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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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21
    漢民早早起床,吃了早飯,便出門閑逛起來,宣化城中,街上的門樓高矮不一,殷實富裕的大戶與拮據度日的小市民,形成鮮明對比,更有幾所破舊的房屋,門口晾著許多粗糙發黃、破破爛爛的衣服和被單,如果把這些衣服比作是人的話,就好比是皮膚幹黃、病入膏肓、但又十分堅韌的老太太,微風來了都怕倒,所以呢,這些衣服,低眉順眼地耷拉在窗外,仍舊懷有希望,希望陽光能把病灶驅散。漢民駐足沉思,由此想到階級,想到貧富,想到多寡,富者越富,貧者恒貧,多者越多,寡者越少,《聖經》中有句話“凡是少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凡是多的,還要加倍給他,叫他多餘”,想到這裏,漢民憂心地望著一個衣著破爛的寒酸青年,他換位去想,如果這些人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終其一生都掙紮在生活的最底層,注定在貧窮無望之中度過一生,他們會怎麽樣?漢民想象不出那種生活,他想,如果是他,他覺得一定是暗無天日。
    漢民的目光像他的思考一樣,在青年身上停留的時間太長了,寒酸青年斜瞪漢民一眼,嘴上嘟嘟囔囔,好像是罵了一些不幹不淨的話,漢民慚愧地垂下目光,低頭走開,他走遠之後,又回頭望了那寒酸青年一眼,目光中依舊沒有怨怒,而是懷著不忍。
    靈璵來到雲帆屋裏,有一搭沒一搭瞎聊了幾句,抱住雲帆的胳膊,細聲問“大娘,你最近見漢生了沒有?”
    雲帆搖頭道“沒,這幾天都沒怎麽見他”她認真看著靈璵的眼睛,想從裏麵發掘點兒什麽東西似的。
    靈璵自言自語道“是啊,都好幾天沒見他了,他去哪兒了?”
    雲帆更認真地盯著靈璵,耐人尋味地問道“是啊,去哪兒了呢?”
    靈璵道“我今天跟門房聊了幾句,阿五說漢生這幾天不是早出晚歸,就是晚出早歸,他在外邊兒幹嘛呢?”,最後這句,也不知道她是在問雲帆,還是在問自己。
    雲帆心裏咯噔一下,向榮說的那些,她真真切切地從靈璵眼睛裏看到了。
    向榮對待漢生,完全是看一個外人,雲帆不同,她心裏是挺偏愛這個表侄兒的,她以前有那麽點憂慮,現在向榮說的那些事情好像真的坐實了,她反而還莫名其妙有點兒興奮,看著兩個孩子,心裏覺得美滋滋的,雲帆心想,我不能有立場,可我睜一眼閉一眼的權力是有的,大不了我什麽都不管,我不撮合,也不反對,你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這總行了吧,她的眸子裏深藏著笑意,道“怎麽了?你找漢生有事兒?”
    靈璵發覺自己好像暴露了一點什麽秘密,忙搖頭笑,抱著雲帆胳膊的手也鬆開了,閃爍其詞道“沒事兒呀,就老不見他,有點奇怪嘛”
    雲帆道“要不這樣,等看見漢生,大娘告訴他,說你找他”
    靈璵甜甜一笑,道“大娘,用不著,我不找他,我先回屋去了”,她笑嘻嘻轉身走了,雲帆望著靈璵的背影,總覺得她像逃跑似的。
    漢民逛了回來,沒了魂兒一樣走在回廊上,靈璵突然跳出來,喊道“漢民!”
    漢民回過神,道“靈璵”
    靈璵道“你走什麽神兒呢?”
    漢民不知從哪兒答起,索性往最簡單處回答,笑道“沒什麽”
    靈璵問道“你幹嘛去了?”
    漢民道“噢……我出去逛了逛”
    靈璵探頭向漢民身後張望了一眼,道“沒跟漢生一起啊?”
    漢民搖頭道“沒有”
    靈璵連珠炮一樣,問道“漢生去哪兒了?”
    漢民撓撓頭,道“我也好幾天沒怎麽見過他了”
    靈璵數落道“嘖,你說說你,連你哥去哪兒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親兄弟”
    漢民一怔,委屈道“我又不是……他也沒跟我說,他……哎?你,你這麽急……他……他是不是找你借錢啦……”
    “沒——有”
    漢民茫然地看著靈璵,道“沒借錢,那你找他幹什麽?”
