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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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家國!
18
漢民再睜眼時,周圍漆黑一片,猶如混沌初開,他昏昏然不知天地何方,使勁眨眨眼,才模模糊糊看到,不遠處有一抹搖曳的燈光,忽明忽暗,漢民咽了口吐沫,不慎牽動了腦袋上的腫傷,一陣陣揪心的痛楚從兩頰散開在整個頭顱裏,他雖然頭昏腦漲,卻也能意識到燈光是穩定的,不停搖曳的是他自己的眼神。漢民動了動手指,摸到了身下的席褥,又看了看火光的位置,漸漸如釋重負,閉眼睡去。
漢生昏睡了整整三天,也做了整整三天的夢,夢中,總是有一個姑娘在他身邊徘徊,他呢,卻像瞎了一樣,隻能聽得到這個姑娘的聲音,卻看不到這個姑娘的麵貌,這使他在夢中極為懊惱。
漢生在重傷後的第三天醒來,一睜眼,果真就見到一個白花花的少女,那少女好像也是路過,見漢生醒來,驚呼一聲,對著外屋喊道“大娘!你快來一下!”
漢生眯起眼,目不轉睛瞧那個少女,她穿著白底青花貢緞絨衣,下身一襲灰白長裙,手又細又白,脖子又細又白,臉嘛,漢生還沒看清,少女就跑出外麵喊雲帆去了,漢生伸手一摸,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
雲帆進來,激動道“總算醒了!真是老天保佑,福大命大!別動,躺著躺著,現在身子覺得怎麽樣?”
漢生吃力地張開嘴,聲音沙啞道“姑,我有點餓了”,雲帆一拍腿,吩咐下去,傭人馬上端來一盤桂花餅,雲帆接過,一口一口喂漢生吃,少女端來個杯子,道“水,水”,漢生擺擺手,意思是不喝。
雲帆邊喂邊道“漢民把路上的事兒都跟姑姑說了,人好好的就行,錢搶去就搶去,這幫絕子絕孫的土匪!他們有那命搶錢,也沒那命花錢!”
漢生使勁兒咽下一口,清清幹澀的嗓子,道“姑,還有信……”
那少女再次遞水上來,道“水,水”
雲帆扶漢生半坐起身,他接過杯子,喝水,隨著水流淌過喉嚨,漢生年輕的喉結也一上一下順暢地滑動著,那少女則又好奇、又認真地盯著漢生的喉結看。
“慢點喝”,雲帆道“你倆的事兒,姑姑聽說了,信,姑姑也看了,你倆就在我這兒養著,什麽都不用愁,想吃什麽喝什麽,就說”
“對!”少女站在雲帆身後附和道“想吃什麽就說!”
屋裏的幾個人笑了起來,漢生也咧著嘴笑。
雲帆把少女拉到身前,對漢生道“你小時候來,也沒見過吧,這是你姑父的親侄女”
“哦——”漢生圓張著嘴點點頭。
雲帆道“你們年紀仿佛,多走動,都是兄弟姊妹的”
“嗯——”漢生上下看看靈璵,若有所思。
少女名叫段靈璵,段家大爺段向榮的親侄女,段家二爺段向華的掌上明珠。
漢生漢民受傷這段時間,靈璵總是跑前跑後,幫忙照顧他倆,在她單純的觀念裏,這和照顧兩條受傷的小貓小狗沒什麽區別。不過,在照顧的過程中,靈璵把兩兄弟逐漸區分開了,她慢慢覺得,漢民更像一條小貓,而漢生呢,則更像一條小狗。
有天,靈璵閑溜達,到了漢生房間,順便看看他的傷口。漢生正睡著,臉上紅撲撲的,額頭上斜著一條細長細長的疤,眼瞼輕輕抱合,鼻尖兒上沾著一點油星,大概是吃飯時沾上的,他嘴巴還時不時地咂一咂,靈璵忽然笑了。
漢生睜開眼,瞪著靈璵。
靈璵見漢生醒了,輕輕伸手過來,道“別動啊”,她翻看漢生的傷口,然後在紗布上,輕輕摸了一下,喜滋滋道“挺好,你都快好了”,她的神態,完全就是對一條小狗一樣的。
漢生盯著靈璵,道“你把我當狗了吧?”
