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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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28
    如此嚴苛的訓練,過了半月有餘,漢生那股新鮮勁,已經完全耗盡了,根本沒法再靠壯誌熱血去維持了,想到自己仿佛行屍走肉,每一天,隻不過是把這種枯燥乏味、精疲力竭、毫無自由和尊嚴的日子不斷重複而已,他就倍加灰心喪氣,更讓人忍受不了的是,江守一永遠都是冷血暴虐,這樣忍氣吞聲,什麽時候才是個頭!漢生對這種生活從反感,逐漸演化為強烈的排斥。
    又一日,江守一見漢生在練習場吊兒郎當,一副賴嘰嘰的樣子,他伸腳要踢,漢生麻利地躲過去,抬頭憤憤道“他媽的!老子不練了!老子不當你的兵了!老子要走!”,江守一先是一愣,接著道“好,我這就帶你去見師長”,說著拽起漢生的手,邁開大步,漢生憤然甩開江守一,道“放開!老子自己會走!”
    漢生冷不防要退出,漢民不知如何勸阻,就一臉焦急地跟了上去。江守一瞪眼道“你也不幹了?”
    漢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怔怔望著江守一。
    江守一怒吼道“滾回去!”
    漢生大義凜然道“漢民你回去吧,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用不著你管,我倆今天非得見個高低不可!”
    兩人個個負氣,前麵的快步如飛,後麵的緊跟不舍,都巴不得立刻飛到高樹勳麵前。
    漢生惱著臉,越走越快,後來竟然跑到了江守一前麵,他腳下越快,腦子也就越轉越快,塞滿心頭的鬱憤、亂七八糟的惱怒,不知不覺間清解了,他忽然有點後悔,馬上,他就意識到,他這種心理是不可思議的!或者說是不正常的!至少是在遭受了半個多月非人的折磨後,他應該恨江守一不是嗎?怎麽會後悔呢?他又想,沒錯啊,自己就是恨江守一,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他“蹄子”砍下來!恨不得拿大棍子掄他!不過,他總是隱隱覺著,這種恨怎麽看上去有點兒像假的呢?可後悔卻像是真的!
    高樹勳寓所就在不遠處,漢生忽然停步,不往前走了,江守一回身揪住漢生的衣領,拽著他,道“走!”
    漢生嘻嘻一笑“連長,我錯了,我不想走了”
    江守一才不理睬他的軟言相求,手上稍一加勁,漢生又被踉踉蹌蹌拖著往前走去,眼見就要到了,漢生一急,一屁股坐在地上,怎麽也不肯走了,江守一臂力出奇的大,他一手拎住漢生褲腰,一手拎住漢生胸襟,橫著提起漢生,又往前走,漢生連抓帶撓,又捶又打,不管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他就像一隻妄圖撼動大象的猴子。
    偏巧,漢生瞅準了一個絕好的機會,猛地抱住江守一的手,狠狠咬下,江守一吃痛,鬆了手,漢生拔腿就往回跑,江守一豈會甘休,大罵一聲“小王八蛋!”,他兩步追上。
    漢生跑不過江守一,為了讓江守一無處著手,他往地上一倒,開始滿地打滾、狂扭身軀,江守一站在一旁,叉腰瞧著漢生,又是生氣又想笑。漢生滾得渾身是土、滿臉是灰,見江守一沒再來抓,就停下來,觀望著江守一,可為了防備江守一來抓自己,他已經做好了隨時“抽風”的準備。
    江守一徐徐道“站起來”
    漢生賴嘰嘰道“我就不站”
    江守一道“是你自己要走,現在這算什麽”
    漢生搖頭擺腦道“我反悔了,我不走了”
    江守一厲聲道“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既然說了,就必須得走”
    漢生耍起無賴,道“我還沒行冠禮呢,我不是大丈夫,我就反悔,我就不走”
    江守一橫了漢生一眼,“哼”一聲,轉身走了。
    漢生立馬從地上爬起來,來不及抖落灰塵,快步跟上江守一。
    江守一走得飛快,漢生亦步亦趨、緊追不舍,走回訓練場,江守一忽然停步,轉頭瞪著漢生,漢生嘿嘿一笑,跑過去拿起長棍,有板有眼,賣力地操練起來,漢民看得瞠目結舌。