    靈璵臉上一紅,道“我就隨便一問,你大驚小怪幹什麽”
    漢民眼睛忽然一亮,樂了,道“噢,我知道了——”
    靈璵臉上燃著熊熊大火,連寒風都撲滅不了,她羞惱道“知道什麽了你!小孩子家整天胡說八道!”。
    漢民吃了癟,但他生性溫和,不擅長爭吵,隻是陳述道“你比我和漢生還小一歲呢”
    靈璵又想逃走,她不耐煩道“跟你就是對牛彈琴!”,一轉身,匆匆離開。漢民望著靈璵背影,樂嗬嗬站了半天。
    沒多久,漢生一陣風一樣從外邊回來了,正巧被雲帆抓個正著,她揪住漢生問道“漢生,你天天瞎跑,去哪兒了?”
    漢生繞過問題的正麵,答道“姑,一直在家待著,會生病的”
    雲帆點要害問道“沒去不三不四的地方瞎混吧?”
    漢生正兒八經道“怎麽可能呢,我這種詩書世家出來的人”
    雲帆道“反正我大棍子都給你準備好了”
    漢生道“肯定用不著,您就把您的大棍子收起來吧”,
    雲帆把漢生往容易碰到靈璵的地方趕,道“一天到晚沒個正經,回屋去!眼看過年了,你給我消停呆兩天行不行!”
    漢生滿口答應回了屋,天衣無縫的,恰好漢民看到了他,漢民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就忙跑去找靈璵。
    靈璵找漢生不到,從外麵回到屋後,就一直對著一把小木梳發呆,她的臉紅紅的,腦子想的都是漢生。她常常產生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漢生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的無數個分身變成了種子,種滿她的大腦,慢慢的,這些極有生命力的種子破土發芽,開始在她空間有限的頭顱裏瘋狂生長,不久後,就占領了這顆腦袋,塞得慢慢的,但是,這些發芽的種子並不像她期待的那樣開花、結果,隻是像雜草一樣到處長。這是生平頭一次,一個人在身邊晃悠時,會使她產生如此多變而複雜的情緒,當這個人消失時,她又產生強烈的好奇,回想起漢生天天來找她的日子,她的臉就漲得紅紅的,漢生總是有意無意地去“招惹”她,“觸犯”她,他管不住嘴,總是學著南腔北調信口胡謅,要麽吹噓他怎麽把郭財主折騰地底褲朝天,怎麽把揣骨疃的那些惡霸收拾地服服帖帖,要麽就說點她聞所未聞的鄉間軼事,還有那些沒羞沒臊的、讓人聽了臉紅耳熱的東西,諸如各種動物怎麽交配的,它們什麽時候交配的,他如何在動物們交配的時候跳出來嚇得它們亂竄,漢生什麽都說,常常惹得靈璵捂著眼大叫“閉嘴!”。靈璵覺得,這個人,有那麽點兒不三不四的,但一點兒都不招人討厭,漢生也管不住手,在她屋裏走來走去,拿起這個放下那個的,什麽小鏡匣、小梳子、枕頭、被子、鞋子、帽子、衣服、甚至還有她的貼身衣物!總之,他見什麽都要摸一摸、碰一碰、玩一玩,他完全不顧她還是一個大姑娘,給靈璵的感覺,他是把她當成了漢民那樣的兄弟了。
    這都多少天了,漢生一直沒來找靈璵,跑得連個鬼影都見不著,他為什麽不來了?是不是在我這兒膩了?他天天都在忙什麽呢?可他又能忙什麽呢?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人啦?他有沒有把我成個姑娘啊?他這人怎麽那麽隨便啊?他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他是不是什麽都不怕?他從小沒有爸爸媽媽,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可憐……那些瑣碎的問題在靈璵腦子裏上下翻飛的時候,敲門聲響了,靈璵的思緒戛然而止,她整個人一精神,隨後意識到,漢生是不會這樣敲門的,她沒精打采道“請進”
    漢民推門,連腳都沒往裏邁,從門外探了半個身子進來,道“靈璵,漢生回來了”
    靈璵身子猛地轉向漢民,在意識到自己不該表現得這麽激動時,她又壓著自己的心思,慢慢把身子轉了回來,淡淡道“嗯,回來了就回來了吧”
    漢民善解人意道“你要是有事,我告訴他來找你”
    靈璵滿不在乎道“我找他能有什麽事,用不著”
    漢民以驚人的智慧理解了靈璵藏在表麵意思背後的意思,道“要不這樣,我還是告訴他一聲,就說你找過他”
    靈璵想了一下,點頭道“行吧”
    晚飯的時候,都在一個桌子上,漢生挨著靈璵,桌子下麵偷偷踢靈璵一腳,悄聲道“找我幹什麽?”