靈璵搖頭擺腦,樂道“什麽呀,你天天躺在這,明明就是一條小狗”
漢生一愣,他的心,感到暖暖的,很舒服,他瞪著靈璵,緩緩道“我餓了”
靈璵道“等著,我給你拿吃的去”,她轉身跑開。
漢生眨巴著眼睛,依舊在回味剛才的感覺。
年輕的身體,恢複的速度總是驚人,無過旬日,漢生漢民就已經行便自如,毫不誇張地講,甚至比傷病以前還要健旺,這大概要歸功於兩方麵,一方麵是在段家營養補充得很好,另一方麵,他倆十五六歲,正值身體發育最旺盛的時期,水漲船高,恢複力也就更強。
漢民屋裏,火爐上半坐著一把茶壺,茶壺裏的水“嗞嗞”叫響著,顯然水已燒開了,他坐在火爐旁,捧著本書看,被火爐烘出的融融熱浪包裹著,溫暖如春。漢民回想起遭遇土匪那天,仍是後怕,他盯著茶壺嘴,陷入沉思。
在中國這片大地上,亂兵橫行,盜匪猖獗,幾個青壯年隨便拉幫結夥一勾結,就成了一個危害一方的禍患,滅不完、剿不清,而且還越來越多,百姓過得提心吊膽,這是漢民耳聞目睹親曆的,而他在曆史書本中看到的中國,則完全不同,中國有著幾千年的深厚文化底蘊,文明開化的曆史源遠流長,這麽一比較,她的國民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墮落了,墮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一個泱泱大國頓時變成了一個滿地都是惡霸、強盜、土匪、流氓、妓女的肮髒之地,他長長地呼出一口熱氣,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國家?怎樣的社會呢?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像黃昏裏那顆巨大的、火紅的太陽,正在緩緩沉沒,在漢民眼中,這樣一個“日落帝國”充滿了未知,也充滿了誘惑力,遠比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國”更叫他感到好奇,更讓他想一探究竟。
漢民的目光漸漸聚攏到書本上,笑了一下,他不無得意地想,錢財被一搶而空,偏偏這些書卻沒一個人要,他們是真的不知道什麽值錢。鑒於土匪沒拿沒搶也沒扔他的書,所以漢民願意原諒那些土匪,甚至還有點感激那些土匪。
漢生不同,在漢民神遊九州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段家上下茶餘飯後的閑談佐料。
屋裏,段向榮正牢騷滿腹,“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吆天喝地的,真把這兒當他家啦!”
“你可小點聲兒吧”雲帆歎氣道。
向榮一揮袖子,道“我沒到別人家喊去,我自己家,我幹嘛跟個小媳婦兒似的,我還不能大聲說話啦!”
“好好好,你使勁兒喊吧!”
向榮十分不滿地抻著袖子,“這個老玉家,以前挺好個人家,現在怎麽就變得吃人飯不幹人事兒了?”
雲帆從丫鬟手裏接過黑檀木茶盤,將一盞茶水放在向榮手邊上,道“來你家住兩天,就成了不幹人事兒了?”
向榮道“還不算?自己家孫子是個什麽玩意兒他不知道啊?噢,他不要了,就趕到咱家來,不禍害他家,禍害咱們家,這辦的叫人事兒啊?”
雲帆解釋道“他家也有難處,我姑父想把他們趕出去當兵,可我姑忍不下心,他們那麽小,去了別叫人家欺負了”
向榮大驚道“欺負?!滑天下之大稽!那個大——閻——王!有人敢欺負他?他多大,就敢去縣長家放火了,這麽個混世魔王,人老玉家猴兒精,不敢再往家裏放了,你倒好,傻不拉幾,趕緊往家裏收留!當我是冤大頭是怎麽著?”
