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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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家國!
7
漢民看書看累了,伸了伸懶腰,想出去走走,放鬆放鬆,這念頭剛一起,漢生就撞門進來了,漢民趕緊又低頭看書,躲避著漢生的目光,出去走走的念頭像水汽一樣蒸發了。
漢生走過來,大咧咧摟住漢民肩膀,道“走”
漢民故意把眼睛釘在書上,道“幹什麽”
漢生喜滋滋道“給你看個好東西”,他不由分說,拽著漢民胳膊就走,漢民性子溫和,不是那種拂逆別人的人,隻得跟著漢生。
到了漢生屋裏,漢生從抽屜裏拿出一支精致的彈弓,那彈弓做工很考究,木材的紋路就像專門為這彈弓而生長的,齊齊地順著木柄而下,木麵光潔,很是好看,漢生順手用綢布擦了擦彈弓,就把它遞給漢民。
漢民一開始隻是有點新奇,等他拿上彈弓,翻來覆去地把弄一陣,竟有點愛不釋手了,要說這世界上,不論是哪個國家,哪個民族,什麽宗教,什麽習俗,什麽性格,隻要是個男人,他就沒有不熱愛“武器”的,你見沒見過哪個男人對“武器”無動於衷,那真是不可想象。
漢生道“試試,試試”,說著,他在兩丈外,擺起一個兩指寬的小木樁,給彈弓中裝上石子,自己先來了一發,“咻”的一聲,第一粒石子打出,小木樁絲毫未動,漢生又裝上一粒石子,遞給漢民,道“你來”,漢民眯著眼拉著弓,瞄了大半天也沒打,漢生不耐煩了,道“你瞄到明年,就能打中了嗎?”,話音剛落,漢民把石子打出,“當”的一聲,小木樁應聲倒在地上道。
漢生讚歎一聲“哎喲?挺厲害啊”
漢民咧嘴笑了,漢生問道“下午我們去替天行道,你跟我們一起”
漢民遲疑道“你們?”
漢生道“就上次那些人呐”
漢民搖搖頭道“我不想去”
漢生拍拍漢民肩膀,道“你不要怕,他們都聽我的,你入夥,沒人敢把你怎麽樣”
漢民道“我入夥?”
漢生道“當然了,一切聽我的就行”
漢民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然後把彈弓給漢生遞回去,漢生沒接,問道“幹什麽?”
漢民道“還給你”
漢生大咧咧一擺手,道“還什麽還,送給你了”
下午,一幫少年聚到了一起,都打量著漢民,漢生十分威嚴道“別看了,你們都聽著,以後,漢民是自己人”
漢生轉頭對一少年道“米換,東西呢,買來了嗎?”
米換從身上拿出兩掛鞭炮,道“生哥,有!”
漢生道“麵換,你爹的東西,都偷上了嗎”
麵換左手拿著一塊木板和一把錘子,右手攤開,裏麵是一堆鐵釘,他道“這東西家裏多的是”
漢生道“喜風,我叫你辦的事,辦了沒有?”
叫喜風的少年撓撓頭,支吾道“辦了,生哥,他家老媽子一開始不同意,後來,我拿給她二十塊,她說什麽‘鬼頭鬼腦的小東西,想害我’,然後就把錢和瀉藥都收了,轉身就走,可也沒說到底幹不幹……”
漢生沉思了一下,道“嗯……那還是有譜……”
喜風從懷裏掏出一摞大洋,怯生生遞給漢生,道“生哥,還剩三十”
漢生滿不在乎道“你們幾個分了吧”,除了漢民沒動,其餘一群少年都圍過來分錢,喜形於色。漢民好奇地想著他們對話之下所隱藏著的迷局。
於是,漢生帶著一幫少年悄悄爬上郭財主家院牆,潛伏在房頂上,偷偷望著下麵的動靜,漢民悄聲問“你們要幹什麽?”
承源拍拍漢民,道“什麽我們,是咱們!生哥不都告訴過你了,替天行道嘛”
漢民道“為什麽?什麽意思?”
