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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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11
    玉家老宅,懷鶯垂頭站立,盡管她盡量用衣著遮擋,還是免不了露出一些青紫傷痕,她一派坦然,將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玉富煌。
    玉富煌鐵青著臉,坐在正廳中央的太師椅上,張氏緊張地站在一旁,這麽多年來,她頭一次沒看出,玉富煌到底在生誰的氣,她心裏又慌又怕,站在那直流淚,一句話也不敢出口,沒辦法,玉家的規矩就是這樣,男人管教或者說是將要管教孩子的時候,女人就得躲遠,就算不躲遠,也一句嘴都不能插,因為女人畢竟是心太軟,她總會想著回護孩子,以玉家家族這麽多代人傳承下的觀念來看,教育,最怕的就是一個要管教,一個要回護,哪怕是勸解也不行,父母兩人,務必要一條心,玉家的教育傳統,是容不下兩套辭令的。
    良久,玉富煌才開口,聲音拖得又沉又長,道“回屋去吧”
    懷鶯轉身就走,她神態間的淡漠,深深地刺痛了玉富煌和張氏。待懷鶯一離開視線,張氏像開閘一樣,放聲抽泣起來。
    玉富煌慢慢起身回了裏屋,隻見他脫掉長袍馬褂,換了一身短打出來,張氏感覺不妙,知道他動怒了,忙跟上去勸說,玉富煌捋了捋袖子,一把推開張氏,站到了院中,不一會兒,全家的男傭人來得齊齊整整,等他吩咐,玉富煌提著一支漢陽造,氣勢奪人,如果忽略他的表情,還真有點“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意思,漢生揮著一把不太趁手的菜刀,從廂房裏跑出來,道“爺爺,咱們宰誰去?”
    玉富煌臉色極差,厲聲喝道“小孩子家,滾回去!”漢生剛要說什麽,張氏一把揪住漢生,把他扯回屋裏去了,等她回來想再勸玉富煌時,他早已當先走出,下人們則抄起各式各樣的家夥,什麽犁耙、鐮刀、棍子、菜刀、剪子、火鏟子,要什麽有什麽,一股腦跟了出去。
    這一下,就要無法收拾了,玉家的三百戶佃戶,一家喊一家,哪家哪戶隻要一聽到玉老爺提槍出去,就知道玉家出大事兒了,男人們都立馬扔下手頭的活兒,從地裏跑出來,抄件硬實家夥,直追人群,唯恐落後,他們雖然不知道幹什麽去,可隻要是玉老爺的事,就當作自家的事,一時間,趕往縣城的人呼呼啦啦,人流越匯越大。
    玉富煌臉上罩著一層濃鬱的黑雲,自始自終一言不發,上一次他這個樣子,還是振青去世的時候。他一開始走得很急,可越往前走,就越慢下來,直到最後,他停住腳步,隨從們也紛紛停下,奇怪地望著玉老爺,等候他下一個指令,隻見,玉富煌像根滄桑的老木樁一樣立在大路上,久久不動,忽然一陣大風迎麵吹過來,玉富煌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路邊。
    自從懷鶯回家之後,整日茶飯不思,握著三封信發愣,她的嘴唇不再是原來紅潤的模樣,經常是幹裂的,整個人也瘦下來,看著很憔悴,好像生了許多病似的,漢生道“小姑,你說,到底誰欺負了你?”
    懷鶯忽然流下兩行淚來,道“姑姑沒事”
    漢生道“你都哭了,肯定有事,有事給我說”
    懷鶯笑了笑,道“你和你爸真像,姑姑小時候受了什麽委屈,你爸說的話和你說的話一模一樣,我一哭,你爸就問我,怎麽了?有事給我說!”一想到振青,懷鶯哽咽得更厲害了。
    漢生道“小姑,你別怕,到底怎麽了?”
    懷鶯捏了捏漢生的臉,道“你還小呢,姑姑說了你也聽不懂,別瞎問”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過了幾天,還是有一些風言風語傳進了漢生耳朵裏,他雖然對成年人的情感一知半解,可他卻有著強烈的維護姑姑名譽的心,漢生氣得要上手打那些說怪話的人,是漢民製止了他。
    說到玉富煌,自從上次被一陣風吹倒之後,他就病殃殃的,身子一下垮了下來,氣鬱成疾了,大夫給他開了許多去病養身的湯藥,每天要喝好幾罐子,他像喝水一樣喝藥,可就算這樣,也沒有根本性的好轉。
    這天,漢生跑來找玉富煌,問候道“爺爺,您怎麽樣了?”
    玉富煌勉強擠出笑容,道“好多了”
    漢生接著聊起自己知道了的事,道“爺爺,你別為姑姑的事太擔心了”
    玉富煌高興地笑了,他忽然覺得漢生長大了,變得懂事了不少,他高興在,自己能像和一個朋友說話那樣與漢生交流了,他歎口氣道“爺爺這一輩子,把教兒育女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可還是做錯了不少事,生活中變故太多了,我看的也太多了,擔心沒有用啊,事情已經這樣,人各有命,看造化吧”
    漢生忍不住問道“爺爺,姑姑那個事,是真的嗎?”
    玉富煌又覺得漢生不像朋友了,以祖父的口吻規避這個話題,道“流言不足為信,可又不是空穴來風,真真假假,真的又怎麽樣,假的又怎麽樣,大人的事,不是你該知道的,不要去問”
    漢生似懂非懂點點頭,道“爺爺,我懂了,那我就明白了,我這兩天就帶人去收拾狗日的縣長去!”
    玉富煌一板臉,道“胡說八道,我就不清楚你到底多大的膽兒?小小年紀,整天收拾這個收拾那個的,再說,你憑什麽收拾人家?”