    靈璵悄聲道“吃完飯我跟你說”,她伸出腳,把漢生的一隻腳踩住。
    漢生沒動,把另一隻腳踩到靈璵腳背上,兩隻腳夾住靈璵的一隻腳,碾來碾去,靈璵實在忍不住,捂嘴“咯咯咯”笑起來。
    漢生靈璵,以為其他人都沒注意自己,其實,他倆完全意識不到,這種小偷小摸的曖昧動作,是多麽的耳目昭彰。
    向榮忍不下去了,板著臉,道“幹什麽不好好吃飯!”
    兩人忙作收斂,低頭吃飯,滿麵紅光的靈璵,低著頭,仍是偷笑不止。
    吃過晚飯,靈璵在屋裏,一會兒趴在床上,一會兒坐在床上,一會兒到地上來來回回走,走了幾分鍾,又繼續臉朝下趴在床上,她總也找不到合適的姿勢,她百無聊賴地等著漢生來找她,“我說‘吃完飯說’,他是不是沒懂我什麽意思,他怎麽還不來找我呢?”,靈璵仰麵躺在床上,翹起一隻腿,兩手揉著肚子,輕輕嘟囔了一句“死鬼”,一想到自己居然用這樣“沒羞沒臊”的詞匯罵他,她“咯咯咯咯”傻笑起來,肚子上的手也跟著上下抖動不止。
    “算了,我去找他”,靈璵一咕嚕坐起來,理理衣裳就往外走,她的臉很燙,屋外寒冷刺骨,可靈璵卻覺得涼快,舒服得恰到好處,她躡手躡腳走到漢生房門口,裏麵烏漆墨黑,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一手放到門上,正準備輕輕推門,背後突然一聲“誰呀?”,她嚇了一大跳,背後那個,是剛上廁所回來的漢民。
    靈璵道“漢民,你幹嘛背後嚇我!”
    漢民道“我背後嚇你?你還當麵兒嚇我呢,我還以為來小偷”
    靈璵把漢民拉到遠處,悄聲問道“漢生一直在屋裏?”
    漢民點頭道“嗯,他一直在裏麵,沒見他出來”
    靈璵道“你進去看看他在幹什麽”
    漢民道“你就直接進去唄,反正都這麽熟”
    靈璵道“大晚上的,我一個姑娘,不方便進去”
    漢民不解道“有什麽不方便的,你來都來了”
    靈璵今天莫名其妙的舉動太多了,俗話說,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此刻,她還真不在乎什麽姑娘不姑娘的了,再說,現在都民國了,讓那些封建教條都死一邊兒涼快去吧,隻不過,一落到行動上,她還是有點害怕,道“你跟我一起”
    漢民道“你去吧,我《天演論》剛看到一半”
    靈璵一板臉,道“看什麽什麽天眼二郎神!去不去!”
    漢民輕聲歎道“好吧好吧”
    他倆剛來到門前,就聽到屋裏的腳步聲,靈璵急忙地把漢民拉到旁邊,她緊張地盯著門,漢民小聲道“怎麽了?”
    靈璵道“他出來了!”
    漢民茫然地盯著門,道“你怎麽知道?”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漢生腳跨出門,反手帶上門,他並沒有看到漢民和靈璵,漢生剛要離開,突然停下,又轉身回了屋子。
    就這麽一會兒,靈璵的心已經狂跳不止,好像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一樣。漢民道“咱們幹嘛躲起來?”