漢生扭頭道“馮壯,郭財主這個王八蛋是怎麽欺負你媽的?”
馮壯道“生哥,我沒看見,不知道啊”
漢生有點氣“放屁,你怎麽不知道,你昨天怎麽說的”
馮壯好像剛理解,道“噢,昨天我進去時候,郭財主這個王八蛋喝多了,正準備脫褲子,我媽推不動他,我見了就喊了一嗓子,他這才跑了”
漢生轉頭對漢民道“聽到了吧,我們是來給馮壯報仇的,郭財主那個王八蛋不是愛脫褲子嗎,就讓這個王八蛋他媽的脫個夠?”
漢民凝神想了一下,百思不解道“這……和郭財主他媽有什麽關係呀?”
漢生無奈道“你到底會不會中國話?”
漢民道“會啊,我母語是日本語,可舅舅從小也教過我中國話,我基本會說,我……我哪裏說得不對嗎?”
承源笑道“他沒教你‘他媽的’是什麽意思?”
漢民想了一下,道“沒有,難道還有別的意思嗎?”
漢生不耐煩了,道“這跟郭財主他媽沒關係,郭財主他媽的,就等於是郭財主,懂不懂?”,漢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懂的太少了,見漢生態度不好,也不敢再問下去,旁邊一幫少年都捂嘴笑了起來。
漢生忽然“噓——”的一聲,隻見郭財主步履維艱,捂著肚子從門外回來了,少年們急忙伏倒。
等郭財主進了門,喜風覺得辦成了這件畫龍點睛的事,有點得意,輕聲笑道“生哥,怪不得咱們等不到他,原來他已經在茅廁了,這才回來”
漢生對喜風豎起大拇指,道“幹得漂亮”
漢民根據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已經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大致脈絡,他正在沉思呢,而且,他一思考起來,常常會忽略周圍的動靜,完全沒注意大夥都說了些什麽,米換忽然拍他肩膀,他才從思考中抽離,米換把鞭炮遞給他,道“就交給你了”
漢民一愣“嗯?什麽?”
漢生道“我剛安排你沒聽?”
漢民支吾道“我……沒注意”
漢生道“承源,你再給他說一遍”
承源耐心地解釋道“等會兒,你就聽生哥命令,生哥一說扔,你就點鞭炮扔茅房裏”
漢民明白自己要幹什麽了,猶豫片刻,道“這事我幹不了”
漢生瞪他一眼,道“你說什麽,怎麽幹不了?”
心裏明明有無數正當理由,可漢民卻說不出合適的,隻能小聲道“我……我不敢幹”
漢生道“幹一次就敢了”
漢民問“為什麽要我去?”
漢生道“用戲文的話說,你得納個投名狀”
漢民不解道“納個投名狀?”
承源道“投名狀嘛,林衝投奔梁山,人家叫他下山殺個人頭回來,才讓你入夥,這才證明你的誠意啊,入夥都得納投名狀”
漢民沉默著,不置可否。
漢生指了指其他人,道“你問問他們,哪個沒納過投名狀?就等你一句話,幹不幹?”
要在平時,漢民一定拒絕,他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怎麽可能去幹這麽出格胡鬧的事呢?但今天不同了,現在是千鈞一發,他和一群胡作非為的少年已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況且,他又不小心想起了漢生的“贈彈弓之情”,他動搖了,漢民這樣的人,一旦開始搖擺不定,那就離答應不遠了。
承源又煽乎了一把,道“又不叫你像林衝似的,殺個人頭回來,就叫你放個炮而已,你這個也夠容易的了”
漢民紅著臉點點頭,道“好吧”
漢生鼓勵道“不錯!兄弟們,郭財主這個王八蛋,淨幹壞事,咱們今天就替天行道,替鄉親們除了這一害,”
這麽一說,漢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幹一件好事兒似的。
米換道“生哥,報仇雪恨!”