    漢生十分乖覺道“您那天都拿槍去了,還問我憑什麽”
    玉富煌道“人在氣頭上,就容易衝動,爺爺也不例外,把事情想簡單了”
    漢生一挺胸脯,道“我覺得您做得對,這混蛋敢動手打姑姑,還不該收拾他?”
    玉富煌道“且不說我和他爹曾經共事有同僚之誼,單就這事看,咱們不全占理啊”
    漢生道“您要的理是什麽?”
    玉富煌興味盎然地把問題拋回去,道“你的理是什麽?”
    漢生道“殺人就償命,欠債就還錢,挨打就還手,被打了當然要打回去”他這番話,叫玉富煌不無擔心,孫子有了這種想法,玉富煌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玉富煌穩妥地答道“孩子氣!大人的事,自然有大人的辦法,你不許妄加議論,也不許摻和,今天咱倆說的這些話,哪說哪了,不許再提了,聽到沒?”
    漢生滿口答應“聽到了”
    等漢生一走,張氏從外堂悄沒聲進來,到玉富煌跟前,才道“說完了?”
    玉富煌回頭道“嘿,你怎麽跟個鬼一樣,沒聲啊”
    張氏啐道“你那些破規矩,我敢有聲嗎?”玉富煌知道她說的“規矩”是指什麽,教育子女不能有相左的聲音。
    玉富煌自嘲地一笑,道“規矩確實有些破了”
    看著玉富煌失落的模樣,就知道他在為振青和懷鶯而自責,張氏寬慰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玉富煌心不在焉地重複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張氏道“漢生還真是像個男人了,平時鬧得沒邊,也沒個正經,到了關鍵時候,還真有那麽個男人樣子,別看他小,真是什麽都敢頂”
    玉富煌道“孩子這麽小就膽大包天,往左推一推,就是個二世祖,往右拉一拉,就是個頂梁柱,你別高興太早”
    張氏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老婆子眼皮子淺,看得簡單,家裏要想過安穩日子,就非得有這麽個男人不可,男人能頂著,這個家就能撐得住,沒人敢欺負到頭上,我瞧漢生有出息,頂得起來”
    玉富煌怔怔望著窗戶出神,不知是在想什麽事,振青的,懷鶯的,福齡的,漢生漢民的,他對子孫畢生的愛,都不知不覺化作一卷卷難念的經,連自己都覺得晦澀。
    日子朦朦朧朧過去,轉眼就入冬了,各家各戶點起了火爐。玉家的日子近來不太好過,一下就添了兩個病人,玉老爺自不必說,隨著寒冷降臨,更是一病不起,另外一個是懷鶯,她整天閉門不出,一個人胡思亂想,憋得太久了,終於憋出了大病來,是從心病熬成了身病。
    自從陽原縣城一別,向峰就像蒸發了一樣,懷鶯沒得到他一點消息,他是死是活,連個信都不來,懷鶯一天天病著,脾氣也越來越怪異,張氏做母親的,雖然揪心似碎,但仍是強打精神來寬慰女兒,懷鶯就說些怪話,要不就是發一頓脾氣,張氏沒有一次不是哭哭啼啼出去的。
    這天傍中午時分,張氏從懷鶯屋裏出來,偷偷抹淚,然後找玉富煌,憂心忡忡地說起懷鶯,玉富煌一樣,也是滿臉愁雲。
    張氏道“老頭子,你說洪向峰是啥想法?把咱閨女折騰散了,他倒跑得清淨,到現在連個信兒都沒有”,她的語氣中,明顯比以往多了幾分寬容。
    玉富煌沒好氣道“那就是個畜生!”
    張氏歎氣道“畜生就畜生吧,可懷鶯她就喜歡這個畜生,那有什麽辦法”
    玉富煌繃著臉不說話,張氏又道“蘇家是指望不上了,換過來想想,要是咱家出這樣的事,也不能再叫閨女進門了,你說……”張氏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你說……事情怎麽就成了這樣了,錯在誰呀,咱們一輩兒一輩兒都是這麽來的,門當戶對嘛,至少也得差不多才行呀,姓洪那個渾小子,他家和咱差得也太多了,是過不到一起去呀,難不成,還是這道理錯了?懷鶯嫁到蘇家,那是合適的,噢,姓洪的一得了勢,就進去瞎攪活,什麽人呐這是!”
    玉富煌道“姓洪的不是好東西!蘇泓文也是個混賬,什嘛東西!”
    張氏仰頭抹淚道“都怨咱倆,都怨咱倆!閨女一天天這樣下去,我怕她真出什麽岔子,你說現在可怎麽辦?”
    玉富煌道“能怎麽辦?!”
    張氏道“我想了想,閨女今年都三十一了,咱們就順著她吧,她喜歡誰就跟誰吧,姓洪的小子現在也算過得去,我覺得,應該成全他們倆”
    玉富煌急得攤手,道“怎麽成全,他連我門都不登,鬼影子都不見,你叫我怎麽成全?”
    張氏道“那也不能幹等著啊,他不來,咱們請他來還不行?”
    玉富煌道“上趕著請他?要請你請”
    張氏道“我一個女人,做得了什麽主啊”
    玉富煌道“當年咱們一口回絕人家,現在又要請他回來,別說我丟不起那個人,你想想,這麽一弄,讓他心裏就把咱閨女看扁了,這把閨女當成什麽了?賣貨啊?前一會兒不給,後一會兒又給的”
    張氏又氣又急道“都現在了還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你不看閨女死活?隻要她過得好就行了!你那張老臉那麽重要!”她背轉身,坐到床邊抽泣。
    玉富煌愣了好大一陣兒,終於從空洞的眼睛裏流出兩行淚,黯然道“這張老臉,的確不值錢”,他從病榻上爬起來,鋪紙、捉筆,給向峰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