    靈璵大喘幾口氣,忙一擠眼睛,道“噓——他又出來了”
    漢生果然又出來了,他反手關上門,手裏捏著幾張票子,看樣子,好像是銀票,漢生對著票子笑,然後,他把票子拿到鼻子前,十分享受地聞了一聞,又伸出指頭彈了彈票子,最後,親了一口票子,塞到懷中,緊了緊圍脖,走出院門。
    靈璵道“他幹嘛去呀?”
    漢民道“他幹嘛我不知道,我幹嘛我知道”
    靈璵道“你幹嘛?”
    漢民道“我要回去看二郎神的天眼”,說完這句,漢民呲牙傻笑起來,好像對自己的幽默很滿意。
    靈璵瞪漢民一眼,道“你先把人眼練好再說吧!”,她言簡意賅,道“走,跟上,看看”
    漢民隻好跟上,這一跟,就一路跟到了醉仙樓,漢生已經消失在了燈影霓虹之中。靈璵望著這座象征著“肮髒、下流、墮落”的建築,頓時梨花帶雨,眼淚吧嗒吧嗒的往地上掉,她不知道是在跟誰慪氣,狠狠朝地麵跺了兩腳。
    漢民也覺得難堪,安慰道“靈璵,你別急,我去把他叫出來”
    靈璵一聲不吭地盯著“醉仙樓”的招牌,淚流滿麵。
    漢民道“你……你要不先回家”
    靈璵不動。
    漢民急道“那……那你等會兒,我這就去叫他出來,馬上馬上”,他進去三問兩問,直奔秋果兒的房間,“砰”,撞開了門,目力所見,漢生正如狼似虎地壓著秋果兒,兩人還未及行事,衣服都在。
    秋果兒驚叫一聲,把頭埋到漢生懷裏。
    漢生見是漢民,頓時眉開眼笑,道“漢民,你也來啦?”,他拍拍秋果兒,道“別怕,這是我弟弟”,秋果兒抬頭怯怯地看了眼漢民。
    漢民朝一邊擰過頭,道“你趕緊出來!”
    漢生還壓在秋果兒身上,怔道“怎麽了?”
    漢民沉著臉,道“什麽怎麽了?你怎麽能來這種地方?”
    漢民越一本正經,漢生越樂,他笑道“生氣了?你是不是怪我沒帶你一起?”
    漢民與煙花場所,本來就格格不入,在這兒多一秒都不自在,現在漢生還和他糾纏不清,他急了,直奔床邊,一把拽起漢生,硬生生把漢生拖了出去。
    漢生嚷嚷叫叫被揪到醉仙樓外,一眼就見到了靈璵,她眼眶紅紅的瞪著他,漢生突然間不吵了,也不鬧了,他安靜了,走到靈璵跟前,紅著臉問“靈璵,你怎麽來了?”
    靈璵抬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啪!”,漢生躲也沒躲,動也沒動,因為他根本就意想不到,這為什麽?
    靈璵轉身跑了,漢生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轉頭驚問漢民“她打我?”
    漢民不知道這算個什麽問題,他道“對,她生氣了,打你了”
    漢生急問道“為什麽?”
    這種問題,漢民覺得簡直沒必要回答,他淡淡道“可能是覺得你去妓院不帶她吧”,說完這句,漢民呲牙笑了,他又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
    漢生急道“你他媽能不能正經點!”
    漢民不笑了,道“這說明她心裏有你”
    漢生愣愣地重複著“心裏有我?心裏有我……”
    這一耳光,在漢生的心中激起了另一種奇妙的感覺,激烈的動作之下,是一種浸透人心的溫柔的力量,他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那種力量,他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麽東西給深深吸引住了,那種東西,既奇特,又美妙,說不清是什麽,但懵懵懂懂地知道,那是一種來源於異性的深深的注視,這種注視,不同於張氏的,不同於懷鶯的,不同於雲帆的,也不同於秋果兒的,總之,與所有來自其他異性的注視都不同,這注視能越過一切,深入到靈魂的最深處,直觸心尖,仿佛帶他回到了十幾年前北京城的夜晚,他躺在溫暖的包裹中,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的影子模模糊糊,他對美穗沒什麽印象,隻在一張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黑白相片上見過她,可就在剛才那一刹那,很久遠很模糊的母親的影子在靈璵身上若隱若現,她的目光仿佛化作一隻小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繈褓中的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