯,喏喏道“沒關係”,這個家裏,就從來沒見漢生這麽小聲說過話。
玉富煌和張氏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