雲帆不急不躁道“京張鐵路通車那幾年,還不是靠人家在朝廷的關係,幫著忙上下疏通打點,段家才把張家口的生意做那麽大,現在就往你家放個孩子,你看你急頭白臉的”
向榮氣不打一處來,道“那是個孩子啊?那他媽是個炸彈!”
雲帆看他一眼,奇怪道“你今天怎麽了?氣成這樣”
向榮道“我還能怎麽,我多看他一眼,我就少活兩天”
雲帆故作驚訝,伸過頭,道“哎喲,這麽懸啊?那我趕緊把他倆趕出去,別耽誤你活一百歲”
向榮道“漢民那個小子還行,留就留吧”
雲帆道“人倆是親兄弟,趕走一個留一個,你真有意思”
向榮道“我不管,你隻要把那個混小子弄走就行”
雲帆也氣笑了,問“那你說,我該怎麽弄走他?”
向榮不耐煩道“我怎麽知道,你怎麽把他取回來的,就怎麽把他弄走”
雲帆順著話茬,道“他來的時候半死不活,那我再把他打個半死不活扔到門口,這挺好,是人幹的事兒!”
向榮似乎也覺得自己說話有點不像話,他氣哼哼不說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雲帆適時接過話題,問道“這孩子怎麽了?最近好像沒鬧什麽事兒啊,你生這麽大氣,到底為什麽呀?”
向榮用指頭點著桌子,打開話匣,道“他剛好利索,小事兒是沒鬧,可這是那混小子憋著要鬧大事兒呢!”
雲帆好奇道“什麽大事兒?”
“你看沒看見,他天天往靈璵屋裏跑,兩個人在屋裏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就差把房頂揭了!”
雲帆舒口氣,道“兩個孩子能玩兒在一塊兒,挺好啊”
“這事兒你任由它發展下去,等鬧大了,哼,晚了,以後糟心的事兒沒完沒了”
“都是孩子嘛,不至於吧”
“孩子?他倆不小了,一個十六一個十五,這節骨眼兒上,男男女女,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看兩個人還是挺有分寸的”
“你是真傻還是假聰明?靈璵她見過什麽啊?她能分得清什麽跟什麽啊?她要腦子一熱,不就毀了嗎?一把鮮花插在牛糞上啦,那可是我親侄女,我老弟的掌上明珠,多好的閨女啊,老二送來咱家住幾天,結果碰上漢生,你說,沾上這種混蛋小子,還不夠懊慆的?我怎麽跟老二交代!”
雲帆還真鬼使神差般地有點讚同段向榮的說法,道“那你跟靈璵說說明白就行了,何必趕漢生走”
向榮一挺脖子,道“我說了呀,我讓她離他遠點,人家根本不聽我的,該怎麽著還怎麽著”
雲帆問道“你怎麽說的?”
向榮重演了一遍當時語重心長的場麵,道“我說這小子很壞,很野,你少跟他玩兒,他把你帶壞了”
雲帆一愣“你就——這麽說的?”
向榮一副無人理解他難處的樣子,道“我還能怎麽說?我不能不給靈璵留麵子吧?我總不能挑明了吧?我也不能衝進去拆開他倆吧?說出去人家笑不笑話我段家?我也不能直接叫那小子不要往靈璵那屋跑吧?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這小子禍禍靈璵吧?你說還能怎麽弄?”
向榮沒看到,雲帆已經冷著臉了,她道“所以,你就讓我把漢生趕走?”
“要避免這小子有非分之想,就隻能這麽辦!“
雲帆搖搖頭,道“思來想去,我還算個人,所以啊,這事兒,我辦不了”
向榮舉頭道“嗨呀!老天爺,怎麽就把這麽個閻王爺擺到這兒來了!真是糟心呐!“
雲帆淡淡道“段家的都是寶貝疙瘩,別人家的都不叫東西了,哼,真是歲數越大,活得越小氣了”
向榮拍大腿站起身,道“不行,不能就這麽算了,我得想想辦法!”他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