漢生道“沒錯,一直以來,他對咱們兄弟極不尊重,咱們是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快看,來了來了,跟我來……”
郭財主弓著腰一路小跑,進了院外的茅房,漢生幾個也躡手躡腳跑到茅房外,漢生揮了揮手,米換等三個人快速拿出木板,貼到茅房的門縫上,三下五除二,釘死了門,郭財主覺得不對勁,在裏麵一個勁兒喊“誒?誰呀!幹什麽這是?缺德了吧?到底誰?哪個混賬東西!”
漢生朝漢民使了個眼神,漢民笨手笨腳走上前,猶豫著要怎麽做,忽然,毫無征兆地,喜風從後麵點著了鞭炮,漢民嚇了一大跳,鞭炮掉到了地上,漢生眼疾手快,抓住鞭炮另一頭,一把甩進茅房裏,頓時,裏麵傳開了郭財主鬼哭狼嚎的叫罵聲,幾個孩子捂著肚子笑個不停,隻有漢民,就顧著緊張了,他哪有心思笑,他手上還有一板鞭炮,局促不安地望著漢生,盼望他就此收手,也免得自己再增內心負擔。
漢生沒那麽細膩的心思,他又用眼神朝漢民下指令了,喜風這次點火前拍了拍漢民,算是讓他做好了準備,火一點,漢民也顧不上那麽多了,閉著眼用力一甩,一卷鞭炮劃著弧線到了茅房裏,這回,鞭炮的聲音是悶悶的,很顯然,漢民很精準地把鞭炮到了茅坑裏,想到那種屎尿爆飛的畫麵,一群少年笑得肚子疼。
鞭炮聲停了,郭財主不停嚎叫,聲音越來越尖利,他在茅房裏拚命砸門,終於驚動了郭財主的家丁,漢生低喝一聲“跑!”,這群少年立馬瘋一樣逃竄,用“作鳥獸散”來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跑著跑著,喜風忽然停下來,漢民的同情心要求他也停下來,回頭問他“怎麽了?”
喜風焦急道“我的錢跑掉了,四塊錢全沒了!”
漢民停下來幫喜風一起找錢,就在這時候,郭財主的家丁趕到,抓住了漢民,喜風則十分機靈,在家丁快趕到之前,一溜煙跑掉了,漢民驚惶地找尋著他的“梁山”,發現早已空空如也,哪還有人影啊?
等到“危險”過去,漢生知道漢民被抓走了,暗罵“真他媽笨,這都能被抓,廢物,媽的”,罵歸罵,他立馬潛回郭財主屋外,伺機營救,可哪有機會?漢民被郭財主嚴密“羈押”著,一直等到瀉藥的勁兒過去了,沒什麽可瀉的時候,郭財主才拖著漢民以及自己那憔悴不堪的肥胖身子,找上玉富煌的門來。
日頭就要落下,眼看飯點到了,兩個孫子一個都沒回來,玉富煌正背著手在門外徘徊著,真是望眼欲穿呐,望來望去,就望到了郭財主和家丁帶著漢民來了,他大感驚詫,等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嚴厲地盯著漢民,問道“屬實嗎?”
漢民點點頭,臉紅到他脖子根上,他哪經曆過這種責問啊,他從小就是乖孩子,大人們別說沒訓斥過他,就連大聲對他說話都罕見,他現在隻覺得羞愧難當,一陣陣羞慚的熱血衝著他腦門,眼前天旋地轉,他快分不清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麽了。
玉富煌也不數落他,而是厲聲道“去影壁前麵跪著去!”這對此刻的漢民來說,無疑是一個解脫的信號,隻要別冷言冷語奚落他就好,他寧願承受肉體上的懲罰,減緩心裏上的折磨。
事情處理完了,郭財主走了,玉富煌也基本知道了,鬧事的是一群,不是漢民一個,他來到影壁前,深深望著漢民,他心裏明白得很,是漢生幹的,漢民不過是個“從犯”,或者,漢民根本什麽都沒幹。
玉富煌問“郭財主說了,我也都知道,不是你一個人,是不是?”出人意料,漢民默然望著地,什麽也不回答玉富煌。
玉富煌道“你不願意說出來,好,那我問你,你幹了什麽?”
漢民道“我放了炮”
玉富煌又迂回到原來的問題上,道“你自己幹的,還是別人叫你幹的?”