    往後日子,在操練場上,漢生一反常態,不論江守一怎麽打罵,漢生非但不頂撞,而且還嬉皮笑臉、恭恭敬敬地接受,無條件遵守江守一提出的那幾個要求,尤其是那兩條——挨打不準躲,罵不許還嘴。
    不但操練場上如此,這一狀態還延伸到生活中,有一次,江守一摸兜,拿出來一個空煙盒,抖了一抖,又揣了回去,正巧漢生漢民看到了,就用捉襟見肘的餉錢,冒著大雨跑十幾裏的山路去城裏買煙,老板問要什麽煙,漢生直截了當,拿最貴的!後來,漢生經常和漢民去給江守一買煙,幾乎承包了江守一所有的抽煙需要,江守一拿了煙,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從不道謝,平時該打罵的時候,照樣毫不容情,些許的,還比以前更厲害了呢。
    清晨衝山頭的科目,不管是風霜雨雪,還是寒暑陰晴,不管江守一在一旁盯著,還是他軍務在身不盯他倆,漢生漢民總能風雨無阻,從無一日中斷。從最初兩個鍾頭才能慢悠悠跑完,到後來一個鍾頭左右跑完,再到最後,可能都不需一個鍾頭就能跑完,漢生漢民有時感到自己的雙腿就像上了彈簧一樣,縱越自如,奔跑如飛。
    下午的科目從長棍到短棍,從短棍到腰刀,再到斬馬刀、短劍、匕首、拳腳格鬥之術、射擊、騎術,江守一仍是解說一遍,剩下時間,就由漢生漢民不間斷練習,在招式動作上,江守一幾乎從不過問,但在精神態度上,江守一極為苛刻,他眼睛裏不揉沙子,漢生漢民稍一懈怠,就要等著挨踹,再嚴重,那就是耳光伺候了。
    漢生漢民的精神狀態,在發生巨大變化,起初,他倆晚上回到營房,倒頭就睡,三個月過去,精神一日勝一日旺盛,白天繁重的訓練過後,漢民晚上還能看兩個鍾頭書,漢生見漢民不睡,自己也睡不著,他還能再練兩個鍾頭刀。
    轉眼間,漢生漢民到了軍營中已近一年,這小一年裏,冬練嚴寒、夏練酷暑,原本迎風飄零的瘦弱身軀,逐漸鼓出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肌肉,凸顯出緊致的輪廓和線條,眉目間的青澀也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股濃濃的剛毅氣息,拳拳腳腳什麽的,也練得有那麽點樣子了,雖然遠不及江守一,但畢竟能招架幾下了,不像剛當兵那會兒,不堪一擊。
    不過,漢生漢民的步調也不全一致,練到槍械,差別就顯現出來了。漢生隻要見到槍,兩隻眼睛像是被吸住了一樣,一刻不離地盯著,拿起槍,就愛不釋手地摸來摸去,漢民不同,他拿起槍就覺得別扭,而且,每當他眼睛望向黑洞洞的槍口,就總是後背發涼,嚴重的時候,還渾身發抖。
    漢生漢民同時起步練槍,可進展水平卻相差甚遠,人都道“神槍手,是子彈喂出來的”,可是這位漢民小兵,從舉槍練肌肉、瞄準練定力,再到實彈找感覺,如此往複半年有餘,舉槍仍然不穩,瞄準依然毫無定力,實彈也打了幾百發,怎麽喂也喂不出來,江守一也不得不信了,世上當真有“天賦”“材質”一說,匠藝再高,又怎麽能把木頭做成鍋呢?
    漢生感歎道“槍這東西,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
    漢民淡淡道“再漂亮,也是殺人的東西”
    漢生道“隻殺壞人,就是好東西!”
    漢民道“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你來不及判斷好壞,就得你死我活地去拚命”
    漢生道“也對,我說的壞人,指的是敵人,咱們是當兵的,隻分敵人和自己人,不分好人壞人”
    漢民歎道“不管怎麽說,殺人是造罪業,殺的越多,障業越多,‘二十世後障業明’,說是,需要經過二十世的輪回,才能消了殺人的障業”
    漢生滿不在乎道“你真是囉裏吧嗦!”他正趴在牆根兒上,漢民正給他撓背,漢民邊撓邊道“你就不能好好洗洗啊?”
    漢生很享受地閉著眼,道“大冬天的,脫衣服不冷啊?再說了,誰有那閑工夫洗澡?你以為都跟你一樣,酸秀才,窮講究”
    漢民伸出手來給漢生看,道“你看,都撓出黑泥來了”
    漢生呲牙一笑,道“多好啊,這頂如多穿了件鎧甲”
    漢民又伸手撓了兩下,道“行了沒?”
    漢生道“再撓撓,再撓撓”
    漢民掏出手來,道“我不給你撓了,你自己洗澡去”
    漢生道“小氣那樣兒!”