漢民道“我自己幹的”
這個時候,漢生輕手輕腳回來了,剛從影壁露了半個身子,玉富煌就發現了他,道“漢生,回來了?”
漢生來不及躲了,虛笑著走出來,道“嗯,爺爺”
玉富煌又轉過頭,問漢民“這裏麵有沒有漢生?”
漢民隻是輕輕搖了搖低垂的頭,漢生心裏“有譜”了,既然漢民都搖了頭,他自然要統一口徑,更何況,他被抓是因為他“笨”、“不機靈”,都得自己擔著,漢生可不打算為漢民的“笨”買賬。
玉富煌問漢生“郭老三家的事,你參與沒有?”
漢生一副茫然的表情,道“什麽事啊?”
玉富煌眯著眼問道“把郭老三整那麽慘,你不知道嗎?”
漢生無辜道“您說什麽啊爺爺,我上哪兒知道什麽去”
玉富煌“服氣”地點點頭,道“好,好,好,你們可真是我的好孫子”,說罷背著手回屋去了。
當夜,玉富煌和張氏躺在床上,正在聊這件事,玉富煌篤定道“我活多少年了,什麽人沒經見過?我看一眼,就明白個大概,看兩眼,就八九不離十,看三眼,就什麽都瞞不了我”
張氏“噗嗤”笑了,道“那你真成了老妖精了”
玉富煌嚴肅道“我肯定,這就是漢生唆使漢民幹的,他倆倒好,合夥瞞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還跟我玩兒上苦肉計了”
張氏道“按說不能啊,漢生的性子,淘是淘,鬧是鬧,可該擔當時候,他也敢擔當,不是那種愛耍奸耍滑的孩子呀”
玉富煌道“他以前擔當,不能代表以後擔當”
張氏道“人哪有變化那麽大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
玉富煌道“可情況不同了,現在漢民回來了,漢民這孩子老實,不爭不搶,品性淳厚,我怕是怕漢生從此就欺負住漢民了,要是手足之間還互相欺壓,這兩個孩子,就完了”
張氏道“我看不像啊,有那麽嚴重嗎?”
玉富煌不滿道“你能看出什麽來,婦人之見”
張氏生氣了,道“就不愛聽你這話,我嫁給你時候,也是讀書人家的閨女,論見識,也不比你差,我是現在什麽也不懂了,那還不是因為操持你一家老小?你天天就會寫那些破字兒,你那些兒啊女啊孫啊的,誰給你帶?誰給你管?現在嫌棄我了?”
玉富煌適時地閉嘴了,他明白,女人連珠炮一樣埋怨起來的時候,說任何話都是拱火,等於無形之中鼓勵了她繼續下去,隻有“真誠地”閉嘴,才是“熄火”最有效的辦法。
張氏責問道“怎麽不說了?”
玉富煌歎氣道“你說得有理啊,我說錯了”
張氏“哼”一聲,兩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會兒,張氏挾“勝利之威”,推了玉富煌一把,以居高臨下的口氣問“說說想什麽呢你?”
玉富煌道“哎,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兄弟關係本就來之不易,更何況還是孿生兄弟,多難得啊,可是,漢生這個孩子,習慣了稱王稱霸,他眼裏沒有別人,不懂得珍惜啊”
張氏道“以後長大了,慢慢就好了”
玉富煌道“我看未必啊,從一件小事上就能看出些趨勢來,人的品行一旦形成,那是根深蒂固的,就算長大能改,也是改表不改裏,我最擔心什麽,這自古以來啊,兄弟之間,最忌諱四件事,欺、壓、爭、鬥,弄好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弄不好,就是兄弟反目手足相殘,曆史上,大到國家,小到庶民,都是這樣,佳話典故比比皆是,教訓也是層出不窮,現在,有了這樣的苗頭,就不能大意”
張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玉富煌惆悵道“我打算?哎……我也是一籌莫展,沒什麽好辦法,漢生這孩子,桀驁不馴,叫人無處著手啊……”
就這樣,一對兒老頭老太,歎了半夜的氣,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